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鐘清對于雲玦的怪異反應沒能想出個所以然。

此時的山外釣魚的唐皎也随手扯起了魚線, 簍裏兜着兩條活蹦亂跳的魚, 他撈過來把魚倒回了潭中,拎着空空蕩蕩的竹簍回身往清妙閣的方向走。

終于到了比試的那一日。鐘清與妙妙真人坐在廣陽大殿外,鐘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人群中有人在看他, 終于在又一次回頭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雲玦,雲玦很快就轉過身消失了。鐘清心說這人怎麽跟個鬼似的?葉夔不是說他不想殺自己嗎?右眼跳了一天,鐘清心中沒底, 又去和妙妙真人說話, 妙妙真人對着他使了個眼色, 示意他放心。

妙妙真人這邊剛要回頭去問祝霜“唐皎來了沒有?”話還沒說出口,一身紅衣的少年就一甩衣擺直接坐在了位置上,見大家都在看着他,唐皎道:“怎麽了?”

衆人都沒說話, 葉骁輕輕推了把正在專心吃蘋果的女兒, 葉盈這才擡頭道:“表哥!”

唐皎掃了眼她, “你怎麽來了?”他随手從身旁的盤子裏撈過一個蘋果丢了過去, 葉盈雙手接住, 像個活潑的小動物, 唐皎起身走下了臺階。

唐皎走上了劍試臺。在道門中, 少年修士一戰揚名立萬是最讓人心蕩神馳的傳說, 修士都很熱衷于比試, 你打敗他,我又打敗你,大家在一方臺子上争個不死不休,唐皎某一刻忽然就覺得這些事很沒有意思。

“還有誰?”又将一位師兄送下去之後,臺上的少年收了下手中的劍問道。

臺下無人應答,遠處的妙妙真人對唐皎贊不絕口,葉骁臉上全是笑意,顯然他對這些誇贊很是受用。鐘清第一次見到唐皎正兒八經地出手,漸漸地也看得入了神,他這些日子在學着控制靈力,但一直感覺不大順利,說來他與唐皎師出同門,兩人的修煉法門相近,這些問題或許可以和唐皎打聽下,他正思索着,臺下的比試忽然發生了變化。

原本唐皎作為天衡公認的劍試第一,他是被安排在最後一天才上場,唐皎剛剛直接走了上來,天衡宗也随他去,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其實呢,這事是有些不一樣的,因為第一天最後一個被安排上臺的修士,是雲玦。鐘清看見那一幕的時候,原本在端着茶杯的手忽然停住了。

雲玦走了上去,說是劍試,他手中卻沒有帶劍,作為最近上山的弟子,他甚至還沒有學過劍。他也是新弟子中唯一一個敢上臺的。

唐皎垂眸打量了幾眼這位小師弟,忽然笑道:“你要跟我比試?”

雲玦沒有說話,只是望着唐皎,唐皎笑了一聲,用舌頭慢慢地頂了下腮側,終于他點了下頭,他用眼神示意臺下的師弟扔把劍上來給這位勇氣可嘉的小師弟。臺下人很多,但都跟看笑話似的,顯然大家都覺得這位新來的小師弟太不自量力了,也沒人扔劍,還是衛岚笑着把自己的佩劍丢了上臺,道:“小師弟,記得用完把劍還我!”

雲玦下意識伸手截住了那柄飛過來的劍,長劍被沖擊力震出去兩寸,他表情都沒變一下,用兩指将劍按回鞘,對着唐皎低聲道:“來吧。”

唐皎看他這副還真的有模有樣的樣子,心道:“裝的是挺像回事,可這一看你握劍的樣子就知道你是頭一回摸劍啊!”他想這人怕不是被前陣子吹天才的邪風給忽悠傻了,可要知道道門哪年不吹天才?站在山口吼一嗓子能有七八十個人回頭看你,天才不值錢啊!再說了,前陣子不是說這人的根骨廢了嗎?唐皎顯然不是鐘清那種厚顏無恥的人,對于欺淩弱小沒什麽興趣,他又問了一遍,道:“你真的要和我比嗎?”

雲玦道:“是。”

唐皎道:“你用過劍嗎?”

