第58章

淑妃連遭挫折, 已有幾分萎靡不振,今日大宴于是她操辦,因恐席上再生出事來, 今日倒極是安分, 坐于席上,不言不語, 只随着衆妃一道祝壽便也罷了。

此刻忽聽皇帝又點了自己的名, 淑妃惶惶然起身,問道:“臣妾無能,所布菜肴不合趙将軍胃口,還請皇上恕罪。”

這趙姓武官, 名叫趙鋒,亦是趙氏族人,是太尉趙斌的侄兒, 現任威武将軍,身上亦是有些戰功的。

近來皇帝偏寵宮女,冷落六宮一事, 京城各大家族亦有耳聞。

趙氏族人對于趙貴妃寄予厚望, 一門心思想她誕下龍種,當上皇後,好生生世世的把持皇室。

如今皇帝對于貴妃不聞不問,專寵一個宮女,雖則這宮女身份低微,太後也曾有言, 待她産下皇子,大可奪來,由貴妃撫養,但眼看皇帝如此愛寵于她,此事怕不是這般容易。再則,旁人的孩子,哪裏有自家骨血可靠。

因此,趙家上下對這宮女亦十分厭恨,趙構便借着今日壽宴,蓄意羞辱蘇若華,想要令她知難而退。

誰知,皇帝卻橫插了一手,禍水東引,倒把這話頭丢給了淑妃。

淑妃的背後是錢家,其父亦是兩朝老臣,錢家雖皆是文臣,但在文官集團之中卻極有勢力,與趙氏在朝中也算勢均力敵。

這兩大宗族早已勢同水火,皆恨不得生吞了對方。

今見趙峰對着淑妃發難,淑妃的堂弟,時任工部侍郎的錢詩文便冷笑了一聲,斥道:“趙将軍好刁鑽的胃口,連天家的宴席,都不中意了。”

趙峰原不是此意,但武人大多是風火脾氣,本又同錢氏不和,被錢詩文如此譏諷,自然不甘示弱,當即回嘴。

一時裏,殿上趙氏與錢氏的子弟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将個好端端的壽宴鬧的如開水鍋一般。

西平郡王陸斐今日亦在宴中,冷眼看着眼前的鬧劇,一鐘鐘的飲着西域進貢來的葡萄佳釀。眼前此情此景,怕不就是皇帝想要的。趙錢如此争衡,仇恨只會越結越深,以至再無可化解。待趙錢兩敗俱傷之時,便是皇帝獨掌大權的時候了。

思及此,他只覺得一股寒氣自背脊向上爬來,這兩個世家名門,還沉浸在烈火烹油的繁華之中,沒有一個清醒回神的。

他看向上首,只見皇帝似是正同他那位心頭所愛低聲私語些什麽,絲毫不曾在意殿上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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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斐的目光落在蘇若華身上,就被牢牢吸住,再也撤不回來。

這個女人仿佛有什麽魔力,叫人一件難忘,再見就把她放在心上了。也難怪,如陸旻這樣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也為她傾倒。

陸旻卻好整以暇的看着這一幕,甚而還示意蘇若華:“朕要吃那個玫瑰鮮鮑。”

蘇若華心中嘆氣,嗔也似的看了他一眼,見他眉眼之間頗有促狹之意,唇角不由微微一勾,玉手輕擡,替他取了一塊鮑魚過來,放在他盤中,以人所不察的嗓音低低說道:“皇上就淘氣吧。”

陸旻莞爾,在她手腕上輕輕撓了一下,看她面上微微泛紅,心中更是樂了起來。

趙太後與太妃的臉色就都有些不大好看了。

一個原本是今日的壽星,先是被貴妃含沙射影譏刺了一頓,又看自己的壽宴被鬧的活像菜市場,悶着一肚子的火發洩不出來,看皇帝偏生沒有要管的意思。太妃心中雖窩火,但到底還自恃身份,總不能如市井村婦一般撒潑吵鬧,只好陰沉着臉,含忍此事。

