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鐘清從水牢走了出來,看守弟子對水牢剛剛發生的事無所知,見到鐘清這身的血吓了大跳,“大師兄?”
鐘清原本都已經走了,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折了回來,他從懷掏出了個丹瓶,“剛剛誰給他送的藥?”他已經猜到雲玦發狂多半和丹藥有關,問題是誰給他送的藥?
不會兒,個弟子慢慢地走了出來,欲言又止道:“大、大師兄。”
鐘清問道:“你送的藥?誰讓你給他送藥的?”
“他直叫疼,我見他傷得重,他們喊我送藥我時心軟就答應了。”
“他叫疼就讓他叫啊,你管他幹什麽?流點血又死不了人!”鐘清看了眼這群看守的弟子,“從現在起,誰也不許給他送藥,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去,你們誰是要是覺得他可憐,去陪他起坐牢?”
幾個弟子頓時搖頭噤聲,不了不了。
“你剛說的他們是誰?”竟然還是團夥作案?反了天了嗎?
“衛岚與季如風。”大約是鐘清臉上糊着血表情太駭人,幾個看守弟子果斷把人給賣了。
鐘清确定無誤回過身往外走,臨了又擦了把臉上的血,在他走後,幾個弟子互相望了眼,全都沒說話。大師兄是真的很不待見水牢裏那位啊。
鐘清很快在山腳下找到了這兩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社會熱心人士,他坐在亭子裏十指交叉看着對面的衛岚和阿季,問道:“你們倆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阿季和衛岚立刻搖頭:“沒有沒有。”
鐘清又問道:“是你們讓人給雲玦送藥?”
亭子裏靜了片刻,衛岚道:“大師兄,我們錯了,我們下次不敢了。”阿季也連忙點頭。
“還有下次嗎?”再來次命都給你們啊。
“沒有了沒有了!”
鐘清已經換了身衣服,臉上的兩道血痕卻沒有消,随着他每說句話,血就往下流道,阿季與衛岚忍不住盯着他的臉看,鐘清問道:“好看嗎?”
阿季和衛岚馬上搖頭,過了片刻,仿佛又在鐘清的眼神領會了什麽,慢慢點頭,然後又猛地搖搖頭,兩個少年已經吓得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了。
鐘清伸出手慢慢地按住兩人的肩,“不要再管雲玦的事,不許給他送藥,不許給他送任何亂七糟的東西,什麽都不行,聽懂了嗎? ”
阿季和衛岚用力地點點頭。
鐘清的手緩緩松開,眼見要離開猛地又抓住了,兩個少年吓得又哆嗦,鐘清問道:“你們對我真的沒意見吧?”
阿季和衛岚瘋狂地搖頭,“沒有沒有!”
鐘清松開了手,吓唬完兩個胡作非為的師弟後,鐘清重新回到了清妙閣。經過剛剛發生的事情,他覺得雲玦真的是刻鐘都不能多留在這山上,雲玦再待下去,天衡宗覆滅不覆滅他不知道,但他定會死于驚吓過度,早些将人送到紫微宗,他這顆懸着的心才能早點放下來。藏寶閣大火後,他說将雲玦逐出師門,當時衆人都沒什麽意見,只有妙妙真人多說了句待大火滅後清點完法器再趕人。鐘清聽完覺得也有道理,既然你們都答應了,那我也不能表現得太急。
事實證明,如果鐘清知道後續事情的發展,或者說他但凡了解妙妙真人的性格,他就是親自扔都要把雲玦先扔下去。
這個世界上有個詞,叫做夜長夢多,這個世界還有個詞,叫做出爾反爾。
鐘清不在清妙閣的這段日子裏,妙妙真人、雲霞真人、葉夔幾個人開了個會重新商議了下如何處置雲玦。葉夔的意思是沒必要将人趕下山去,重罰即可,他夔這種六親不認的人為雲玦求情自然不會是因為忽然善心大發想獻愛心了,實際上他現在對那個弟子只是般好奇,但他對鐘清定要趕走那弟子這件事覺得很有意思,這當定有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雲霞道人與妙妙真人深表贊同。
于是等鐘清再次上山的時候,他發現切都變了。這種感覺就像是大喜的事就差臨門腳了,然後個回旋踢狠狠踹他臉上了。
清妙閣,鐘清聽完妙妙真人和自己說的話,他放下了手裏的杯子,道:“你再說遍?”
