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半子時, 蘇若華忽然醒轉過來。

她今日睡的極不踏實,滿心都是白日裏的事情,亂如麻團。

一時是淑妃與童才人的擠兌;一時是陸斐那些狷狂荒誕的言行。

然而, 最令她憂慮的, 卻是……

她翻了個身,看着身側熟睡的男人。

陸旻雙眸緊閉, 細長的睫毛微微翕動着, 水色的薄唇淺淺上勾,似是做着什麽好夢。

男人呼吸沉穩悠長,該是睡的極甜熟。

蘇若華撐起了身子,靜靜看着陸旻。

這不是她第一次, 在他睡熟之後,仔細端詳他了。

她很喜歡如此作為,夜深人靜, 無人打攪,一床帷帳之中,只有他們彼此。也只有這個時候, 她會以為, 陸旻是屬于她一個人的。

睡熟了的陸旻,也卸去了那些屬于帝王的深沉心機、擺布人心的手段,只是一個清隽俊美的男子罷了。

但今夜,蘇若華卻再無往日平和的心境了。經歷白日裏的事情,她似乎從未認識過他。

這話說來,也許有些矯情, 她享着獨寵,可謂是擁有天下最尊貴、最好的男人,還糾結這些做什麽?

蘇若華只覺得有些無味,睡意全消,悄悄起身,小心着沒有驚動陸旻,輕手輕腳爬下了床。

她只穿着月白色寝衣,踏着繡花鞋,小心開了門,走到廊下。

外頭,一月如鈎,夜色如水,白色的月光如霜一般灑了滿地,映照着體順堂外的景物都影影綽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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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之中的夜,就是不容許出現一絲聲響的靜谧。

蘇若華走到廊下,竟在臺階上坐了,看着天上的月出神。

每當這樣的夜晚,她便十分的思念遠在蒙古的家人。瑙木貢叛亂,她雖托了霍長庚,但到底還是擔心。說來,她對霍長庚也沒有什麽人情,或許不過是随口應承,轉瞬就忘了呢?

春桃蹑手蹑腳的走來,低聲問道:“姐姐,你怎麽在這兒坐着?地下太涼,仔細生病。”

蘇若華淺淺一笑,眼眸微阖,低聲道:“之前沒得幸的時候,什麽地方不坐、不跪?哪裏就這樣嬌氣了!”

春桃聽她如此說,也不堅持,只不無憂慮的問道:“姐姐,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蘇若華将頭輕輕擱于膝上,淡淡說道:“有……也可以說沒有吧。你不必理會我,我只想在這兒坐一會兒。”

春桃便沒有言語,只靜靜的守在一旁。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夜風吹的柔軟身軀也漸漸冷了起來,蘇若華正想回去,卻忽覺一道溫暖的懷抱環了上來。

男人未帶着幾分困意的暗啞嗓音自耳邊響起:“睡不着麽?”

蘇若華忙回首看去,果然是陸旻。

陸旻滿眼瞧着她,眸中竟有幾許驚豔的神色,而春桃早已退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蘇若華垂眸微笑:“我把七郎吵醒了?”

陸旻與她并肩而坐,将她環在了懷中,莞爾道:“你一起來,朕就有所察覺,只是醒不過來。你不在身邊,朕哪裏睡的安穩。”

蘇若華淺笑道:“那倒是我錯了。”笑着,又叮囑道:“地下太陰涼,七郎是萬金之軀,別學我一樣。”

陸旻笑道:“難道朕一個大男人,竟還比你柔弱麽?”笑了兩聲,便看向天上的月,說道:“這麽好的月色,你怎麽不叫朕一起來看。”

蘇若華沒有言語,半日才低低吟了一句:“明月不谙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陸旻劍眉微揚,低聲道:“朕曉得你思念家人,但眼下……有朕陪你,不好麽?”

