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娴妃婉兒
娴妃一行将将到兩儀殿,正巧遇上了浩浩蕩蕩禦前開道的小太監們。肩輿停在甬道一側,她被攙扶下來,卻并沒有随着衆人行禮。略等了等,待望見那抹明黃身影時,她才施施然見禮。身姿婀娜,身段柔軟,有如弱柳扶風一般,格外賞心悅目。
那人下了龍辇,幾步走過來,執起她的手喚了聲“婉兒”,又問:“你怎麽來了?”
“初苗哥哥,我想見你了呀。”娴妃笑眯眯道。
這宮裏,也只有娴妃能這麽喚一聲皇帝的乳名,也只有她能夠在皇帝面前沒大沒小了。秋衡雖然頑皮搗蛋,但對這位表妹還是不錯的,因為兩人從小玩到一處,所以現在也就随着她的性子去。
娴妃挽着皇帝一齊往兩儀殿內去,又将方才在鹹安宮的事兒大概說了一遍,最後可憐巴巴地望着皇帝:“初苗哥哥,我不過替傅昭儀說了一句圓場的話,她就這樣……氣量未免太小了些!”
秋衡聽見女人之間的瑣事就會頭大,若是旁人來跟前告這樣的狀,鐵定會被他轟出去還連帶個二十大板伺候,可眼前這人是一貫寵着的人,他少不得出言安慰:“婉兒,你這些話倒是不避諱朕,若是被皇後聽去了,說不定她罰得更多!不過十份罷了,也花不了多少時候。”
皇帝的意思很明顯了,他不願意摻合後宮之事,娴妃自然不悅:“初苗哥哥,你也幫着她麽?”
“朕幫你。”秋衡應承地很快,旋即又嘆氣,“婉兒,你這性子……只怕要吃虧,她可不是什麽好對付的人。”這是秋衡在與齊梓玉有限幾次交鋒之後得出的經驗,如今只希望這個表妹能夠稍稍收斂些,別被齊梓玉揪到什麽錯處。畢竟如果不是大是大非之事,他這個皇帝才懶得對後宮多加置喙。
有了皇帝的承諾,娴妃才不擔心吃不吃虧之事,她竊喜道:“初苗哥哥,那你準備怎麽幫我?”
秋衡一時語塞。他抽了風,居然安撫道:“朕陪你一塊兒抄。”說完這話,秋衡不由又将齊梓玉暗罵一通。今天他不是不能替婉兒出面駁回齊梓玉的話,可有了第一回就會有第二次,若人人效仿,他豈不要被煩死?作為一個喜歡偷懶的皇帝,秋衡不想過多的幹涉後宮之事,當然他還有其他的心思,比如一點點抓住齊梓玉的錯處……而現在,懶得管的後果,就是秋衡得替齊梓玉收拾爛攤子。
是夜,皇帝宿在娴妃的宮中,挑燈夜戰,奮筆疾書,苦不堪言。
錦瀾和雲碧是從齊府跟着梓玉進宮的貼身婢女,此時夜深了,其餘宮人皆退下,她們一人捏肩一人捶腿,和以往在齊府裏并無不同。梓玉眯着眼單手支頭斜靠在軟榻上,惬意得不得了。
見自家小姐這樣一副氣定神閑優哉游哉的模樣,錦瀾忍不住壓低聲勸道:“小姐,如今不比府裏,老爺夫人都提醒過小姐得收斂些小性子。小姐,你白日裏這樣做,不是将宮裏所有的女人都得罪光了?逼得那娴妃去皇上跟前告狀,還不是小姐你吃虧……”
梓玉睜眼,一雙眸子烏黑發亮,她嗤笑道:“怕什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反正……”反正他根本無意娶她,說不定自己戰戰兢兢卑躬屈膝過着,到頭來還是要被廢……嘴角慢慢耷拉下來,梓玉情緒明顯低落許多,眼前的兩根龍鳳喜燭燃得有些灼眼,她又阖上眼睑。只聽雲碧亦道:“小姐,你不為自己擔憂,也得替府裏多想想啊。”
梓玉聞言,慢慢坐起來,冷眼掃過那二人,面無表情地吩咐道:“你們都出去。”許是驕縱慣了,她板着臉的時候總有種不怒自威的肅穆,能夠壓得人喘不過氣。
錦瀾和雲碧吓得連忙跪下來,紛紛認錯直說自己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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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玉又一字一頓地說了一遍,那二人才悻悻退了下去。
