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淑妃輕輕哼了一聲, 咬牙低聲斥道:“那這是怎麽回事?蘇若華哪兒找來這些青蝦?”
那宮女嗫嚅着說不出話來,童才人從旁小聲道:“娘娘,此刻人多眼雜, 不是說話之所。”
淑妃此刻滿心燥怒, 近段時日,她費盡辛苦, 委曲求全, 鋪排此局,便是想要扳倒蘇若華。
如今不止目的沒能達成,反倒令蘇若華的聲望越發高漲,出盡風頭。
一個宮女罷了, 竟然騎在她們這些正經嫔妃的脖子上了!
思及此,她不由看了對面貴妃的席位一眼。
趙貴妃倒是渾然不覺,兀自吃着一塊香酥駝峰, 那雙妩媚大眼,不住瞟視着上首,一臉不屑的樣子。
這個時候, 淑妃倒有些羨慕起貴妃來——這趙軟兒徒有一個好的身世, 自己什麽心都不用操,輕而易舉坐到了貴妃的位子上,莽撞冒失倒也無事,日日飽食酣眠,橫豎有她的好姑母在後面替她擦屁股。
這場壽宴,便在這些波瀾之中, 走向了尾聲。
眼看宴席将盡,還有些收尾的面子話,陸旻低聲向蘇若華道:“朕已吩咐人替你留了一匣子禦膳,送回體順堂了。這兒已不必服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蘇若華低低應了一聲是,快步自大殿後方離去。
陸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酒意沖昏了理智,竟一再的看着她,弄得她渾身不自在,又生恐被陸旻看出端倪,此刻陸旻放她回去,當真是如蒙大赦。
蘇若華走出欽安殿,自太液池吹來的涼風,輕輕撫摩着她的面頰。
風中帶着不知名的花香,花朝節一過,春季的氣息便越發濃郁了。
她看着那些雜色花樹上綁縛的五色紙花,低低淺笑道:“呵,已是春日了呢。”
春桃亦随在她身側,笑着說道:“姐姐,我在外頭都聽見了,姐姐今日好生出風頭,那些王宮宗親都在誇姐姐呢,說姐姐穩重大方,一點兒也不是傳言中的什麽禍國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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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華聽着,微微一笑:“也就是這麽說了。”
淑妃與童才人自以為捏準了她争強好勝的性子,知道她必然應下挑釁,又拿食材擠兌她,一昧的想要她的性命。
然而,她們卻實在太過小看她了,若無實在把握,她怎會随意出手?
原本,她是不必蹚這趟渾水的,但她不能讓陸旻因着自己顏面掃地。
淑妃與童才人心思如此陰毒,改日她定要在陸旻跟前提一提。她蘇若華,從來不是什麽忍氣吞聲、息事寧人的人。
心裏胡亂想着這些沒要緊的事,她只想逼迫自己趕快忘了陸斐的荒唐行徑。
順着青石子路走了片刻,身後卻有人忽然道了一聲:“若華小妹。”
蘇若華微微一震,不知多少年沒聽見過這個稱呼了。
她轉身,看着眼前的偉岸男子,面色微沉,欠身行禮,說道:“張大人,您這樣的稱呼,奴才可萬萬承受不起。”
這人生的高大,面目英俊,眼角有些細微的紋路,然因着這歲月打磨,倒顯出了一份青年男子所沒有的沉穩與韻味,他注視着蘇若華,眼中有些複雜的思緒。
蘇若華看着他身上的正三品朝服,不由自主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退後一步,朗聲道:“張大人如今官運亨通,家中那位賢妻想必內助頗多。”
那人神色有些窘迫,禁不住道了一句:“若華小妹,為兄……”
蘇若華說道:“張大人,尊卑有別,您這樣稱呼,不怕折了您自己的身份麽?”口吻雖是淡淡,卻已隐有聲色俱厲之感。
春桃幾乎從未見過她這般态度,不由有些好奇,不知眼前此人是誰,同蘇若華又有什麽瓜葛。
那人又道:“若華小妹,你定要這般與我說話麽?”
蘇若華冷冷一笑:“大人這話差了,您有吩咐,盡管說就是了。這一聲小妹,奴才擔不起。”
那人只得說道:“若華,我……你進宮這麽些年了,總也見不到面。今日見面,我只想問問你,過得好不好?”話出口,他自家也覺尴尬,解嘲道:“看你今日這番情形,該是很好的。”
蘇若華只覺他這番話可笑至極,她進宮多少年了,直至今日才來問她好不好,不嫌太遲了麽?