妙妙真人道:“我們商量了陣子,覺得還是先不趕那弟子下山了。”他把鐘清放下的茶杯端起來,“來師侄你先喝茶。”
“我不喝。”鐘清推開了茶杯,他看着妙妙真人的眼睛,“你再說遍。”
妙妙真人輕輕道:“我們先不趕那弟子下山了。”
“為什麽?”
“罰是定要罰的,可如今瀚海藏寶閣已經毀于旦,再如何罰他也無法挽回了,既然如此,念在他是初犯,且是無心之失,我們想着還是給他個将功折過的機會。”
鐘清擡手去抓妙妙真人的肩,道:“你之前不是這麽對我說的?”
妙妙真人端着茶杯兩只胳膊被抓得晃了下,半晌才道:“他若是知錯能改,那就是善莫大焉。”
我鐘清直接從他手把茶杯把拿出來,被打斷喝茶的妙妙真人不由自主地看着被奪走的杯子,鐘清道:“你們耍我是吧?”這事太好笑了,你們堂堂天衡宗名門正派你們的人說話還有沒有能算數的了?
妙妙真人立刻道:“師侄,這也不是我個人的主意,我同你二師弟還有你雲霞師叔商量了……”他回頭看向其他的座位,下刻他忽然發現剛剛還坐在這裏的雲霞道人和葉夔已經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妙妙真人的聲音個停頓,他回頭看向鐘清道:“是他們先同我說了,我覺得他們說的也有些道理。”
鐘清字句道:“雲玦今日必須走。”
妙妙真人的神情漸漸發生了變化,終于,他臉上罕見的有了幾分認真,他對鐘清道:“他不能走。”
鐘清問道:“為什麽?”
妙妙真人道:“他的資質太好,若是錯失了這樣的弟子,今後百年或許都不會再有這般機遇。”妙妙真人看着鐘清想到了些過去的事情,聲音也緩和了些,“師侄啊,這大千世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會有比你更強的人不斷出現,當初你剛來天衡,有多少人也是如你現在這般費盡心思想要将你趕下山,可是後來呢?你打敗了所有人,也終有人會來打敗你,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你若是願意,這個弟子就由你來教。”
鐘清瞬間竟是無言以對,半天才說了句:“這事不是這樣的。”
妙妙真人還要勸說,鐘清卻已經起身離開,妙妙真人看他的背影原本要喊住他,卻又沒有了聲音。他端起那杯涼了的茶喝了口,良久才輕輕道:“師兄啊,若是換作你又會如何做?”
水牢。
雲玦已經醒了過來,他正倚着石壁用力地擡手按自己的眉心,腦子昏昏沉沉的,恍惚間是做了個夢。他看向片狼藉的水牢,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低頭看向蓋在自己身上的道服衣,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腦子飛快地閃過去幾個模糊的場景碎片,他擡頭看向四周,像是在找什麽。
他又低頭看向身上的那件道服,眼睛忽然有了些異樣的光亮,他慢慢地擡手摸了下那件衣服。
就在他費力回憶剛剛發生了什麽的時候,個聲音響了起來,“救救我。”
雲玦刷下擡起頭,周圍卻沒有任何人,雲玦的眼有疑惑劃過,那個聲音忽然再次響了起來,“救救我。”
“誰?”