雲玦道:“沒有。”

臺下又是一陣笑聲傳來,連唐皎都沒忍住笑了,他道:“師弟,我勸你還是回去再修煉幾年,到時候再來參加比試也不遲啊。”

雲玦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唐皎,唐皎看出他明顯不願意認輸,他點了下頭,這人自己不識天高地厚那也怪不得誰,“行吧。”

猩紅的袖子抖了下,長劍落在了唐皎的手中,沒有出鞘,甚至沒有催動修為,他握着劍朝着雲玦一掌拍去,在他的預料中,雲玦會在完全反應不過來的情況下被他一掌直接拍下臺去。

而在雲玦的眼中,唐皎的動作仿佛放慢了無數倍,風湧了過來,他擡起手握住了那柄劍。

唐皎被磅礴劍氣震飛出去的那一刻,整個天衡宗都靜了,所有在座的天衡弟子、紫微宗弟子、太元宗修士、天都府修士、天水唐家人全都安靜了,妙妙真人沒了聲音,雲霞道人滿臉愕然,葉盈手中的蘋果摔落在地,沿着長長的臺階跳着滾落下去,鐘清認命地閉了一瞬眼。

而所有人中,最難以置信的是唐皎,他穩住身形後猛地擡頭看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來來回回地響,怎麽可能?!

雲玦手中的劍甚至沒動過,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唐皎,唐皎無視了自己胸膛中劇烈上湧的血腥味,立刻起身,被震出去的長劍飛回來握在了他手中。

唐皎當衆第二次連人帶劍被震出去的時候,鐘清扶着額頭低下了頭,他從那會兒起就沒有再看了,在他的周圍,所有的修士都已經站起了身,沒有人說話,連之前一直叽叽喳喳的九歲小姑娘葉盈都沒了聲音。

唐皎滿腦子就是三個字,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他怎麽會輸給一個從未用過劍、剛修了不到三個月道的師弟?長劍出鞘,他催動修為,山風浩蕩而起,黑衣的少年依舊是用一開始那種冷淡的眼神望着他,所有的修為被壓了回去,地面裂開無數的縫隙,将人壓得動彈不得,唐皎再次擡眼,握劍的手終于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你!”

臺下有一個人看到那一幕尤其的感同身受,他是祝霜,天衡中修為僅次于葉夔的修士。想當年仍是這方比試臺,他也是這樣被比自己小了許多歲的唐皎逼到節節敗退,握劍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個不停,最終不得不搖頭笑着收劍認輸。是啊,天才不值錢,真的不值錢,這道門好像到處随便出千年一見的天才,又很快地泯然衆人,誰又記得這些人當年也曾是笑傲一方的少年呢?

可這世上只有唯一一個,天下第一。這是道門最殘酷的事情,在看到唐皎第三次站起來、劍鋒連着右手不住顫抖的時候,他對那個素來高傲的七師弟忽然有了些同情,他太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麽樣子的,從鐘清、到葉夔、到唐皎,這種事情他經歷了三次,每一個天才都曾經對自己自信萬分,可當那個人出現的時候,你就知道你輸了,你不是天下無雙也不是當世無敵,你只是另一個天才的手下敗将,你的落敗是他的揚名的開始,從今往後所有傳說與你無關。

從你輸的那一刻起,那個少年就死了。

雲玦手中的劍出鞘,他确實是從來沒有學過劍,所以他用的是唐皎的招式,冰冷的劍迅速抵在了少年的咽喉處,唐皎摔在了地上,虎口全是血,雲玦低頭對着他道:“你輸了。”

唐皎擡頭看去,大睜着眼沒有說話。

清妙閣中,唐皎一直坐在位子上閉着眼沒說話,鮮血順着他的手臂往袖子裏流,天水唐家人團團圍着他,葉骁反反複複地問道:“怎麽會這樣?!”他看向始終沒不說話的唐皎,“你……”他似乎想說什麽又猛地把話收了回去。一旁九歲的葉盈卻是童言無忌,問妙妙真人道:“掌門先生!那個黑色衣裳的大哥哥是誰啊?!他好厲害啊!表哥被他打得都沒還過手。”

妙妙真人本來還在為這一忽然的變故而心愁,不知如何勸說,一聽這小姑娘竟然喊自己“掌門先生”,他下意識先高興了一下,道:“哦他啊,他是門中剛收的弟子。”

葉盈道:“天衡宗弟子真厲害,我以後也要來天衡宗拜師。”

妙妙真人道:“是嗎?好啊,你若是來,我收你做弟子!”他從盤子裏拿起兩個圓蘋果遞給這小姑娘。

葉盈接過了蘋果,又道:“我可以去找他嗎?他叫什麽名字啊?”