蘇若華垂首一笑:“自然是好的。”

陸旻望着她,淡淡說道:“說吧,你到底怎麽了?朕從白日就察覺了,你不對勁。”

她才起來,他就微有覺察,可又過了片刻,方才醒過來。

他披衣出門,便能見她獨自坐于月下,長發垂散,月白色的寝衣隐隐有着光澤,柔媚如一汪春水,以至于有那麽一瞬,他以為洛神來到了月下。

她有心事,他知道,從傍晚他回到體順堂,便發覺她不對勁。

但陸旻不知,她到底有什麽心事。

想到這裏,他卻微微有些氣惱,如今他已是皇帝,有什麽事是他解決不了的?

蘇若華一時沒有言語,陸旻臂上發力,将她摟在了懷中,低聲道:“朕是你的男人,你有什麽為難事,不能告訴朕?哪怕是你的家人,只要你開口求朕,朕也會為你提前想些法子。”言語着,他将頭埋在她胸前,深嗅着她身上清甜的體香,低聲自語道:“不過是求自己的男人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蘇若華将手安放于陸旻肩頭,任憑他在自己的懷中亂拱,在覺察到他舉止越發暧昧,說道:“皇上,今日之事,是你有意所為麽?”

陸旻頓時停了下來,擡頭凝視着她的眼眸,目光之中滿是沉靜,他淡淡說道:“你指哪一件?”

蘇若華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所有。皇上是知曉那些人會拿我來生事,所以皇上才會要我跟着出席今日的宮宴,引錢氏與趙氏争鬥,激化他們的矛盾。此外,更令他們落下一個嚷鬧天家宴席,不敬皇帝的罪名。皇上斥責,卻并不嚴懲,如此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是謂彰顯對于兩族的厚恩。”話到此處,她的嗓音竟忍不住有些微微顫抖。

陸旻握着她的纖腰,微笑道:“繼續說。”

蘇若華便又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皇上是先令他們落下一樁大罪,轉眼卻又算赦免了他們,對于天下人而言,皇上已算仁至義盡。待将來,這兩族再有冒犯之處,那便是他們深受皇恩,卻不思答報,忤逆犯上,鏟除他們便是順理成章。到那時,皇上是不得已而為之,群臣乃至百姓,都會動了義憤。皇上是要這兩族,落個身敗名裂,人人唾罵,乃至于遺臭青史的下場。”

陸旻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了,他說道:“那麽,倘或他們就此收斂呢?朕的謀劃,豈不落空?”

蘇若華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纖細且渺小,她緩緩搖頭道:“不會,錢氏與趙氏走至今日,聲勢如日中天,觀今日這兩族人的言行,他們早已不知敬畏為何物。嚷鬧皇家宴席,族中竟無一人出來制止。皇上也是料定了如此,才會謀劃今日之局。”說着,她抿了抿唇,停了片刻,方才繼續說道:“皇上斥責他們,卻又不治罪,就是要他們以為,皇上生性懦弱,其實不敢将他們如何。這兩族人過了今日,勢必越發嚣張跋扈,越發不将皇上放在眼中。那麽,罪狀也就越發多了。皇上,您這是捧殺。”

陸旻捏了捏她的臉,忽而懶散一笑:“若華,你當真是聰明。其實,糊裏糊塗不好麽?無論如何,你都是朕最喜歡的女人,是朕心尖兒上的人。你何必想這麽多?”

蘇若華微微有些難受,深吸了口氣,輕輕說道:“只可惜,我從來學不會糊塗。”

陸旻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漸漸黯然下去,滿是郁結失望,甚而從自己身上挪開,再不看自己一眼。他只覺得胸口一悶,鈍痛起來,忽的用力将她扯到身前,雙臂環籠,讓她徹底跌入自己的懷中,兩人身軀緊密貼合,再無一絲縫隙。

陸旻擡手,穿過她的萬千情絲,扣着她的後腦,迫使她擡頭看着自己,低聲道:“你不高興了麽?生朕的氣了?”

蘇若華躲無可躲,只得迎上了他的眸子。

漆黑的眼眸裏,愠怒、寂寞、熱切諸般情緒複雜交錯,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恐慌。

蘇若華不由擡手,指尖輕輕的撫過他的眉眼鼻唇,她禁不住道:“我生氣,又能怎樣呢?”