“救救我。”
若是換作般的弟子,這不見天日的水牢,冷不丁響起這麽個鬼魅似的聲音,早吓得魂飛魄散了。但雲玦卻只是皺了下眉,他聽了陣子,擡手去摸那面濕漉漉的牆壁,聲音是從遠處傳過來的。雲玦站了起來,這水牢的水幕禁制顯然被沖開過,之後被草草地重新覆蓋,他研究了陣子,那禁制很快被他劃開了道口子,循着那聲音的指引,雲玦直來到了處深潭。
雲玦借着微弱的燭光看那被撞碎的岩壁與鐘乳石,腦子裏忽然有幾個破碎的片段劃了過去,他立刻意識到他來過這裏!下刻,他的視線落在那汪漆黑的潭水,那道聲音還是不停地傳來,仿佛是來自地獄裏魂靈的叫喚,越來越急切,“救救我。”
雲玦走了過去,低頭看那黑潭,照不見光的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亮又亮。雲玦擡手舉燈去照那黑潭的邊緣,複雜隐秘的禁制像是被某種巨大的生物撞碎了,于是放出了這水裏的東西,光是看眼就能感覺到那股難以言說的邪門。
若是換了清妙閣除了鐘清外的任何個人站在此地,他們都能立刻發現這事兒豈止是邪門,這整個龐然的溶洞水牢本身就是個層層疊疊環環相扣的上古禁制,這潭水就是那禁制的心,代又代閉關的人就是這禁制的守護者,多少年過去,連天衡宗的修士都忘記了這溶洞的秘密,直到今日陰差陽錯,古老的禁制被條發狂的巨龍沖毀,于是裏面的東西也得以重見天日。
雲玦從浮着血沫的黑潭撈出了樣東西,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了,他将那東西拿在手查看,這是面巴掌大的鏡子,應該是銅制的,被水浸泡了太久已經失去了原來的顏色,背面刻着個字,“仙人指路,太吉射光”,雲玦又看了眼鏡子的正面,發灰的銅片上模模糊糊地照出了他的樣子,就在同瞬間,個聲音響了起來。
“問我個問題!我能夠告訴你這世上任何的事情,快問我!快!”
雲玦的手極輕微地動了下,那聲音不像是從鏡子裏發出來的,倒像是從他的腦海響起來的,雲玦道:“你是誰?”
話音剛落,他腦海立刻響起了個聲音,“仙人指路,太吉射光,仙射鏡。”
很久之後,鐘清曾經問雲玦個問題,你為什麽從來不收法器?修士見到珍貴的法器誰不是兩眼發亮,只有雲玦永遠副心如止水的模樣,這不正常啊。雲玦沒有直接回答鐘清,而是送了他面鏡子,三天過後,鐘清永遠戒掉了見到法器走不動道的毛病,并且在長達三個月的時間內他只要見到鏡子會想吐。
雲玦回到了水牢,他坐在角落裏動不動,四個時辰過去了,他依舊是動沒動,終于,他擡手用力地按了下太陽穴。它為什麽這麽能說啊?
“接下來是我的第四十任主人,我至今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樣子,我們相遇在個大雪紛飛的日子裏,他是個修士,每日穿着件破舊的綠衣裳,背着把銅錢劍,我的第四十七任主人死後,我被賣給了個收銅鐵的,後來輾轉流落到地攤上,在那個下着雪的長街,他眼看了我,他将我帶到了太元宗,我們從此相依為命,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他也死了,他的妻子跟他的仇人跑了,他追了幾千裏卻看見兩人卿卿我我,時急火攻心當場氣絕身亡,可憐大好男兒,就此魂斷他鄉。”
“接下來是我的第四十九任主人,我至今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樣子,我們相遇在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
雲玦終于打斷它道:“所以你每任主人遇到你後都活不到個月?”
仙射鏡停頓了下,道:“也不是,我的第九十二任主人,第百六十六任主人,還有二百二十二任主人,他們都活到了個月,再死的。”
雲玦道:“你是邪器,所以你的每任主人都會死于非命。”
仙射鏡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般,語氣也低落下去,他像是細數自己的情史般繼續道:“我的第四十九任主人,我們相遇在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
雲玦擡手繼續用力地按太陽穴,又過了個時辰。
“然後是我的第六十二主人,他是我最喜歡的個,我至今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樣子,我們相遇在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
雲玦道:“夠了!”
仙射鏡似乎被吓到了,沒了聲音。
雲玦道:“你能不說話嗎?”