至于趙太後,此事原不在她意料之中。

貴妃起來譏刺太妃之時,她心中便覺不妥。

她雖不在意太妃的顏面,但貴妃此舉,無疑只會令皇帝越發嫌惡,更遑論如今還激起了趙、錢兩族的争執。

于錢氏,趙太後自然厭惡,但亦頗有忌憚,兩個世家大族如此相争,坐收漁翁之利的,只能是皇帝。只可惜,趙氏多出武将,自趙斌起人人心高氣傲,并不能将她的忠告記于心中。

到底,趙太後也只是趙氏的女兒罷了,她并不能全然掌控自己的家族。

趙太後看了一眼皇帝,卻見陸旻正和蘇若華眉來眼去,心中越發惱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皇帝,哀家吩咐南府樂班為太妃編排了一支祝壽曲,可否讓她們上來獻技了?”

陸旻這方将目光從蘇若華身上收回,莞爾道:“太後娘娘好意,自當如此。”言罷,朗聲道:“諸位愛卿談興甚佳,朕實不忍心打斷。然今日到底為太妃壽宴,衆卿家還是稍稍住了,改日閑暇再行談論吧!”

至此時,諸錢趙已面紅脖粗,趙氏族中幾個年輕子侄,險些就要拔出老拳,那些有了年歲的老成者,亦滿面怒容。

皇帝這話,來的恰是時候。

有了皇帝打圓場,兩方各自冷哼一聲,再不言語,一番紛亂總算平息了下去。

趙貴妃倒是有些不悅,原本她已盤算好了,要趙峰同己配合,今日一定要當着大庭廣衆,讓這蘇若華落上一個禍國妖姬的罵名,令她下不來臺。說不準,群臣激憤之下,還就治了她的罪呢。

熟料,讓皇帝這三言兩語,全給攪黃了!

趙貴妃撅起小嘴,忍不住向上看去,卻見她姑母趙太後目光淩厲,如箭般向自己射來,不由哆嗦了一下,忙低下頭去,再不敢生事。

當下,趙太後吩咐南府樂班上來獻技。

一幹舞姬樂伶魚貫而入,當堂演奏起來。

果然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一時曲畢,一衆舞姬齊齊上來,向上拜倒:“奴才等,恭祝太妃娘娘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恭懿太妃也覺面上有光,她在那甜水庵蝸居了三年,今日宮中排下這等華宴為她慶生,可算體面了,當即呵呵笑道:“好,賞!”言罷,又向陸旻微笑道:“皇上有心了。”

陸旻卻道:“太妃錯誇了,這是太後娘娘的心意。”

恭懿太妃有些詫異,還是向太後道:“先帝在世時,姐姐便醉心歌舞,這些年來,還是如此熱衷此道。姐姐的美意,妹妹心領了。”

趙太後其實還小她幾歲,為着位份高低,已當了她多年姐姐了。

趙太後微微一笑:“妹妹客氣了,妹妹的千秋,姐姐自然有好禮送上。”

恭懿太妃輕輕哼了一聲:送她的好禮,便是叫她娘家子侄鬧了她的壽宴麽?

太妃自是将趙錢的争執,當做太後私下的指使。

正當此刻,殿外忽一陣悠揚笛聲傳來,衆人的目光便齊齊拉了過去。

只見一窈窕佳人,面覆織金薄紗,身着碧青色廣袖留仙裙,邁着輕快的舞步,進得殿中。

聽笛聲調,卻是一曲《折桂令》

但見那舞姬身段甚是窈窕,腰身只盈一握,随笛曲起舞之時,如嫩柳随風,飄飄搖搖,恍如谪仙人物。

她以薄紗覆面,令人看不清其面目,但正因這遮掩之态,倒更勾人神往,想要一探佳人真面目。

一時裏,殿上衆人的目光,被這舞女牢牢吸引。

只聽着舞姬口中輕輕吟唱:“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歌聲婉轉,詞意纏綿,那舞姬的美眸更不住的朝陸旻瞟去,眉目之間,似有萬千情絲纏繞。

殿上群妃,滿面不屑;而男人們,則豔羨皇帝,有如此佳人獻媚。當中亦有人覺此女妖異,以聲色惑人,不是善類,只是當此華宴,自也不會當面指摘。

蘇若華禁不住悄悄看了陸旻一眼,卻見他正擺弄着調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知對眼前這等歌舞,看入眼了沒有。

忽的,她卻聽他小聲嘀咕道:“這都氣若游絲了,還有勁兒跳呢!”