梓玉吹熄喜燭,望着窗外,也不知獨坐多久,一人飄到床榻邊,裹起薄被面朝裏睡了。
夢裏,她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隔着重重宮牆,望見那半張側顏,她聽見自己當初的心聲:“原來,這就是那個小皇帝啊?白白淨淨的,不算難看嘛……”年少的梓玉抻着脖子墊着腳努力張望,卻依舊只看見半張側臉。待龍辇徹底不見,梓玉忽的臉紅了,紅得像是八月裏熟透的水蜜桃,誘人極了。
十三四歲的姑娘懷了春,能想到的、會擔憂的,只有未來夫君會不會喜歡自己……
隔了多年,這個問題梓玉早就找到了答案,而那人留在她心中的模樣越發淡漠,以至于洞房花燭夜猛然相見,她竟沒法再将印象中與現在的這兩張臉對上……
翌日上午,衆位嫔妃來鹹安宮請安,都發現皇後懶洋洋的,沒什麽精神。衆人十分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又偷偷往娴妃那兒瞟過去,只見娴妃神采奕奕,完全沒有昨日的狼狽……衆人暗忖,皇後對于皇帝的吸引力,是不是太弱了些?這場皇後與寵妃之争,似乎沒什麽懸念了?傅昭儀笑得越發舒心,只覺得狠狠出了一口惡氣,而其他人不尴不尬地亦跟着笑了。
梓玉并未在意座下的刀光劍影,她只是慢慢翻着衆嫔妃呈上來的一沓《女誡》,待翻到其中某一張時,不覺一滞。梓玉眯起鳳眸,來來回回仔細看了一遍,不禁笑了。将這張單獨抽出來,她毫不吝啬地褒獎道:“沒想到咱們後宮真是藏龍卧虎,不容小觑。娴妃模樣雖生的柔弱,可一筆字寫得卻是骨氣勁峭,行雲流水,酣暢極了,着實不錯,實在是後宮之表率。”
得了贊許,娴妃也顧不得其他,連忙喜滋滋地起身道:“謝過皇後娘娘誇獎,臣妾不敢當。”
“應當的。”梓玉微微颔首,早有人捧着預備好的東西遞到娴妃跟前——這是按着慣例賞她昨日夜裏伺候了皇上。娴妃又喜滋滋地謝了恩,讓身後的奴婢接了過去。可接下來皇後的一句話,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梓玉擱下手中的一沓紙,對着娴妃認真說道:“既是如此,那就勞煩娴妃給本宮及每個妹妹宮裏都抄寫一份,衆位妹妹也好借機向娴妃多學着些。”
皇後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憋不住笑出聲來了。梓玉冷冷擡眼掃過去,就看見是正三品的舒貴嫔。舒貴嫔連忙捂嘴,起身道:“皇後娘娘教訓的極是,臣妾定然趁此良機好好向娴妃姐姐多學着些。”梓玉未進宮前,舒貴嫔便與娴妃不對盤了,如今見她被皇後苦整,心裏別提多舒暢,恨不得再踩上一腳才好。
其餘衆人亦紛紛起身,表明要向娴妃多學習,心裏卻不禁咋舌:皇後雖不受寵,但不好惹啊,還是繼續觀望觀望!
娴妃腦中嗡嗡作響,面色白了又白,待緩過勁來,她才道:“皇後娘娘,臣妾今日手乏的很,一時間只怕抄不了這麽多……”
梓玉笑着打斷她:“慢慢來,此事并不着急。”
娴妃略微舒出一口氣,皇後又道:“那就寬松至三日吧。”只見她又拿起先前那張紙,春風和煦般地提醒道:“娴妃,你可不能因為貪多就寫差了,還得與這一模一樣才好,屆時本宮重重有賞。如若敷衍了事,那本宮可就得罰了……”梓玉笑了笑,又道:“過些時日是萬壽節,到時候還得勞煩娴妃替本宮寫壽紋花樣呢。”
所謂的壽紋花樣,約莫是百來個不同的壽字組成的花樣。娴妃眼前一黑,只得咬着牙面目猙獰地謝了恩。
待從鹹安宮出來,娴妃依舊先去了兩儀殿。待将此事說了,秋衡握着朱筆的右手指尖不自覺地微微顫了顫——他已經很久沒有像昨夜那樣披星戴月地抄書了,就連對付柳必謙都沒這麽刻苦勤奮過!