仙射鏡道:“對不起我真的太久沒有見到活的東西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雲玦打斷他,“控制住,不要再說了。”
仙射鏡安靜了片刻,忽然水牢響起了小聲的唱歌聲,“啦……啦啊……啦啊啦……”
雲玦:“……”
仙射鏡:“啦……啦啦啦……”
雲玦:“算了你還是說話吧。”
仙射鏡立刻道:“我的第六十二任主人,我們相遇在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
雲玦的手繼續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忽然他開口問道:“你剛說你什麽都知道,剛剛這水牢發生了什麽你知道嗎?你當時就在那潭水,那時候上面發生了什麽?”
仙射鏡的原本歡快的語調個驟跌,好陣子它才道:“我知道啊。”
雲玦原本按着太陽穴的手立刻停了,他看向了那面躺在地上的鏡子,問道:“剛剛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嗯。”
雲玦道:“是不是有個人來過?”
“嗯。”
雲玦心頭猛地跳,瞬間竟是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境,他問道:“他……他是不是救了我?”
仙射鏡回憶了陣子,道:“算是吧。”
“你見到他了?”
“嗯。”
“他……他長什麽樣子?”
仙射鏡道:“很普通的樣子,是個人。”
雲玦當時只覺得這鏡子的回答有些怪,當然是個人,否則還能是什麽?他立刻追問道:“我為什麽完全不記得他了?他做了什麽嗎?”
仙射鏡道:“他抹去了你的記憶。”
雲玦愣,顯然他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答案,“你說他抹去了我的記憶?”
“嗯。”
“為什麽?”
仙射鏡這回安靜了很久,終于它道:“我不能告訴你。”它補充了句,“我也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雲玦伸出手從腳邊拿起了那面古怪的鏡子,光滑的銅鏡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臉,仙射鏡似乎察覺到了危險,大叫道:“我真的不能說!”
雲玦看了它很久,最終他還是把鏡子放下了。
仙射鏡立刻讨好般道:“但我可以同你說其他的事啊,比如我的第六十二任主人。”
雲玦道:“算了吧。”
仙射鏡直接無視了雲玦的話,聲情并茂地給雲玦分享自己的故事,道:“那是個春風明媚的日子,我遇到了我的第六十二主人,他是個煉丹術師……”
雲玦擡起右手兩指再次用力地按住了太陽穴,又是個時辰過去,雲玦深吸了口氣,換了只手繼續按另側的太陽穴,當第無數遍“他是我最喜歡的個主人”這句話時,他終于問道:“你到底有幾個最喜歡的主人?”
仙射鏡道:“我如今最喜歡的主人是第三百二十九任。”
雲玦似乎是預感到了什麽,問道:“是誰?”
果然仙射鏡叫道:“是你,是你啊!你就是我第三百二十九任主人啊。”見雲玦點也不激動,它繼續道:“剛剛我和你說我可以告訴你這世上所有的事情,之後你就問了我個問題,當我如實回答你的時候,我就已經認主了。”
雲玦閉了瞬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下刻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擡頭看去,“第個問題無論我問什麽你都必須如實回答?”
仙射鏡頓時啞了下,然後才低聲道:“是這樣的,所以其實你剛剛如果開始就問我那個幫你的人是誰,我也只能如實告訴你,但是你剛剛問的是我是誰,那我就如實告訴你我是仙射鏡。”
雲玦沒有說話,腦子裏嗡嗡嗡地響,仿佛有冰塊在裏面晃,下又下地撞着太陽穴。
仙射鏡見雲玦不出聲,于是接下去講剛剛沒有講完的故事,道:“再然後是我的第七十任主人……”
也不知是第幾個時辰過去。
“……再然後是我的第百六十六任主人,我們相遇在個陰雨綿綿的黑夜裏,他也是個修士,就是他第次将我帶來了天衡宗,我直都記得他,但是在我的歷任主人,我并不是非常地喜歡他,他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我告訴他,我可以為他解答這世上任何的問題,他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指點他,可是他每天只問我兩句話,‘誰是這個世上最美的人?’,又或者是‘我與我師兄誰美?’‘我與我師弟誰美’,個月後他死了,那是我覺得我最開心的天,他死的時候我就心裏想,他終于死了。”
雲玦終于起身從地上撿起那面鏡子,他路走回了之前來到的那個深潭,直接揚手把那那面鏡子扔回了潭水,砰聲響。
清靜了,終于清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