蘇若華忍俊不禁,忙掩口遮掩,又低聲斥道:“皇上!”

陸旻挑了挑眉,沒有言語。

片刻,一曲歇,那舞娘嬌喘微微,香汗淋漓,上前向着上首俯身拜倒,朗聲道:“才人童氏,恭祝太妃娘娘松柏常青、益壽永年!”言罷,磕下頭去。

恭懿太妃倒十分開懷,拊掌道:“好,離宮三年,我竟不知宮裏出了這等色藝雙全的佳人!”說着,又向趙太後道:“姐姐,妹妹依稀記得,當年您初進宮,七夕夜宴上,您一曲《春江花月夜》豔驚四座,令先帝稱道了許久。姐姐看,如今這位童才人,可有當年姐姐的風範?”

趙太後對這些低位嫔妃,素來看不入眼,何況童才人平常只在淑妃跟前孝敬,掃了一眼,淡淡一笑:“美則美矣,只是唱這等風流小曲來祝壽,怕是不相宜吧?”

恭懿太妃微笑道:“不妨不妨,我老了,聽這樣的曲子,倒覺着活潑。童才人,你這歌舞很好,合我的心意。”這一言,倒把适才太後所排舞曲的風頭全壓了下去。

趙太後心頭有些不快,好在她也不過是為了敷衍今日,并不将太妃喜歡與否放在心上。

太妃又道:“童才人,你且上前來。”

童才人依言,款款走到太妃席位跟前,向太妃福了福身子,又向皇帝、太後也道了個萬福。

殿上衆妃不由皆有幾分眼熱,看這情形,大夥心知肚明,太妃這是要讓這位童才人在皇帝跟前露臉了。

果不其然,太妃拉着她的手,微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跳了這半日。瞧瞧這一頭的汗,還不快把面紗摘了。”

童才人含笑應了一聲,一雙美眸直勾勾的看着皇帝,緩緩将面紗自臉上摘下,露出一張仔細妝點後的精致面龐。

她本不過中上之姿,小家碧玉模樣,但今日是精心打扮過的,不止描眉打鬓,敷粉塗朱,額心甚而還貼了花钿,如此一番妝扮,倒也嬌麗可人。

依着太妃原先的打算,要童才人以薄紗覆面,先舞一曲,勾起皇帝十足的好奇,再到他面前,揭開面紗,必有驚豔之感。

熟料,陸旻卻連頭也未擡,只吩咐蘇若華替他斟酒布菜,倒專心致志的吃起酒席來。

童才人見狀,卻有幾分窘迫,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恭懿太妃哪能讓自己的苦心付諸東流,便向陸旻含笑道:“皇帝,這孩子一舞動人心,可要賞她些什麽好?”

陸旻這方擡眸,仿佛第一次看見童才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童才人原是想露出一抹極溫婉、極嬌羞的笑意,卻在看見皇帝那烏黑深邃的眼眸時,只覺得一股寒氣直透心肺,只笑了一半便僵住了,倒成了一副苦相。

陸旻淡淡一笑,朝她微微擡起下颌,說道:“你,這是在效仿文淑皇貴妃典故。當年,先帝曾贊譽文淑皇貴妃‘輕雲蔽月,流風回雪。’你,怕是當不得此語。”

皇帝此言一出,殿上衆人神色俱是一變。

恭懿太妃的臉色尤其難看,文淑皇貴妃姿容出衆,且于歌舞一道頗有建樹,曾盛寵一時,但她後來死的難堪,以至于成了宮中禁語。皇帝竟将童才人今日獻舞一事,與文淑皇貴妃當日所為相提并論,顯然不是善意。

童才人臉色僵硬,勉強笑道:“皇上謬贊,文淑皇貴妃天生麗質,才藝出衆,臣妾怎能及她萬一。”