“他叫雲玦,你若是想去找他,我讓祝師兄帶你過去。”

“雲玦?”葉盈想了會兒道,問自己的父親道:“沒聽過這名字啊,父親你聽過嗎?”

妙妙真人解釋道:“他剛上山不久,沒聽過是正常的。”

葉骁坐下問妙妙真人道:“這個叫雲玦的弟子究竟是什麽來歷?他多大了?!”

唐皎忽然就起身朝清妙閣外走去,自始至終他也開口沒說過一句話。一旁的鐘清看了眼唐皎的背影,又看了眼那幾個全部圍着妙妙真人詢問雲玦的天水唐家人,終于他也起身離開。

鐘清找到唐皎的時候,少年正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山中對着一汪深潭沉默,那副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鐘清走上前去,在他身邊坐下了,他從懷中拿出了一瓶瓶的藥放在了唐皎的手邊,唐皎一動不動,也沒看那些藥一眼。鐘清看了他的側臉一會兒,又從懷中拿出了幾塊從清妙閣順出來的糕點排開放在了他的手邊。

兩個人就并排坐在那深潭前,誰也沒說話,唐皎終于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還以為你哭了。”

唐皎二話不說起身就要離開,鐘清一把拽住了他,同一個瞬間他的手上摸到了大量粘稠的血,鐘清一下子擡頭看少年黑暗中的臉,嘴上卻沒說什麽,他道:“行了,輸了就輸了吧,又不是說沒以後了,你下回贏回來不就是了?”鐘清這話說的其實也挺違心的,但他總不能說:你放棄吧,人家是主角,拿了主角劇本的,你一個炮灰男二你就這個命,認了吧!

鐘清拽不動他,道:“好了啊,你看我一個修為差不多全廢的人也沒怎麽樣,這人不是還是得活着嗎?你這就是遇到了個對手,你們當修士的這輩子誰沒幾個對手啊?你不是一直找人和你打架嗎?這不是來了嗎?”

唐皎停了下腳步,鐘清順勢一把将人拽了過來坐下,他也沒多說,直接揭開唐皎握劍的右手袖子去查看他的傷,鮮血早就浸透了整只袖子,這少年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似的,鐘清下意識又擡頭看了唐皎一眼,接着就是給他上藥。

唐皎一直看着鐘清,也不知道是被鐘清哪句話戳中了,終于他道:“若是我和你一樣修為全廢,我寧可去死。”

鐘清這邊剛好幫他上完了藥,道:“所以你是在建議我去死?”

唐皎沒說話,回身坐下了,繼續看着那深潭。鐘清道:“看開點吧。”生活不只眼前的失敗,還有今後的無數次失敗,你要是一直這樣子,那你估計真的要死無全屍。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唐皎終于低下頭去道:“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他是主角,因為他是龍,鐘清在心中回答道。

“這不可能。”

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鐘清繼續心中默念。

唐皎又恢複了開始時那種一動不動地盯着漆黑潭水的狀态,鐘清自己從唐皎手邊拾起一塊糕點就吃了起來,他陪着這個三觀剛剛開始崩毀的少年在潭水前坐着,過了很久,他開始無聲無息地熬心靈雞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智,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不能輸。”

“為什麽?”

唐皎卻沒有再說話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世上誰都可以輸,但是唯獨他唐皎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鐘清把那位七師弟送回天風閣之後,自己一個人沿着山道往回走,走了大概有小一刻鐘吧,他忽然停住了腳步,提燈回頭看去。在看清那人面孔的一瞬間,鐘清的心狠狠地跳了下,這種活見鬼的感覺最近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體會了。

雲玦在黑暗中站着看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樣子真的和鬼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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