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鐘清看了雲玦半天, 敵不動我不動, 對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對方要是動手……鐘清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住着唐皎的天風閣。提着燈的手慢慢地攥緊了,終于,鐘清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雲玦忽然越過鐘清往外走了, 他一句話沒話說,反倒是鐘清被他的動作吓了下。等到雲玦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 鐘清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頭汗。他松了一口氣,心說這條龍自從意識覺醒後,怎麽感覺跟換了個龍似的?他想幹什麽啊?這是警告、恐吓?還是威脅?
鐘清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了, 他又看了眼雲玦遠去的方向, 下一刻他回頭往自己的雲須峰走了。快跑吧!
雲玦一走到無人處就停下了腳步。他從懷中又抽出了那日從葉夔書房順出來的書, 這些日子許多的疑團在他腦海中反反複複地出現,他頭一次有些雲裏霧裏的感覺,鐘清、葉夔、八千裏村、死去的修士、白玉觀、模糊的背影、消失的傷口、古怪的鏡子……真相逐漸從水中浮現出來,卻似乎又帶出來更多隐藏着的秘密, 他絕不是愚鈍的人, 他已經隐隐約約察覺到了某些東西, 只是這一切看上去太過于不可思議, 或者說, 為什麽?他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雲玦将那本書塞回到了懷中, 忽然轉身朝着另一個方向而去。
藏書閣中, 數十個大箱子擺在地上, 幾個天衡弟子正在收拾書籍。因為這長夜要持續三個月, 加之天氣濕涼,為了防止藏書受潮,藏書閣照例要将重要的藏書進行檢查與防潮處理。一個弟子随意地回頭看去,正好看見了不聲不響站在角落裏的雲玦,下意識叫道:“師弟?”這不是那位在選試會上打敗了唐皎然後一夜之間名聲大噪的小師弟嗎?!
一個師兄從梯子上下來,對着雲玦道:“小師弟,你怎麽來了啊?你是來借書嗎?”
雲玦道:“我想問幾個字。”他伸手從懷中拿出幾張碎紙殘片,顯然是從葉夔那本書上撕下來的。
那師兄接過來,第一眼就道:“這不是龍的傳說嗎?”
“龍?”
盡快雲玦将書撕得很碎,但龍這種傳說哪個修士不是打小聽着長大的,師兄一眼就看出來了,對着雲玦道:“這是‘塗山燭龍’、這個是‘鐘山之龍’,這些都是龍的傳說啊。”
雲玦又道:“那這些呢?”他指了書籍的最後一部分碎片。
師兄擰着眉看了很久,輕輕地搖了下頭,這些碎片比之前還要碎,又不是什麽熟悉的內容,堆在一起還真看不大懂,他對着雲玦念了念大概四五片,師兄還沒想明白個所以然,雲玦聽着聽着眼中猛地劃過去一道銳利至極的光,他忽然道:“多謝師兄了。”他伸手将桌案上所有的碎片都收了起來。
師兄擡頭看向他,“啊?沒事的,不必說謝。”
雲玦似乎沒什麽心思繼續聊天,道完謝收了東西就很快離開了。在他身後,幾個師兄望着他遠去的背影議論,“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不容小觑啊。”他們說的顯然是雲玦打敗唐皎一事,這是天衡宗近兩日傳瘋了的大事,他們聽了都激動,可瞧這當事人卻好似渾然不在意啊!風吹開案上攤着的書籍,那些小聲的議論也逐漸消散在風中。
雲玦已經知道了葉夔到底在寫什麽,書中前面記載的他們兩人聊天中葉夔打探到的所有關于他的事情,中間一部分記載的是古今所有龍的傳說,而最後一部分葉夔寫的是如何殺死他。那一日他在青陽山上聽見的鐘清與葉夔的對話并沒有失真,葉夔的确在心中想着如何殺死他,而他計劃中的場景就包括天印山。那一日鐘清匆匆忙忙趕到天印山要帶走他,那是他是擔心葉夔要殺了自己。
這意味着,鐘清那一日說的話很可能……雲玦忽然擡起頭看向窗外沉沉的黑夜,一雙眼中寒光閃爍。
龍!所有的一切都和龍有關!籠罩着迷霧的謎團、所有人古怪的舉動、甚至可能連八千裏的滅頂之災,都與龍有關。
鐘清哪裏知道那條龍已經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他現在正在和妙妙真人報團取暖,此時的清妙閣中,鐘清沉吟了很久,對着打着哈欠眼睛都睜不開的妙妙真人道:“他要殺我!他一定是要殺我!”
妙妙真人差點沒吓了一跳,嗆了聲道:“什麽?!”
“那是恐吓!你知道嗎他最近一直跟着我,他在恐吓我,在威脅我。”鐘清忽然看向妙妙真人,“他不會已經知道我們要把他送去南海了吧?”