恭懿太妃亦沒想到陸旻竟當面戳破了她們的把戲,為替童才人略挽回些顏面,便自腕子上褪下一支金絲黃瑪瑙手钏,親手替童才人戴上,微笑道:“好孩子,你這曲歌舞十分和我的心意。我這兒也沒什麽好的,你手腕纖細柔白,這手钏你戴着倒正好,便送給你吧。”

蘇若華從旁瞧着,微微訝然。

這串金絲黃瑪瑙手钏,是太妃當年侍奉先帝時,由昭儀升慧妃那會兒,先帝賞賜下來的。算是太妃的愛物,跟了她十多年,一直戴着。上面的金絲斷過兩回,又重新接上。今日,太妃将這手钏贈與童才人,底下自是別有一番意思。

但太妃有此心意,皇帝是否領情,可就未知了。

然而,面子上太妃撫養過皇帝一段時日,皇帝待她算是有些孝心與敬重,童才人這算是找了一座靠山,看在太妃的面上,說不準還真能分得幾分雨露恩寵。

當下,除卻貴妃與淑妃,那些低位嫔妃,不由都有幾分眼熱。

蘇若華看着那副手钏,微微出神,心裏琢磨道:莫非是她?

童才人得了手钏,面上微微有了幾分光彩,含笑謝賞,卻依舊沒有下去。

陸旻問道:“得了賞賜,怎麽還不下去?你站在這兒,礙着朕用膳了。”

童才人倒是不惱,微微一笑:“皇上,臣妾心想今日既是太妃娘娘的好日子,不知能否拖賴娘娘占個光呢?”

陸旻眯細了眼眸,正欲說話,太妃已搶先道:“你有什麽事,只管講來。”

童才人含笑道:“太妃娘娘,臣妾聽聞,皇上身側這位蘇宮女,精通烹饪之道,廚藝之精妙,連禦膳房的禦廚都要甘拜下風。臣妾更聽聞,之前她是太妃娘娘身側服侍之人。不知臣妾今日是否有這個口福,請蘇宮女獻技?”

一番話完,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蘇若華身上。

關于蘇若華的傳言,外界也聽了不少,大多是此女生的如何美豔動人,如何妖媚惑主,人人口中雖如此議論,但對這等尤物實在好奇的緊。如今見了真面目,又聽童才人如此講來,一個個心裏都道,如能吃上這般絕色麗人親手烹調的佳肴,那也算不枉此行了。

更何況,她平日裏可是伺候皇帝的人,吃她做的菜,那不等于是同皇帝一般的待遇?

這般一想,一殿的男人竟都有些飄飄然了。

陸旻臉上微微一冷,向童才人道:“滿桌的美酒佳肴,還不夠堵你的嘴?害了饞痨了,還要指派人額外做菜?”

童才人被皇帝當衆譏刺,面上一紅,正想開口,卻見皇帝眸光森冷的盯着自己,生生把餘下的話都逼了回去。

然而,卻有人不願如此了事。

趙峰坐在席上,扯着嗓子高聲道:“難道侍奉皇帝的宮女,連這點本事都沒有麽?!如此說來,這什麽廚藝精妙,不過是浪得虛名。一個宮女,靠着姿色取悅君主。這樣的人,配在禦前服侍麽?!”

陸斐放下酒盅,向着趙峰直言道:“趙将軍,皇上身邊用什麽人,不是外臣可以置喙的。今日是皇室家宴,你屢次三番嚷鬧生事,是對皇上有什麽不滿麽?”

趙家固然氣焰嚣張,卻還沒到了敢當衆落個不敬皇帝的罪名。

趙峰睜大了眼睛,瞪着陸斐,斥道:“西平郡王,你這是什麽意思?!我這是、這是……”話到此處,他慌忙起身,向着皇帝躬身作揖道:“皇上,末将不過是生恐有佞人魅惑君前,絕無半分不敬之意!”

陸旻神色漠然,無喜無怒,不置可否。

這片刻的靜默,竟把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來。

蘇若華卻忽然走下殿來,向着皇帝跪下言道:“皇上,奴才願為太妃娘娘獻一道菜品,以為祝壽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陸狗子半點臉面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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