她清了清喉嚨,并不看那人,朗聲道:“張大人,你倘或無事,奴才還要趕着回養心殿去收拾,預備接駕,就不陪您在這兒廢話了。”言罷,她掉轉身軀,快步離去。
春桃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面色郁郁,立在原地,看着蘇若華的身影,似有無數話說。她心中好奇,又不敢随意發問,提歩追蘇若華去了。
見過此人,觸動了蘇若華心中的舊事。
她心中窩着一股氣惱,足下生風,越走越快。
春桃幾乎就要追不上,氣咻咻道:“若華姐姐,你慢些,我就要跟不上了。”
蘇若華聞聲方才回神,停下步子,回身向她勉強一笑:“對不住,我心裏有事,走的快了。”
春桃走上前來,問道:“姐姐,這人是誰啊?我看你,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蘇若華說了一句:“他是平東侯世子,張良棟。如今,于督察院任左副都禦史,官居三品。”便不言語了。
春桃恍然道:“就是那個早年間沖撞了先帝,險些被削爵的平東侯張響的獨子麽?”
蘇若華微微颔首道:“不錯,就是他了。”
春桃點了點頭道:“原來是他,聽聞老侯爺犯了當年的事後,便托病不出了,将族中大小事由交付給世子打理。今日宮宴,也是他來了。”說着,又問道:“姐姐難道同他相識?他怎會追着姐姐搭話呢?”
蘇若華将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家祖上與平東侯算是世交,彼此有些往來。”
春桃這方了然,她知曉蘇若華曾經也是出身顯赫,後來家中遭難,方流落至此,今日這情形怕是裏面有些故事,怕再觸及蘇若華的傷心事,便閉口再不提起。
蘇若華垂首默然,向養心殿緩步走去。
這張良棟與她蘇家并非僅僅只是世交,更是她大姐蘇若雲當年訂下的東床快婿!
張家之前因着春桃口中的那件禍事,幾乎要一蹶不振,全仗蘇父在朝中斡旋,又在先帝面前求情,這方保住了張家。但也因此,張家元氣大傷。那時候,蘇若華同張良棟兩相情悅,張良棟有意求娶蘇若雲。蘇氏族中長輩,都說這門親事不算般配。蘇若雲是蘇家大小姐,張良棟雖是平東侯世子,但其家世已然江河日下,又在先帝跟前記了一筆,焉知日後如何。
然而,蘇若雲那時同張良棟好的如膠似漆,在蘇父跟前苦苦哀求,鐵了心要嫁他。張良棟亦上門懇求了許久。蘇父心疼女兒,本性又不是個勢力之人,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不想,天有不測風雲,蘇家遭了大難,一大家子人頃刻間就風流雲散。
蘇若雲發配蒙古,她與張良棟這門親事也就此作罷。
本來,蘇若雲被發配,張良棟另娶也是情理之中,蘇若華并不怨他。只是,蘇若雲離京尚不足三月,張良棟便迎娶了靖國公譚家的小女兒為妻。這譚氏聽聞性情潑悍異常,且放浪形骸,京中曾傳聞其未嫁便與人有私,甚而還珠胎暗結。譚家為蓋了這樁子事費了不少功夫,然而這世上就沒不透風的牆,何況是這種醜事!
張良棟急不可待的求娶此女,自然是為了譚家的權勢,且為了擺脫蘇家可能的拖累。
蘇若華只為自己大姐感到可悲可笑,如此一來,他們之間的這段情緣又算什麽?
她初入宮那會兒,十分想念家人,日夜懸心,曾找到渠道,托人給張良棟帶了口訊,希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拂家人一二。然而人傳回來的消息,卻是張家叫她認清自己如今的身份,高低尊卑有別,叫她別再來糾纏。
自那之後,蘇若華再也不曾找過張家,也從未與人提起,她與張家的這段淵源。
既如此,張良棟今日又來糾纏什麽?居然還有臉面,提起舊日的稱呼!
當初,他和大姐交好時,曾随着大姐一道稱呼她“若華小妹”。
然而今日聽來,蘇若華只覺得陣陣惡心!
