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 內室堂上的一座西洋自鳴鐘忽然铛铛铛敲了幾聲,倒把春桃吓了一跳。
她探頭過去瞧了一眼,點了點頭, 嘆息了一聲。
往日, 她也曾聽太妃說起,這世上有種能準确計時的物件兒, 叫做鐘表。不止看時辰準, 還能報時,是個很稀奇的玩意兒,也是外洋進貢來的。先帝在世時,曾賞過趙皇後一座, 餘下的一座就在養心殿裏。
如今看來,這餘下的一座就放在這體順堂了。
皇帝對于若華姐姐的寵愛,由此可見一斑。
春桃心中正想着, 忽聽外頭一道溫潤嗓音響起:“勞煩諸位了,待會兒還請進來吃盞茶。”
話音落地,果然見蘇若華邁步進門。
春桃趕忙起身, 向她笑了一下:“若華姐姐。”
蘇若華亦含笑說道:“早就想叫你過來, 只是皇上跟前一直張不開口。短短數日之間,一氣兒要了太妃娘娘兩個宮女,便是皇上也有幾分抹不開面子了。但看适才的情形,怕是拖延不下去,只好跟皇上說了。”說着,打量了春桃一番, 又道:“總算沒有吃虧吧?”
春桃心中感激,低聲道:“多謝姐姐記挂着,如不是李公公趕到,太妃娘娘就要處分我了。”
蘇若華微微嘆了口氣,不提此事,只說道:“如今你過來了,養心殿裏的宮女,暫且由我調撥派遣。你便同露珠、芳年一起在這體順堂裏當差。”說着,便吩咐露珠領她去庑房安置。
露珠便上來拉春桃,知曉她是蘇若華看重的姊妹,便格外關照些。
春桃跟露珠去了庑房,片刻功夫,便又轉了回來,到跟前聽吩咐。
此時無事,蘇若華便吩咐芳年泡了一壺茶來,拉着春桃坐下說話。
春桃卻不敢,執意立在一旁侍奉。
蘇若華便笑道:“這會兒沒有外人,你坐下,咱們也好說說體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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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卻道:“今非昔比了,我怎好跟姐姐一道平起平坐呢?”
蘇若華看她神色拘謹,大不似以往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低聲問道:“我走了這段日子,太妃娘娘可是為難過你?”
春桃面上微微現出些苦澀,卻又轉瞬即逝,只淺笑道:“姐姐不必問了,都是過去的事。姐姐肯記挂着我,就是我的福氣了。”
蘇若華看她分明有滿肚子的話,只是不敢說,便将露珠芳年暫且打發了出去,又細細追問。
春桃這方告訴她,自從蘇若華進了養心殿,太妃的性子便日益暴躁起來。
起初倒還好,除了偶爾罵兩句蘇若華背主忘恩,上了高枝兒就忘了她這個太妃娘娘外,并無二話。
落後,見她從不到壽康宮來問安探望,太妃便越發惱怒起來。
直至今日,蘇若華送緞子去趙太後處,方徹底激怒了恭懿太妃。
她是篤定了蘇若華籠絡住了皇帝,又預備投靠向太後,便越發坐不住了,怒火沸騰之下,才有了今日之事。
春桃講了一遍前面的緣故,抽抽噎噎道:“太妃娘娘這段日子天天都在生氣,一見了我就要想起姐姐你,朝打暮罵,沒一日停歇。偏生又不準我不在跟前,但走開片刻,就說我跑去找你告狀,越發不能消停。今兒聽說姐姐來了壽康宮,她本道姐姐是來向她請安的。不想,姐姐卻去了太後那邊。她這方動了大怒,才使人把姐姐叫去。還說、還說……”
蘇若華聽着,問道:“還說什麽?”