被卷入前朝的鬥争,不是她想要的。因着自家那場災禍,她對這些肮髒的朝廷争鬥深惡痛絕,只想遠離。

陸旻今日沒問她的意思,就把她卷了進去,結結實實的利用了她一把。

她确實生氣,但但更多的卻是恐懼。

陸旻的城府與手腕,實在令她膽寒,雖則往日她多少也算領教過,但今日這件事……饒是親愛如她,依然只是帝王眼中的棋子麽?

還有一件更加傷人的事,她沒有說出口。

陸旻之所以帶着她,亦是要所有人瞧瞧,他這個皇帝,并非是被聲色犬馬所惑的昏君,喜愛的女人也是端莊質樸一流。更甚至于,皇帝是如何窘迫,後宮嫔妃為趙錢所把持,淑妃也好,貴妃也罷,皆非皇帝所愛,卻也能身居高位。而皇帝鐘愛的女子,只能屈居于宮女,甚至還要被人惡意中傷,造謠為禍國妖女。

至于童才人的獻藝,這當是不在陸旻的預料之中,卻意外的推波助瀾。

想通了這些樁樁件件,蘇若華只覺得心中難過。她早已想過,自己深愛的男人,必不會如世間尋常夫婿那般了,但事到臨頭,卻依然令她感到酸澀。

然而,看見陸旻眼中那些孤寂恐慌時,她卻有些動搖了,他真的會在意她所想麽?

陸旻用力摟着她,幾乎把她弄疼,似乎唯恐她會像煙霧一樣就此消失不見,他低聲喃喃道:“倘或你讨厭這樣,那朕……朕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了。”

縱然有雄心抱負,但倘或就此會失去她,那是他萬萬不能承受的。

盡管,他從心底裏的希望,她能幫他。

陸旻沒有聽到蘇若華的回音,越發将頭埋進她柔軟胸口,近似于懇求道:“若華,你別生氣,也別不理朕……在這皇宮之中,朕只有你一人了。”

所謂人間至尊,也是孤高凄清之地,更何況他從來就沒有什麽知心之人。

蘇若華聽着懷中悶悶的男人低語,心還是軟了下來,她不由輕輕問道:“七郎……我對七郎,有用嗎?”

陸旻連連颔首,低語道:“有……若華,如你肯幫朕,那就……實在是太好了……”

蘇若華輕輕閉上了眼眸,似是下了什麽決心道:“那好,我會幫着七郎。但七郎以後要我做什麽,不能再欺瞞我。”

陸旻欣喜若狂,擡首便吻上了她的唇,激烈熱切的向她索讨着。

蘇若華輕輕環着他,任他予取予求。

良久,兩人氣喘籲籲的分開,陸旻凝視着她染着水色的櫻唇,莞爾笑道:“若華,如此良夜,給朕唱支曲兒吧。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

蘇若華倒有些不好意思,臉上微紅,輕聲說道:“夜深人靜了,我這樣在院子裏唱曲,怕是不合規矩。”說着,忽又笑道:“白日裏,童才人對着皇上唱的那般含情脈脈,皇上沒聽夠麽?”

陸旻握着她的手,毫不在意道:“無妨,這是朕要你唱的。就以這月色,你唱一支吧,朕想聽。其他女人那矯揉造作的嗓門,朕聽得不耐煩。”

蘇若華垂眸,淺淺一笑,擡首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心念微轉,便低聲唱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這是李白的《秋風詞》,如今正當春季,其實是不相宜的。

然而,自古吟月,大半是秋,再則這首詞恰好正迎合她此刻的心境。

她唱到一遍,便氣息不穩,不由停了歌聲,說道:“七郎,你這樣鬧……我唱不下去了……”

陸旻啄吻着她細白的脖頸,溫熱粗糙的雙手亦早已不安分起來,他含糊說道:“你唱,朕聽着呢……”

蘇若華無可奈何,抓着他肩上的衣料,幾乎是顫抖着唱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嗯……”