掃了眼面前這道折子,秋衡只覺心煩意亂,“婉兒,你先回去,此事待朕空了再議。”說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就讓她退下了。娴妃愣了愣,眸子瞬間泛了紅,她剛喚了一聲“初苗哥哥”卻又被皇帝一句“朕還有要事”給生硬打斷,娴妃抹了抹淚,只好福身退下。
秋衡嘆氣,他拿起面前的折子,看着其中一句句駭人之言,更覺頭痛,他憤憤想:“朕什麽時候才能生個兒子啊?”
這道折子上奏的是西南道巡撫貪贓枉法一事,字字句句觸目驚心,當然,上面已經有內閣拟好的意見,很簡單的八字,“不實之言、駁回嚴查”——所謂的嚴查,查的是“有人誣蔑清官”一事——西南道巡撫是齊不語一手提拔上去的,所以首輔大人才會這麽光天化日地庇護着。秋衡憤憤,丢下折子,起身往殿外去。錢串兒跟在身後,忙不疊問:“皇上,您這是去哪兒?”
“鹹安宮!”
他受了憋屈,拿齊不語女兒出氣也好,何況,齊梓玉居然還想出來那麽個馊主意來整婉兒——不,是整他自己!
真是沒一個省心的!
兩儀殿和鹹安宮離得近,秋衡未乘龍辇只是踱步去的。到時也沒讓人通傳,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副熱火朝天的奇怪場景,而他要找的那人,正大喇喇地坐在鹹安宮前,一邊靠着軟椅吃糕點,一邊指揮着小太監們到處開挖。秋衡的臉色更差了些,他不由提高了聲音喝道:“混賬,你們這是做什麽?”
衆人連忙擱下手頭東西齊刷刷跪了下去,梓玉亦是。
她低着頭,沒過一會兒,就見明黃的衣擺和石青色靴子出現在眼前,那人沒好氣道:“怎麽回事,你準備把鹹安宮給掘地三尺了?”
梓玉回道:“臣妾只是想種些東西罷了……”原來,鹹安宮門前不知為何光禿禿的,只有兩顆蒼勁松柏立着,她昨夜看在眼裏只覺得着實冷清,便命內務府尋些花花草草移過來。
秋衡重重哼了一聲,負手越過一幹人進了鹹安宮內。
只聽宮裏傳來一聲大喝“你進來”,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不太明白,皇上這是喊誰呢?
“齊梓玉!”裏面又怒不可遏地扯着嗓子喊了一聲。梓玉一個激靈,心想:火氣這麽沖,難道是來替娴妃來出氣的?
頂着能吃人的目光,梓玉行了禮又坐在下首,這才問道:“陛下,時候尚早,你這是?”這個時候不批奏折,來我這兒瞎轉悠,肯定沒好事!
秋衡拿起案上的一沓《女誡》,他略略掃了一眼,便認出最上頭那份正是自己的字跡,他頓覺打臉,登時氣不打一處來。秋衡斥道:“來治你的罪!”
梓玉啞然。
“陛下,臣妾何罪之有啊?”
“你身為皇後,頭一樁罪便是不知勤儉,只為一己私欲,就興師動衆,勞民傷財;第二樁便是渎職,不過一日時間,就折騰得後宮衆人人仰馬翻,抄這些東西戲弄衆人,你覺得很有意思?”他說話之間,将手上的東西朝梓玉摔了過去。
白色紙張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宛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梓玉跪下拜道:“請陛下責罰。”
她十分清楚這兩樁都是小事,能夠惹得眼前這位大動肝火的,只怕還有其他,難道是爹爹?
為了齊府,她就是性子再橫心氣再高,也有要低頭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