果然做了虧心事就會怕鬼敲門,妙妙真人又打了一個哈欠,道:“那是我的主意,他若是知道了,他該找我。”
鐘清道:“他不知道那是你的主意啊,他一定認為是我。現在葉夔下山了,他完全沒有顧忌了。”
妙妙真人揉着眉心,他好想睡覺,他真的好想睡覺。反派也不是鐵打的,反派也要睡覺的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睜大眼睛,對着鐘清道:“不要多想了啊,說不定就是偶然撞上了。這是天衡宗,你是天衡大弟子,諒他也不敢對你下手的。不怕啊,回去睡覺吧。”
“我不是說怕……我是在說這個事,”鐘清道:“他真的在跟着我,我每次一回頭他就站在我後面,拿那種眼神看着我。”鐘清又回想了下那個滲人的眼神,下意識又是一陣頭皮發麻。
妙妙真人聽着鐘清絮絮叨叨半個多時辰了,他心道你之前招人家你怎麽就沒想到有今天?表面上他還是極有耐心地半打着哈欠哄道:“那怎麽辦呢?他就算去南海那也要等劍試結束,這少說還要有個十多天啊。葉夔早已經下山了,如今去把他叫回來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人。”
鐘清道:“還要十多天?”
妙妙真人點了下頭,“是啊。”
鐘清沒有再說話,似乎在思考着什麽。妙妙真人撐着額頭,忽然道:“那你要是實在害怕,不想回雲須峰,你去唐皎那兒住兩天?”
鐘清心中下意識脫口而出:唐皎那也打不過他啊!他道:“我不是怕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這樣背地裏偷偷摸摸地跟着我,萬一他想暗算我我防不住啊。”
妙妙真人的內心是絕望的,他真的好想睡覺。他道:“那要不你留我這裏住兩天?”
鐘清立刻點頭,“這個可以!”
謝天謝地啊終于可以睡覺了!妙妙真人就差熱淚盈眶了,他道:“行行行,就這麽定了!乖啊,快去睡吧!”
下一刻鐘清忽然又伸手把妙妙真人拉了回來,“等等!我忽然想起我還有個事兒想問你!”
晴天霹靂!妙妙真人哭着坐了回來,他擡頭看着自己那心愛的師侄,擠出一個笑容來問道:“還有什麽事啊?”
鐘清問道:“天水唐家人和唐皎之間是怎麽一回事?那天我看着他們家的人有點奇怪啊。”
妙妙真人聽見這一句倒是忽然清醒了點,“唐家的事啊。此事說來話長,外人也不大能夠說得明白。”他伸出手撈起茶壺,慢慢地給自己倒了杯茶,道:“其實那一日我看你在清妙閣的舉動,本來我就是打算要和你說一說這事,你既然問起來了,這正好我就和你了,這些事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天風閣,唐皎坐在屋頂上看着散落山外的星辰,夜風輕輕吹過他的臉龐。
“你是唐家唯一的希望,是十三代唐家人的心血!”
“你的心要像是鐵甲一樣堅不可摧,不能讓任何人靠近它。”
九年前,天水唐家。
四歲的孩子厭惡了日複一日的修行,父母永遠板着兩張冷冰冰沒有溫度的臉,先生們不停地給他講着那些枯燥又聽不懂的東西,這一切都讓他覺得煩躁不堪。牆外有熱鬧的笑聲傳來,他躲過侍女,堆了石頭偷偷地爬上牆往外看。他又看見了那個寄居在唐家有如一條可憐蟲的舅舅,那是他母親的親弟弟,小孩不止一次見到他像只哈巴狗似的對着唐家人笑出滿臉褶子,唐家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包括小孩。
小孩的母親也曾經告訴他,遠離那個無能懦弱的舅舅,永遠不要成為那種人。小孩看出母親對舅舅的厭惡,于是他也學着府裏侍者的樣子,用惡毒的話去辱罵那個舅舅,每當這時,他的一雙眼就會悄悄地像是讨好般地看向自己的母親,向來嚴厲的母親會露出一個欣慰的類似于微笑的表情,有時甚至還會抱起他說上一兩句“我的唐皎是個懂事的孩子。”
“對,唐皎是最懂事的孩子。”
面對母親說“我的唐皎”,他會偷偷高興很久。複雜的唐家家訓對孩子來說有些難以理解,但是孩子很聰明,會自己觀察總結。他知道在這個世上,弱者不配得到尊重,應該被當做鞋底的爛泥、隔夜的茶葉、壞掉的家具一樣被立刻丢棄,弱者之所以還活在世上,那是強者給他們的恩賜,他們必須對此感恩戴德,如果他們不,那就殺了他們。
四歲的孩子看着一牆之隔的舅舅,今日他那個哈巴狗一樣的舅舅不知道為什麽很高興,這讓本就心情不佳的小孩更是郁悶,為什麽他也配這麽高興?他很快找到了哈巴狗高興的原因,他身邊站着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女人懷中抱着一個嬰兒。哈巴狗找了另一條醜哈巴狗,生了一條小哈巴狗。
四歲的孩子盯着那個女人看,女人溫柔抱着自己的女兒,用手指逗着她笑,眼睛裏全是母親的柔情,男人怕她累想幫她抱一會兒,女人卻不舍得松開手,一邊抱還一邊道:“阿盈乖啊,娘親最喜歡阿盈,娘親永遠不放開阿盈。”
四歲的孩子想到了另一個人,下一刻他就立刻在心中搖頭,自己的母親是那樣的美麗、尊貴、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這只又黑又瘦的哈巴狗怎麽配和自己的母親相提并論?
