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讨價還價
翌日,用過早膳,帝後二人乘轎攆去蕪香殿祭拜先祖。
剛下轎還沒進殿呢,秋衡臉色就很不好了,這些年若非必要時候,他是絕對不會主動來這兒的。來了這兒,就會想起陰森森的夜,孤零零的月,幾排白燭幽幽燃着,冷風呼呼吹來吹去……秋衡心裏毛毛的,連帶着腳下步子也跟着頓了頓。
走在皇帝身側的梓玉察覺到異樣,她偷偷瞥了一眼。那人抿着唇,一臉的不高興,而微微眯起的長眸裏閃過一絲驚慌。“莫非——這其中有什麽玄機?”梓玉暗自揣測,愈發留意他的動靜。
進殿後,按着祖制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剛行完禮,秋衡便不耐煩地要走,梓玉心裏更加疑惑。他越是如此,她便越想要和他作對。拜這人所賜,她從昨夜痛到現在,現在走路都不大利索,憑什麽要讓他好過?打定了主意,她索性在大殿中慢慢溜達起來。
蕪香殿正中央供奉着大周歷朝歷代皇帝的靈位,後面牆上則依次懸挂着列位先帝的聖容肖像。一一看下來,梓玉贊嘆不已:“咱們大周列位先帝的模樣挺周正的,有些不怒自威,是天潢貴胄;有些唇紅齒白,則是翩翩佳公子,至于現在這位……”她扭頭看向立在逆光中的那個人,他的面容隐在斑駁陸離的金烏之下,看不甚清,偏偏身上一襲明黃的龍袍張牙舞爪的,很是清楚,端地吓人——跟他一個德行,就知道仗勢欺人!
見梓玉望過來,秋衡不耐催她:“看什麽呢,還不快些?”
他的本意是催促殿中那個女人動作快一些,熟料梓玉倒是一本正經地福身回道:“回皇上的話,臣妾方才在瞻仰列祖聖容。”稍稍停頓,她回頭仰望畫中那位身着龍袍的清隽之人,微微一笑道:“尤其是文帝先祖。”
從秋衡這兒望過去,能看到梓玉的側臉,整座殿裏偏暗,唯獨她的眸子很亮。
他不大高興。哪怕齊梓玉是自己一直讨厭的女人,哪怕畫中之人是自己的爺爺,秋衡仍生出一些微妙的不快。他十分清楚,這個女人真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
梓玉懶得理會他的那些小情緒,自顧自道:“文帝創辦女學、重用女臣,于我大周女子是件再好不過之事。臣妾自小多為仰慕文帝功績,如今有了機會,自然要多看幾眼。”
這個答案勉勉強強令秋衡滿意,他點了點頭,随意贊許褒獎幾句,又催促她快走。
忍着身子的不适,梓玉上前難得溫柔地福身,軟語求道:“陛下,臣妾想讨個賞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雖然不願意,可有求于人的時候,梓玉還不想和這位有什麽正面的大沖突。
秋衡瞬間冷了臉。
這人剛進宮,只不過仗着昨夜……就主動讨賞,是不是太不識趣了些,要不要這麽嚣張?
梓玉只當沒看到,接着道:“托文帝先祖和陛下之福,臣妾待字閨中之時,曾在城中文館謀了個先生一職,臣妾想每月逢一、五、十去……”
“不行!”梓玉話還沒說完,那邊就回答了她,梓玉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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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衡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雖然齊梓玉讨的賞賜和他想的差了十萬八千裏,但秋衡依舊斷然拒絕。她已經是大周的皇後,可不是齊府裏随便胡鬧的七小姐,更不是街上那些不懂事的小丫頭,非要如此挑釁他?
梓玉氣鼓鼓,秋衡悠哉哉。對視少頃,大周朝這兩個最尊貴的人,居然跟走街串巷的小販一樣,你來我往讨價還價起來。
“逢五和十?”
“不行!”
“五或十?”
“不行!”
“初一十五兩天,否則豈不顯得當今天子不重視女子?”