春桃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說道:“還說姐姐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如今就知道讨好太後,得了好的東西也要送給太後,她的門檻都懶得踩了。”
蘇若華微微有些氣惱,不由說道:“這段日子,皇上往太妃那裏送的孝敬可還少麽?如此言語,她也未免忒不知足了。”
春桃又道:“姐姐,倒是有件事,你得小心。太妃娘娘好似留了什麽後手,有天夜裏,我起夜時候,途徑寝殿窗戶下面,卻聽她正和新來的宮女說着什麽對付你的話。說什麽你不過是一時得意,她可以擡舉你,也可以擡舉旁人,她已物色好了人選雲雲。夜深人靜,我恐人發現聽壁腳,太妃的聲音也小,我便走開了。”
蘇若華經歷今日早晨之事,對恭懿太妃的心思已淡了許多,再聽春桃說了這樣一件事,心中便越發冷漠了,一時沒有言語。
春桃看她神色漠然,只道她心裏難過,忙說道:“姐姐不必往心裏去,太妃娘娘……好在皇上總是寵愛姐姐的,就不必怕那些了。”
蘇若華搖了搖頭,望着她一笑,淡淡說道:“容桂。”
春桃訝然,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此人,說道:“姐姐糊塗了麽?太妃娘娘早已把容桂打發了。”
蘇若華說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太妃哪兒來的自信,能捧了別人起來,把我壓下去。畢竟,她不在宮中已經三年了。這除非,宮中有人與她搭上了線。回宮才短短數日,我思索人事變動,也唯有這個容桂走的蹊跷。她的性子,往日你我都看在眼中,有些憤懑怨怼也平常,可公然大鬧,直斥太妃娘娘處事不公,實在不似她所為,她也沒這個膽量。所以……”
春桃倒是一點就透,說道:“姐姐的意思是,她在演戲?”
蘇若華看着她,低聲問道:“你可知道,這容桂後來去了何處麽?”
春桃搖頭:“只聽說內侍省的帶了她去,并未說她去了哪裏。”
蘇若華微一沉吟,當即吩咐道:“露珠!”
露珠從外面跑了進來,問道:“姑娘,什麽吩咐?”
蘇若華說道:“去內侍省問一句,太妃娘娘那邊前兩日打發出來一個叫容桂的宮女,如今在何處當差。”
露珠答應了一聲,又轉身出去了。
蘇若華又同春桃說些家常話,兩人談了幾句,春桃忽然低聲問道:“姐姐如今……高興麽?”
蘇若華有些詫異,淺笑道:“怎麽,現下宮裏人人都說我身受盛寵,你卻以為我不高興?”
春桃看着她,神色之間皆是複雜矛盾,她說道:“我還記得,姐姐當初說過,想要出宮去,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現下,姐姐承寵,怕是一生都離不得皇城了。”
蘇若華一手托腮,淡淡說道:“是啊,做了皇上的人,自是不能再出宮了。”說着,她卻垂眸一笑,面色微微泛紅,笑意中有着羞赧,和無限的柔情,她說道:“但是,我是不悔的。即便将來未知,然而眼下我卻是歡悅的。這幾日我也想明白了,倘或只是一昧的求個平安順遂,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敢接近,這一生也未免太乏味了不是麽?”
這段日子同陸旻的如膠似漆,甜蜜濃稠的仿佛化不開的饴糖,始終繞在她的心頭。
陸旻對她的情意能持續到幾時,她并無把握,可哪怕只是這段日子的恩愛,也足以她日後回味了。
何況,陸旻還執意要她生下兩人的孩子。
這枚情愛的果實,該有多麽甜美,她如今便已開始期待了。
春桃看着她略帶着幾分羞澀的喜悅笑意,微微一頓,便點了點頭,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了,我定會好好的護持着姐姐的。”
只要若華姐姐真的覺得幸福,她便會好好的替她守護着這一切。
蘇若華捏了捏她的手,微微一笑。
露珠去了片刻便回來了,報道:“姑娘,內侍省人說,容桂如今還在內侍省當差,做些雜役,并未去旁處。”
蘇若華有些詫異,與春桃對視了一眼,又問道:“可有問,哪位主子宮裏缺人手了要補空缺麽?”