蘇若華心念微轉,頓時明白過來,莫不是張良棟看她如今進幸了皇帝,成了皇帝愛寵,怕她在皇帝跟前吹枕頭風,甚而還有些別的念頭,所以特特來巴結一二?
這可真是太可笑了,他把她蘇若華當什麽?!
蘇若華幾乎是噙着這抹冷笑,進的體順堂。
露珠與芳年都在堂上等候,見她回來,都忙說“姑娘勞累了一日,必然辛苦了。”忙替她更換家常衣裳,打水與她梳洗。
芳年端上來一盞金駿眉,微笑道:“适才皇上打發人送來一匣禦膳,說是姑娘今日還沒吃什麽,今日宮宴,宴席上的禦菜,也讓姑娘嘗嘗。”
露珠喜滋滋道:“方才李公公送了那五十兩黃金、二百兩紋銀還有那斛東珠過來,奴才已經造冊收進庫裏了。奴才都聽說了,姑娘今日在宮宴上風采奪人,大大露臉,所以才得了這好些賞賜。可笑那童才人還費勁吧啦的獻什麽舞,皇上不喜歡,一切都是白費!”
春桃插口道:“你們是沒看見,今兒的情形多麽兇險,那些人又多麽可惡。姐姐若不做那道菜,可就成了她們嘴裏以色媚主,狐媚君王的妖女了!”說着,卻又得意洋洋道:“好在姐姐精明能幹,什麽難題都迎刃而解。如今淑妃與童才人,怕是有苦說不出呢。”
芳年與露珠沒跟去伺候,只聽了一言半句的,便拉着春桃追問宴上的情形。
蘇若華聽着三個丫頭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心裏倒有幾分煩亂,只覺着今日發生了許多事,令她身心俱疲。
她也不去理會那三個丫頭,任她們談論嬉笑,起身看大堂桌上果然放着一方紅木雕漆牡丹紋食盒。
這牡丹紋,宮中素來是正宮皇後又或是高位的嫔妃娘娘所用,無論怎樣,也不該送到她這個小宮女的屋中。
自然,如今的她,有着皇帝的厚愛,周遭的人也默認着不能同她論這些規矩了。類似的物件兒,造辦處流水也似的往她這兒孝敬。
蘇若華揭開食盒,只見裏面橫四豎四一共十六個棂格,盛放着今日宮宴上所見的各色菜肴。
宮宴上的禦菜,自然都是珍馐美馔,烹饪精致,除了那些錦衣玉食的主子們整日嚷嚷着吃膩了,于宮人而言,還是饞的緊的。
然而此刻的蘇若華,卻沒有什麽胃口,便招呼那三個丫頭道:“我不想吃,你們都來嘗嘗吧。”
這三個丫頭歡呼了一聲,忙忙取了筷子,圍桌而坐,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露珠嘴快,說道:“說來說去,都怪皇上還不給姑娘位份。倘或姑娘如今已是個小主子了,誰還敢這樣為難姑娘呢?”
蘇若華聽着,只笑了一下——這便是尋常人的心思了,即便她如今被封了位份,又能如何呢?她仍然只是一個徒有皇帝寵愛,其餘一無所有的女人。看看今日堂上,趙家與錢家的勢力,幾乎半個朝堂都是他們的。淑妃與貴妃固然不得皇帝喜愛,但有母族撐腰,她們在宮廷之中,便什麽也不怕。
她說道:“皇帝的心意,豈是你們能揣測的。這種話,以後不許說。我聽見了,必定要罰的。今兒宮宴,我從旁看着,皇上未必吃得盡興。待會兒,你們出去采摘些時新花卉回來,晚上我做些應節的鮮花糕點,再做幾樣小菜,與皇上佐酒。”
露珠吐了吐舌頭,連忙答應了一聲。
午後,蘇若華只覺得神思倦乏,便在屋中睡下了。
露珠與芳年依着她的吩咐,采摘了許多鮮花回來。
待蘇若華醒來,竟已是日西時分,她急忙起身下廚收拾,然而問身邊人,皇帝竟然沒有回來。宮宴散了,陸旻留了幾個外臣,在乾清宮說話。
她只當陸旻商議國事,未做他想。
待她料理停當,吩咐春桃将飯菜端到體順堂去,卻見露珠自外頭匆匆跑來,說道:“姑娘,皇上在乾清宮發了火,把今日宮宴上鬧事的那幾個臣子痛斥了一番!”
