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鐘清與那師弟趕到的時候, 人群已經散了, 只有唐皎一個人還站在原地,少年手中的劍還在滴着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表情說不上來的漠然恐怖。

這是出什麽事了?

唐皎刷一聲收了劍離開, 鐘清下意識喊了一聲“唐皎?”,少年沒理會他, 徑自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鐘清與師弟面面相觑。

鐘清與師弟來到了離山道最近的宣陽殿中,許多弟子圍在殿外等候消息, 衆人議論紛紛。鐘清直接推門走進大殿, 一眼就看見了清妙閣兩位真人守着昏迷不醒的雲玦, 唐家人與紫微宗的謝丹在一旁站着,見鐘清推門進來,他們回頭望了鐘清一眼。那為雲玦療傷的藥師擡頭說了一句話,“他……他死了。”又接了幾不可聞的一句, “好奇怪啊。”

人死了不奇怪, 奇怪的是這少年的體質為什麽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樣?

在場衆人的注意力顯然全都集中在那句“他死了”之上, 妙妙真人閉了下眼, 幾個唐家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未發一言。只有紫微宗的謝丹神色不變, 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謝丹自己就是煉丹術師, “碧海丹沙”在煉丹界可謂是大名鼎鼎, 至今還沒聽說過有誰服下它後能逃過一死的, 若是這少年沒死,今日這事才是古怪,可這少年死了,整件事頓時就變得普普通通,令人索然無味。

鐘清在聽見那藥師說雲玦死了的時候愣了下,死了?死了!鐘清立刻走上前去,他抓住了雲玦的胳膊低頭看他,少年胸口的鮮血暈開一大片,閉着雙眼一點氣息都沒有,仿佛是真的死了一樣。

而此時的雲玦他就站在所有人的身後看着那一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前的衆人,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躺在榻上的自己身上。少年的眼中難得有了些茫然,顯然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現在絕對不是鬼,也不是什麽魂魄,這裏在場的都是道門中有名有姓的修士,如果這麽一個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們的身後,他們不可能毫無反應。

這種感覺很奇怪,颠倒又錯亂,雲玦很難去描述,就像是在做一個夢,他醒了過來,夢卻還在繼續不受控制地演變,他以第三人的視角觀察着這夢境中的一切,所有人都在他的夢中,包括他自己。他記得上回在天印山放出那只鳳凰的時候,這種類似的感覺就出現過一次,只不過那次的記憶很模糊,這次卻是格外的清晰,清晰到他能仔細觀察每一處細節。

當藥師說“他死了”的時候,每一個人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落在他的眼中,他一一觀察過去,鐘清走上前低頭檢查屍體,他就盯着鐘清按自己的脖頸的手,那只手很快松開了。從鐘清僵硬的肢體動作他能看出來,他是真的死了,榻上的只是一具屍體。

一個人應該很少有這種機會,旁觀自己的死亡,觀察你死後衆人的反應。大殿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話,雲玦就站在他們的身後看着。他顯然是死在唐皎的暗算之下,對方用的是一味名叫碧海丹沙的毒藥,可是衆人說着說着就變成了他是在比試中落敗被唐皎失手所殺,沒有人主動去提起真相,三言兩語間事情就完全變了個樣,天水唐家人顯然也很贊同這個全新的說法,甚至有種皆大歡喜的氣氛。

雲玦聽着忽然笑了一聲,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麽,下一刻他就注意到了一個與衆人反應截然不同的人,鐘清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一直盯着他的屍體看,那副樣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兩位天衡真人、唐家人還有紫微宗的謝丹離開房間後,鐘清還是站在原地盯着那具屍體看,祝霜要上前去處理屍體,卻被鐘清制止了,鐘清讓祝霜先退下,等所有人離開後,他立刻回身把所有的門窗關上了,腦子裏過電似的。

救不救?

救不救?!

鐘清擡手迅速把燈點了起來,他不知道的是他突然回頭的時候正好對上了虛空中雲玦的臉,幾乎就是近在咫尺的距離,雲玦被吓了下,好在鐘清很快地就轉了回去,雲玦也立刻恢複原本的淡漠表情,随即他就被鐘清的舉動吸引了注意力。

鐘清将屍體往上搬了些,他先是找到了屍體的傷口所在位置,然後他用匕首在自己的手中劃了一道,鮮血擠出來滴在了那傷口處。雲玦走上前去想要看得仔細些,卻聽見低聲念道:“你別又死了啊!”那一刻他望着鐘清的臉,眼中微妙的光浮動着,即使是心中早就有所猜測,但是當親眼看見的那一刻,他仍是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不可理喻。

不是葉夔,是他。竟然真的是他,雲玦心中想,簡直是太荒謬太可笑了。

鐘清這邊擠了半天的血,忽然他伸手去掰雲玦的臉,怎麽沒反應啊?上回不是有用嗎?別看鐘清現在看上去好像很冷靜,其實心裏已經相當慌了,龍會被毒死嗎?龍它顯然是不應該被毒死的,但是這個世上很多事情它不講道理啊!鐘清咬咬牙,又在手掌中劃了一道更深的傷口,粘稠的鮮血大股地擠了出來,落在那個屍體胸口猙獰的傷口上。

雲玦觀察着這一切,他看出鐘清是想要救他,但這方法也未免太詭異了些,一個人的血能有什麽用?正想着,他忽然銳了眼睛,屍體上的傷口竟然在緩慢地愈合,他一下子又回頭看向鐘清,如果說之前只是錯愕,看見這一幕他則是震驚。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景象?