“一天,沒得商量!”
“……”靜默片刻,梓玉拍手笑,“好,一天就一天,皇上一言九鼎,可不許反悔。”
“朕……絕不反悔。” 秋衡咬着牙道。
其實,秋衡已經有些懊悔了。眼前這人春風滿面,絲毫看不出什麽不甘心,甚至有種心願達成的小竊喜。他明白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齊梓玉本就只想要一天,偏偏要和他來這麽一出。放眼天下,還沒有人敢和他這樣讨價還價,就是齊不語也得裝裝樣子!
齊梓玉的小心思實在太陰了,秋衡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他拿出皇帝的威嚴,企圖扳回一城,“還有完沒完?齊不語沒教過你規矩?小心朕治……”
“又要治臣妾的罪?”梓玉接過話,滿臉無辜地擡起下颌,朝他眨了眨眼。
陡然被搶了話,秋衡一時語塞。
從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梓玉故作無知地問道:“為什麽臣妾覺得陛下好似很怕這兒?”秋衡這回徹底心塞,他寒着一張臉,也不答她的話,拂袖離開了蕪香殿。梓玉跟在他後面自言自語:“聽聞文帝對昭成皇後是極好的……”
秋衡嗤了一聲,很是不屑。他停住步子,回身反問道:“皇後的意思是,朕對你不好?”
迎上那道不善的目光,梓玉聳聳肩,也學着他的模樣,一板一眼地反問:“陛下,你覺得呢?”
“……”
秋衡氣結。他打從娘胎裏出來,還從未遇到如此大膽、如此讨厭的家夥,簡直……比齊不語更可惡!
梓玉笑道:“皇上消消氣。臣妾的罪,臣妾自己記下了,陛下以後可以一起治,不用每日耳提面命地提醒那麽多回。若是被旁人聽見了,還只當陛下您小氣記仇呢。”話說完,她正好走到八人擡的孔雀頂轎前。早有宮人掀開轎簾候着,梓玉笑盈盈地彎腰坐了進去,留皇帝鐵青着臉杵在外面。
錢串兒跟在皇帝跟前十多年了,未曾見過皇帝的臉黑成那樣,跟塗了一層厚厚的鍋灰似的。一時間,他噤若寒蟬,生怕惹到這位小祖宗。
秋衡深深吸了好幾大口氣,待平複下心情之後,他不怒反笑,而且笑靥絢爛如花。
他沒有往自己那頂轎子去,反而親自掀開皇後的轎簾,盯着裏面那人,面色極其誠懇道:“皇後說的不錯,朕确實是個記仇之人。所以,你的這些罪,朕都會算到齊首輔身上,哦,如今齊門六子都在六部九卿任職,也是可以替皇後你分擔一些的。”
言罷,秋衡對着裏面那個再也笑不出來的美人得瑟挑眉,這才慢悠悠往龍辇去。能夠親眼看見讨厭的人吃癟,實在是件爽快之事,他恨不得大笑三聲、昭告天下才好!
梓玉瞠目結舌。她很懷疑:這種卑鄙無恥的小人,真的是一國之君?
這此之後,帝後二人分別坐轎攆,一起去雅韻齋拜見太後張氏。下轎時,梓玉明顯蔫了許多,腦袋一直耷拉着,提不起精神。秋衡看在眼裏,偷笑不已。
張太後非常不喜梓玉此人,或者說,非常厭惡梓玉所代表的勢力。看見她,太後就能想到憋屈的當年。當年他們孤兒寡母坐擁江山,朝堂不穩,人心不固,齊不語那個老家夥便趁機将他女兒定成了皇後。按着太後的意思,還是自家侄女最可靠,本來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可她一個後宮婦孺哪兒能争得過權勢熏天的齊不語?
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太後那個侄女張婉兒,和皇帝一般年紀,今年初進的宮,如今是這熱鬧後宮中唯一的妃子,封號為“娴”。雖然皇帝大婚已成事實,但對于後位,太後及其整個張家依舊沒有洩氣。畢竟婉兒的位份不低,又和皇帝自小感情甚篤,所以,他們堅信皇後之位還是指日可待的,只要……齊家那位被廢!