蘇若華微微一怔,問道:“可知道都有誰麽?”
露珠連連點頭,将名字說了一遍。
蘇若華聽着,果然是今日殿上鬧得最兇的那幾人,既有趙氏族人,亦有錢氏的子弟,其中就有那個趙峰。
她默然了片刻,又問道:“皇上動了怒,可有處置他們?”
露珠搖頭道:“這倒沒聽說,承乾宮的公公說,皇上把這些人罵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并沒說處置。”
蘇若華的心,便越發往下沉了。
露珠又笑道:“還有一樁喜事,告訴姑娘高興高興。童才人被貶了!”
蘇若華疑惑道:“她今日才在壽宴上讨了太妃的歡心,皇上這就貶了她?”
露珠說道:“皇上說,她既醉心歌舞,就叫她搬到暢音閣那邊的樂壽堂住去了,說那地方清靜寬敞,叫她好好的唱,好好的跳。演練好了,待端午節的時候,再在宮宴上跳給太妃娘娘看。”說着,便掩口笑了幾聲,又道:“這童才人以為自己出了風頭,誰知道這熱乎勁兒還沒過呢,就被皇上攆到那兒去了。”
蘇若華聽着,也覺可笑的很,心道這倒像是陸旻幹的事,貶人都帶着一股子淘氣的損勁兒。
芳年說道:“喲,樂壽堂啊,那地方可偏僻的很。先帝在時,嫔妃衆多,還有幾分熱鬧,如今那地兒都要鬧鬼了。”
露珠說道:“可不是嘛,誰叫她要觸黴頭,明知皇上看重若華姑娘,還要當衆找麻煩,活該!”
蘇若華聽着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只笑而不言,心裏不斷琢磨着今日的事。
這日直到掌燈時分,陸旻方才過來。
蘇若華在廊上接駕,陸旻大步上前,一把挽起她來,莞爾道:“傍晚風大,你也不怕吹病了。往後,可不許站在廊上等朕了。”
蘇若華含笑應了一聲,随皇帝一道進了屋。
陸旻踏進體順堂,叫芳年伺候着脫了外袍,由露珠服侍着洗了手,便嚷嚷起來:“快些傳膳,朕餓壞了!”
蘇若華一面扶他坐下,一面吩咐春桃上菜,含笑說道:“午間宮宴那麽多山珍海味,皇上沒吃飽麽?這會兒倒像害了饞痨似的。”
陸旻在她腰上掐了一下,笑斥道:“這話,也就你敢說了!”說着,又連聲道:“快,叫朕瞧瞧你又準備什麽好吃的了。那些禦菜,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朕實在沒胃口。”
春桃含笑将菜一一端了上來,陸旻瞧了一眼,滿桌七盤八碗,其中有一碟鮮花糕,一碗魚蝦蕨筍兜,一碗玉帶羹,春日風味濃郁,其餘倒都是禦膳之中的例菜。
他執筷笑道:“好,朕就知道,今日佳節,你必有私房菜等着朕。”
蘇若華看他神色極佳,興致甚好,絲毫沒有動怒之後的跡象,不由也微微一笑:“皇上高興,明兒一早,我再做酥瓊葉與皇上吃。”
酥瓊葉其名雅致,實則就是隔夜的蒸餅,切成薄片,塗以蜂蜜,火烤至焦脆,食之甘甜香脆,算是一道極好的小食。
陸旻果然越發高興,連聲道:“好,說定了。”
用過晚膳,蘇若華陪着陸旻看書說話,做些針線,然而她卻心不在焉,陸旻問她三句,答不上來一句。
陸旻便只當她累了,未做他想。
到了入寝時分,兩人在床上躺下,春桃放下床帳,退了出去。
陸旻翻了個身,毛手毛腳起來。
蘇若華卻按住了他的手,低聲道:“七郎,今兒我實在累得很,就饒了我吧。”
陸旻看着她的眼眸,直至蘇若華心虛起來,他卻忽然一笑:“成,今夜暫且放過你。”言罷,就放了手,在枕邊躺下。
蘇若華便側了身,背對着他,望着面前的雪白牆壁微微出神。
陸旻卻湊了過來,長臂一伸,将她摟在了懷中,咬着她的耳朵,沉聲道:“睡吧。”
蘇若華靠着他寬闊的胸膛,聞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氣息,心裏忽然有些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