待她唱到“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時,陸旻便将她打橫抱起,大步走進了體順堂內。

羅帷之中,陸旻緊緊擁着她,咬着牙,粗聲粗氣道:“若華……快些給朕一個孩子……朕需要這個孩子……朕會立他做儲君……再立你為後……”

蘇若華只覺着自己仿佛陷入海潮之中,一時被掀起,一時又沉沉落下,身子早已不再聽自己這個主人的使喚。

直至她沉睡過去,耳畔依然是陸旻的低語。

童才人坐在樂壽堂側間內,看着屋中陳舊的家什,容色木然。她的心境,也如眼前這些家什一般,朽敗不堪。

宮女琳琅捧着茶盤進來,沒好氣道:“這些混賬東西,眼見主子失了勢,就送這樣隔年陳的茶葉來搪塞!”

童才人冷漠說道:“宮裏從來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琳琅兀自不平道:“這是什麽世道!主子好心好意精心排練歌舞,與太妃娘娘祝壽。如今倒好了,得了太妃娘娘的歡喜,皇上倒把主子遷居到這兒來了!瞧這地方偏僻的,平日裏見不到半個人影!皇上竟還說什麽,此地清靜,正好主子演練歌舞,日後再有宴席,主子再跳給大夥看。這是把主子當成什麽了!”

童才人木木說道:“也是我自取其辱,以聲色取悅于人,也不怪人以歌女舞姬來辱沒于我。”話到此處,她舉起手腕,看着腕子上那串黃瑪瑙手钏。

她還記得,太妃跟她說起這手钏的來歷,她也當是鴻運高照的吉祥兆頭,心花怒放。

得到這串手钏時,嫔妃們嫉妒的目光,太妃贊許的言語,都讓她飄飄然。

她卻忘了,取悅太妃并不是關鍵,端看皇帝如何看待她這場歌舞。

遷居樂壽堂,将她視作南府舞姬一般輕賤,這便是皇帝的态度了。

她也猜到了,皇帝必定是因着宴席上自己擠兌蘇若華一事,要為蘇若華出氣,方才如此待她。

童才人嘴角浮起了一抹凄怆的笑意,她從腕子上抹下手钏,朝着牆板擲了過去。

手钏上的金絲不甚牢靠,瑪瑙珠子頓時散了一地。

琳琅忙跪地去撿,一臉焦急道:“主子,您再怎麽生氣,也不能拿着這手钏出氣啊。這手钏可是太妃娘娘賞的,這要傳揚開去,只怕要給主子惹禍。再說,這手钏是太妃娘娘進幸于先帝時得的賞賜,如今太妃娘娘賜給主子,可是個極好的兆頭。主子別灰心,慢慢圖謀日後。”

童才人冷冷笑道:“什麽好兆頭,我已惹了皇上厭惡,還能有什麽日後麽?”

琳琅正欲說些什麽,另一個小宮女紅果從內侍省回來,滿臉的委屈,進了門便說道:“主子,您不知道,外頭人如今說話有多難聽。”

琳琅一聽此言,頓時大急,朝她頻頻使眼色,她偏生如沒看見一般。

童才人淡淡問道:“外頭人說什麽?”

紅果撇嘴道:“奴才去內侍省領月俸,回來路上就聽見許多人都在議論,說主子您意圖以聲色取悅皇上,卻被皇上識穿,厭了主子,所以才把主子遷居到這見不着人的地方來。那些人還說,還說……”話到此處,她驚覺底下的話有些不敬,再說不下去了。

童才人絞着帕子,連十指都見了青白,臉上倒還是漠然問道:“還說什麽?”

紅果心一橫,索性全倒了出來:“還說,主子狐媚。倒是那個蘇若華,言行舉止頗為端莊穩重,難怪得皇上的喜歡。奴才回來前,李公公到內侍省傳了旨意,皇上賞賜了一架紫檀木蜀錦春日桃花屏風到體順堂,叫他們緊趕着置辦呢。”

話音落,童才人一擡手,将炕幾上的白瓷茶碗掃落在地。

茶碗跌在地下,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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