還未等他想明白,他眼前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像是重新跌回了那個虛空夢境似的,他下意識想要去抵擋那種驟然跌落的感覺,卻仿佛無法控制一般,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鐘清發現,屍體的心髒重新恢複了跳動,一下,兩下,鐘清猛地擡頭看向雲玦,少年再次恢複了呼吸,均勻、和緩、悄無聲息,仿佛他真的在一個漫長而沒有盡頭的夢境中沉睡着。

此時的山下,謠言四起。盡管天衡宗下令禁止門中弟子議論今日之事,但弟子們背地裏仍是談論不休,禁令堵不住悠悠衆口,雲玦死了的消息在迅速傳開。這碧海丹沙實在太有名也太珍稀了,那是天水唐家的傳奇名丹,一般修士見過都沒見過,更遑論接觸了,這藥只能是從唐家人身上來的。當時兩人比試的場景衆人都是親眼所見,有些事情簡直是昭然若揭。

如果當時雲玦沒有成功避開最後一劍,長劍刺中心髒雲玦當場身死,碧海丹沙人死即化,這件事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衆人只會當他是與人交手落敗被殺,頂多是惋惜兩句。可誰想到雲玦偏偏就多撐了那麽片刻,也多虧這麽一兩刻鐘,衆人才得以窺見真相的一角,昨日的風光無限的天才轉眼成了冰冷的屍體,有些人的心思,當真是細思極恐啊。

如果說天衡宗修士只是揣測,那天水唐家的人則是已經确定,就是唐皎暗算殺死了雲玦。別人只知道碧海丹沙珍貴,但只有唐家人自己才知道那丹藥究竟多珍貴無雙,唐家已經有将近百年沒有煉出碧海丹沙了,煉碧海丹沙最核心的原料叫做丹石,那是鲛人心髒化作的石頭,鲛人都滅絕了多少年了?這世上最後一顆碧海丹沙是九十年前煉出來的,絕大部分唐家人見都沒見過,它在哪裏?它一直就在少公子唐皎的手中。

種種跡象都表明,碧海丹沙就是出自唐皎的手筆。就連鐘清一開始也沒有懷疑,他聽到的版本就是這樣的:唐皎主動挑釁雲玦,唐皎步步緊逼,雲玦反唇相譏激怒唐皎,唐皎盛怒之下殺心大起用碧海丹沙幹脆地弄死了雲玦。聯想到雲玦那個堪稱慘烈的童年,他情緒激動的時候做出這種事情是完全符合邏輯的,贏對于這個少年來說比命還重要,他可以不惜一切後果與代價。

原著後面的劇情也證明了這一點,這個少年為了贏付出了他所有的一切,朋友、榮譽、尊嚴、最終是他的性命,底線越來越低,路越走越黑,終于自己也被黑暗吞噬得一幹二淨。

正當所有人都認定此事是唐皎所為的時候,唐皎卻忽然不見了蹤影。清妙閣和唐家發現後立刻派了人出去找,可誰也沒有找見。

妙妙真人第一次覺得事情棘手,他是一個很有計劃的人,當他認真去做一件事,他事先會想好各種突發的意外并且提前準備好應對方法,對于“送雲玦去南海”這事他也是設想了許多意外,但是這種“雲玦死了”的意外,那真是神仙都料不到,現在還扯上了一個唐皎,唐皎還不見了!

妙妙真人頭疼得厲害,他的弟子祝霜見狀給他倒了杯茶,他擺了擺手,問道:“雲玦的屍體安置好了嗎?”

“大師兄不讓動。”祝霜老老實實地回道。

妙妙真人擡頭看了眼祝霜,“為何不讓動?”

祝霜搖頭,“不知道,沒敢問。”

妙妙真人暫時放下了唐皎這邊的事情,帶着祝霜去了宣陽殿,此時鐘清早已經離開了,榻上那具屍體仍是原樣不動地躺在那裏。妙妙真人走近看了看他,道:“這孩子也确實太可憐,自上了山一直在遭罪,早知今日,我當初真的不該讓他上山,倒是我害了他一條無辜性命。”他擡手将被子往上蓋了蓋,有些事情他的确也是做不了主,他回過身對着祝霜道:“罷了,你将他的屍身搬去朱雀大殿。”

祝霜道:“朱雀大殿?那不是只有掌門才能去的嗎?”

妙妙真人道:“不要說這麽多了,說起來真是天衡宗對不住他,你去給他把所有守魂燈點上,讓他的魂魄能夠早日安息,我這心裏也好受些。”他這邊還在說着話,身後的被子極輕地動了下,躺着睡覺的雲玦被那碎碎念一般的聲音吵醒了,他擡起右手撥開蓋着自己的被子,慢慢地坐了起來,他就這麽靜靜地看着背對着他的妙妙真人。

祝霜清晰地看見了這驚悚的一幕,眼睛逐漸睜大,幾乎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妙妙真人這邊還自顧自地說着話,道:“我倒是真的後悔了,早知道不讓他參加這劍試,直接打發他去南海,說不定還可以留他一條性命,可你說說這誰想得到呢?世事難料啊。你在幹什麽?”

妙妙真人終于注意到了祝霜那震驚又恐怖的表情,“成何體統?”下一刻,他順着祝霜的視線疑惑地回頭看去。

雲玦坐在塌上不發一言地看着妙妙真人,十二歲的少年清清冷冷的,一雙眼睛漆黑一片。

妙妙真人轉回了頭,然後他擡起袖子抹了下兩只眼睛,過了片刻,他又回頭再次看去,少年依舊坐在那裏看着他。

雲玦問道:“你要我去南海?為什麽?”

妙妙真人被震撼了,他的表情和他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作為一個為做事極有規劃的人,他曾經以為“雲玦死了”已經是這個計劃中最難料到的意外,可他沒想到,竟然還有“雲玦又活了”這種事情的發生。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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