小孩哭得厲害,女人讓男人去拿什麽東西,男人自知使喚不動府中下人,他立刻轉身自己跑去拿。女人就抱着嬰兒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四歲的孩子心中立刻想,若是他的母親絕對不會在這種地方坐下。
就在這時,那女人無意中擡了下頭,正好就看見了趴在牆上觀察了很久的小孩,小孩似乎有些愣住,慢慢地縮了下袖中的手。
女人道:“小公子?你怎麽在牆上趴着啊,這多危險啊,快下來。”
小孩看着女人,他忽然道:“你為什麽一直抱着她?”
“啊?”女人有些沒反應過來,懷中的嬰兒吵鬧個不停,她以為小孩是不滿嬰兒的哭聲,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忙道:“我帶阿盈出來曬曬太陽,阿盈這兩日着了些風寒,我只好一直抱着她,我們這就走,真是對不住啊,我們這就走。”
小孩心裏想,生病?小哈巴狗生病了?
小孩看着那遠去的女人背影,他爬了下來。當晚,天水唐家震動不已,自家小公子病了。唐家主母聞訊立刻帶着侍女趕到了前院,孩子确實病的很厲害,蒼白着一張小臉話都說不出來,“母親。”
唐家主母聽見孩子的聲音當即走了過去,她緊張地撫摸着他的臉,“怎麽回事?唐皎!不,你不能出事!”她扭頭道:“喊醫師過來!”孩子朝着母親伸出手去,母親立刻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同時對着侍者道:“修書讓家主立刻回家!”
孩子一直很虛弱,用什麽藥也不見好,母親徹夜不眠守了他整整一夜,眼睛通紅一盤,她抱着她的孩子,一直喃喃道:“不,你不會有事的。”孩子躲在母親的懷中,他像是試探母親的愛一樣,道:“唐皎不想讀書,唐皎想和母親在一起。”
母親美麗的臉龐很是蒼白,她用力抱緊了她的孩子,依舊在不停地重複着那句話,“你不會有事的。”
父親得知消息立刻趕了回來,帶來了紫微宗最有名的藥修。所有人圍在床前,最終證明了這是一場鬧劇。小孩子的把戲被拆穿了,游戲結束了。他跪在堂前,父親大發雷霆,一向更為嚴厲的母親今日卻是不發一言地看着他。小孩以為他會受到責罰,但是他沒有害怕,他像是證明了一樣很重要的事情,對着自己的母親笑,似乎他接受任何的責罰也沒有關系。
父親果然要責罰他,母親卻攔下了父親。母親看着自己藏不住高興的孩子,一直到孩子都察覺到母親的眼神有些異樣,他不笑了,慢慢的道:“對不起,母親,我不該欺騙你。”
母親搖了搖頭,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孩子,道:“唐皎愛母親嗎?”
小孩顯然沒有想到一向嚴肅不茍的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臉都漲紅了,他似乎有些害羞,很久他才輕輕地點了下頭,他低着頭,忽然他擡起眼睛去看自己的母親,他望見了一雙美麗如水的眼眸。
母親低下身撫着他的臉,溫柔地道:“我的唐皎啊,将來會是世上最厲害的修士,沒有人可以打敗我的孩子。”
小孩也道:“唐皎是世上最厲害的修士。”
美麗的母親輕笑着點了下頭,小孩看見母親起身去和父親說了兩句話,父親擡頭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又低聲說了兩句話,父親終于點了下頭。
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兩個月,轉眼就到了孩子的生辰。這些日子母親一直陪伴着她的孩子,不像往前那般嚴厲,甚至允許他在生辰那一日可以不讀書修煉,這簡直是破天荒的。小孩一大清早換上了母親送來的新衣裳,他興高采烈就跑去找母親,剛一走出門,他似乎是想到什麽似的,跑回去把自己昨天的功課帶上了。等他再次出門,有一個人卻攔在了他的面前。
父親帶着孩子登上了唐家天風閣,今日的母親雍容華貴,小孩看着她,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站在不遠處看着他的母親。
美麗的母親說:“我的唐皎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修士,他沒有任何的弱點,也不會有任何的牽挂,他絕不會軟弱,不會輸給任何人,沒有誰可以阻攔在唐皎的面前。”
“唐皎是母親最重要的東西,母親可以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
那個曾經用她的美麗照耀過天水九州的女人,從天風閣的風中墜落,所有人都看着那一幕,包括她唯一的孩子。幾張紙從孩子的手中飄了下去。母親用自己的性命在孩子的生命中打下了一個永遠無法磨滅的印記,如果說在那之前小孩還會偶爾困惑“我真的會是這個世上最強的修士嗎?”
從那一刻起,他告訴自己,“我是,也必須是!”
天衡宗,十三歲的少年忽然睜開了眼,風吹開他的鮮紅色的衣袖,他望着這眼前的山川河海,良久,他又慢慢地重新閉上眼睛,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得到片刻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