露珠十分機靈,早已想到此節,點頭道:“問了,孫美人降位,倒打發了許多人出來。除此外,貴妃、柳充儀并童才人那兒都有出缺。但眼下內侍省正忙着太妃娘娘的壽宴,還不及挑人過去。”
蘇若華心底将這些人迅速盤點了一遍,貴妃是趙太後的人,不會是她。餘下這兩個,在宮中倒是默默無聞。算起來,柳充儀的位份倒高些。然則位份高還未入陸旻的眼,只怕日後也是艱難。至于那個童才人,還是太妃回宮那日,在壽康宮見過一面,印象頗為模糊,似乎只是個清秀佳人,罕言寡語,并無什麽出彩之處。
如此,還真不知曉,太妃到底看好了誰。
眼下并無痕跡,多想也是無益,蘇若華索性按下此事,說起晚昔皇帝要來過夜一事,吩咐露珠預備。
春桃因着才來,養心殿的規矩還不甚了然,蘇若華便讓她暫且跟着露珠、芳年兩個,習學一二。
晚上,陸旻果然過來,與蘇若華一道用膳。
用膳時候,陸旻說道:“後日就是太妃的壽宴了,雖說是宮中家宴,但朕亦招了些親貴入宮,大夥借此時機,親熱親熱。”
蘇若華心中了然,所謂皇家家宴,皆是籠絡臣子的大好時機,若有女眷子女在場,借着妻兒更是有無數文章好做。
她替陸旻盛了一碗山藥老鴨湯,雙手送了過去,微笑說道:“皇上,我會在養心殿好生等皇上回來。”
她料着,陸旻多半又要叮囑不許出去亂跑,等待他回來雲雲。
熟料,陸旻吃了一塊鴨子肉,搖頭說道:“不是這話,那日人多,朕想帶你一道去。”
蘇若華微微一驚,不由說道:“皇上,這是宮宴,我跟去合适麽?”
她要以什麽身份去?說到底,她連個禦女都不是。
陸旻向她一笑:“你是朕最最要緊的人,赴宴是理所當然。朕也想讓親貴們都見見你,早點習慣。”
蘇若華垂首不言,陸旻還沒打消立她為後的念頭。
只聽陸旻又道:“到了那日,你打扮的俏麗些,就在朕宴席邊上侍奉,沒人敢說什麽。”
蘇若華無奈的笑了笑,在這些小事上,陸旻的任性還真是有增無減。他明知六宮早已對自己妒恨有加,還要做這樣的事。
偏生,她說不出來什麽,拿自身安危說,陸旻只會叫她不要擔心。說六宮的苦情,陸旻對那些妃嫔可謂毫無憐惜。
無法可施之下,蘇若華便也不再勸說,只一笑了之。
用膳過,她陪着陸旻看了幾行書,下了一回棋,便洗漱就寝,又是□□愉。
轉眼,便是太妃壽辰當日。
這日,天氣晴好,春風和暖,日頭明媚,皇宮之中一派春光大好的氣象。
太妃生辰當日,亦是花朝節。故而,壽宴設在欽安殿,為其四周花樹繁多,景色甚佳之故。
欽安殿中自是布置的莊嚴吉祥,而殿外的花樹之上,卻綁縛着彩紙剪裁好的五色花朵,枝頭亦挂着花燈,以應花朝節景。嫔妃貴婦們,亦能得樂其中,不至為耽誤了這一年一度的風流節日而遺憾。
蘇若華随聖駕到欽安殿時,殿中席上早已賓客滿座,只是太後、太妃尚未入席。
眼看此景,蘇若華心中亦也感嘆:淑妃倒是個精細之人,處處都想到了。
陸旻今日頭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紋章玄色冕服,胸襟上的五爪金龍在日頭下,幾欲騰空飛去。
春季的日光灑在這青年帝王的身上,如玉樹臨風,俊逸灑脫,風流倜傥。
滿殿之人,皆齊齊下拜,高呼萬歲。
陸旻免了衆人的禮,大步走到皇帝席位前,掀衣落座,一副意氣風發之态。
蘇若華随在他身側,俏生生立在席位之旁,只瞧着嫔妃投在陸旻身上的目光,如癡如醉。
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這男人便是她們這一生榮辱所系,何況他還是這樣一個如潘安人物。
而這些女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便不那麽友善了,不屑、輕蔑、嫉恨不一而足,種種交疊在一起,她只覺自己幾乎要被這些妃嫔活活撕吃了。
近來後宮之中對她的議論,她也頗有耳聞,然而只有站在這些女人面前時,她才真正體會到什麽是集六宮怨怼于一身。