對于齊府這位加塞的七小姐,太後與皇帝想到一處去了——齊梓玉性子驕橫跋扈,那她的小辮子會非常非常的多,所以,她進宮為後未必是件壞事。
縱然有這樣的心思,衆人面上依舊和睦。雅韻齋裏,幾人說了些場面話,無非是什麽“早日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之類的,太後就讓他倆離開了。
此後,梓玉回鹹安宮,秋衡獨自去崇文殿接受朝賀。
回鹹安宮後,按着規矩,各宮妃嫔要前來正式拜見,梓玉雖累,卻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這後宮裏,除了先前提到的那位正二品娴妃外,正三品貴嫔二人,分別是舒貴嫔、安貴嫔;從三品昭儀三人,依次為王、馮、傅三位昭儀,正四品婕妤兩人,餘下貴人、美人、才人若幹。
看着這滿滿當當一屋子的女人,說話之間時不時夾槍帶棒,含沙射影,你來我往地不亦樂乎,梓玉都替那位小皇帝累得慌。她只不過擺出個将将要嘆氣的表情,就冷不丁有暗箭放了過來,“皇後娘娘,可是覺得無趣了?”
第一個急不可耐跳出來頂撞的人,是最蠢的。梓玉心頭冷笑,擡眼掃了過去。
說話之人是傅昭儀,她以扇掩面,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如雲似霧。梓玉并不接話,視線對上的瞬間,又旋即冷冷撇開眼,只當沒看見、沒聽見。被皇後這樣當衆冷落,傅昭儀略有些尴尬,她只能輕搖團扇讪讪微笑。
座下其他嫔妃面無表情,可心中無不暗笑:傅昭儀真是傻,為了向娴妃表明心跡,居然沒摸透當下形勢,就傻傻去挑釁皇後,豈不太歲頭上動土、老虎頂上拔毛?衆人樂得看戲,才不會主動跳出來解圍呢。
娴妃坐不住了。作為一個盡職的寵妃,往日那幫人都是看她臉色行事,現在不過是多了個皇後,就紛紛退避三舍只求自保,那往後她在宮裏的日子豈不更不好過了?若此時不幫傅昭儀,誰還會向着她?想到這茬,娴妃笑道:“臣妾聽聞皇後娘娘大婚前便是名動天下的才女,現在這樣落落寡歡,想必是嫌棄臣妾及各位妹妹沒什麽學識了……”她這話也算是一箭雙雕了,既拉了傅昭儀一把,又提高了皇後在衆人心中的仇恨值。
順着話音,梓玉望了過去。那人穿着素雅,鬓間只簪白玉珠釵,像一束青翠碧綠的嫩蔥,透着她那份年齡的水靈。
原來,小皇帝好這一口?
梓玉彎起唇角,淺淺一笑。她抿了口茶,慢條斯理道:“娴妃此話雖有偏頗,可也算是真真替各位妹妹考慮的。既然如此……”梓玉托腮,想了想道:“列位回宮之後抄錄《女誡》十份,明日一早帶來給本宮過目。咱們身為女子,就算沒什麽學識,該知道的道理,也是不該忘的,斷斷不能只知搬弄口舌是非……”
衆人心中一凜,頓時明了這個皇後不好對付,可現在雖不樂意,也只能生生受着。鑒于惹不起皇後,有些人看向娴妃的目光便不滿了——誰要這人多嘴說這麽一句!
娴妃忿然。從鹹安宮出來之後,三三兩兩的抱怨之言偶爾傳入耳中,她更是不悅。娴妃絞着帕子,恨恨吩咐道:“走,去找初苗哥哥!”
鹹安宮外的小太監回禀這事時,梓玉笑得越發歡了。
小皇帝既然想要用這些女人來給她找茬,她絕對會毫不手軟、毫不客氣地全部還回去,讓他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