三千寵愛在一身,便是這樣一種高高在上、幾乎令人悚然的快意甜美。
蘇若華垂眸,立在陸旻身側,不再看那些女人。
須臾,太後與太妃的儀仗也到了,太後地位尊崇,太妃是今日的壽星,殿上衆人自有一番相見禮數。
寒暄已畢,太後與太妃相繼入席。
陸旻便道:“今日是太妃壽誕,花朝佳節,太妃為先帝祈福,離宮三載,今一朝歸來,朕為太妃設此華宴,以祝太妃福壽百年,松鶴常春!”言罷,舉起赤金菊紋酒盅,一飲而盡。
殿上衆人,自是滿口附和,向太妃道盡祝壽之詞,随着皇帝一起飲幹了杯中酒。
恭懿太妃今日氣色甚佳,畢竟她在甜水庵蟄伏三年,好容易有今日的揚眉吐氣,含笑應下所有的吉祥話,亦飲幹了酒杯,向趙太後笑道:“皇帝到底是孝順,國事繁忙,還操持這樣的事。”
趙太後面上功夫自是了得,笑笑說道:“皇帝自是孝順的,太妃久離宮闱,如今回來,皇帝自是要一盡孝道。”
太妃有意炫耀,太後自是不甘示弱,暗指她在尼姑庵裏屈居,皇帝卻足足過了三年才将她接回。
兩句話,交鋒已過。
陸旻恍若不聞,只吩咐開宴。
一時裏,侍膳宮女高捧菜盤,魚貫而入,各路山珍海味流水一般送上各王公貴族席面上。
蘇若華看去,只見都是宮份上的菜色,雖皆是珍馐美馔,卻也沒什麽新意,便揣摩着陸旻往日喜好,舀了一勺扒烏參,放在皇帝面前的盤子中。
這扒烏參是選取了上好的山東海參,以雞湯炖煮,佐以幹貝,将雞湯、幹貝的鮮味盡收于烏參之內,食來軟爛鮮香,爽滑适口,且對腸胃極佳,陸旻甚是愛吃。
果不其然,他将蘇若華所布烏參一口吃盡,擡眉向她一笑。
底下一衆嫔妃,目光灼灼,幾乎恨不得将蘇若華燒出一個洞來。
貴妃搖曳着起身,舉杯向太妃祝道:“臣妾恭祝太妃娘娘百歲平安,人共梅花老歲寒!”
太妃雖與太後不和,但到底是小輩的祝壽詞,倒也笑受了,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貴妃那雙妩媚的鳳眼輕輕一眯,笑道:“太妃娘娘誕于花朝節,二月花神乃為楊妃,臣妾曾聽人說起,先帝在世時,常贊太妃娘娘是楊妃轉世,可有此事麽?”
貴妃這話,當真震驚四座。
楊妃是什麽人,趙貴妃竟将太妃比作楊妃,那是明贊暗罵,說太妃是個禍國妖妃,專用美色迷惑先帝。
然而,先帝到底已然故去,将前朝的事再翻騰出來,這貴妃今兒是吃錯藥了麽?
果然,太妃臉色一寒,把酒盅朝桌上一放,淡淡說道:“美酒醉人,貴妃大約是吃醉了。”
貴妃微微一笑,竟沒有頂嘴,重新落座。
群臣宴中,一武将忽揚聲道:“說起楊妃,臣倒覺得,皇上身邊這位宮女,容色出衆,頗有楊妃之姿。”
一言既出,殿上衆人的目光,便齊齊落在了蘇若華身上。
蘇若華今日倒是依照陸旻所言,精心裝扮了一番,頭上照舊戴了那支嵌紅瑪瑙銀發釵。她是宮女,不能使流蘇、步搖這類發飾,便單用碧玉、東珠以作裝點,耳下挂着一幅明玉珰,身上穿着藕粉色綢緞對襟衫,湘妃色織錦妝花緞裙,衫子上繡了幾朵碧桃花,此外便更無裝飾。她亦不敢多做妝點,只用上好揚州粉敷面,用了桃花色的胭脂輕輕勻了兩頰,唇上微微點了些口脂就罷了。
她容顏本就極美,雖衣衫首飾簡單,不及衆妃及一幹貴婦穿戴精致華貴,但在滿殿珠光寶氣、濃妝豔抹之下,倒更襯托的她溫潤似昆山美玉,仿佛一團光華落在殿上。
群臣看來,諸般目光裏有幾分疑問,但最多的卻是驚豔。
一衆男人心中暗道:到底是天家皇室,能得此女侍奉左右。
亦有人忖道:之前聽宮裏風言風語,說皇帝被一名宮女迷惑霸占,久不進後宮。還道此女如何妖異,如今看來,卻倒是個溫婉端莊的佳人。這傳言,看來有異。
陸旻放下手中把筷子,微微一笑:“看來,淑妃置辦的酒席不合趙将軍的胃口,将軍不專心吃席,倒留意起朕身邊的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戲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