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自嘗苦果

“事情辦得怎麽樣?朕是要賞你啊,還是要罰你?”

秋衡笑眯眯地坐起來,就算現在已入深秋,也依舊掩飾不住他滿臉的春風得意。

梓玉心中忿然,越看這人越覺得讨厭。他現在居然還舔着臉來問,真把她當成自己手下那幫賣命的大臣了?梓玉上前,敷衍地福了福身,道:“陛下,明兒個上朝不就知道了?”

她說這話時自然沒什麽好氣。今天在齊府,為了躲避皇帝安插的暗衛,父女二人窩在園子裏一個偏僻沒人的陰暗角落,早就将眼前這位罵了一大通。齊不語更加痛恨自己當年的失算,不過也不能怪他,因為七年前的首輔大人根本沒預料到乖巧無比的小皇帝會長偏,會變成現在這副越來越無恥的德行——竟然用皇後來威脅齊不語,再用齊府一幹人來威脅皇後!

怎一個亂字了得?

沒想到這人還有更無恥的!

秋衡道:“首輔大人無端端缺了一個可用之人,就沒什麽要和朕換的?”他依舊笑着,燭火攏在白淨的臉上,微微映出些暖意。

梓玉卻覺得冷。

朝堂內所有亂七八糟的權謀争鬥,到了這位皇帝口中,倒是全擺在明面上了,連遮都不遮一下。皇帝看似懶,其實心裏頭門兒清。他擺明了要對付齊家,只不知什麽時候羽翼豐滿,會下手罷了。那他們還能做什麽?無非将後路撲好一些,到被宰的時候希望皇帝下手輕一些——這也是齊不語當年送梓玉入宮為後的目的。

想到這一處,梓玉越發情緒低落,她的面上都懶得應付敷衍了,只撇撇嘴:“臣妾及臣妾的爹都不敢。”

“那着實可惜了。”秋衡無限扼腕,很是嘆息。

梓玉警覺起來,只見那人笑得越發開懷,眉眼已經彎成一道新月,他說:“朕倒還有個要求。”

“什麽?”梓玉忽然生出一絲不妙。

秋衡招了招手,又拍了拍旁邊的軟榻,“你過來坐。”

梓玉沒動。她戒備地看着眼前這人,恨不得拔腿立馬轉身而逃。

“你的脾氣真是橫啊……”秋衡嘆氣,他起身慢悠悠踱到齊梓玉跟前,從袖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紙,在她眼前搖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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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細看,梓玉知道那是小皇帝替娴妃抄寫的那則文稿。她正疑惑着,皇帝解釋道:“朕準你臨朕的字跡。”

此言用意再明顯不過,就是要她替娴妃、亦是替皇帝抄那數十份《女誡》,梓玉惱羞成怒,喝道:“你別欺人太甚!”怒火中燒之間,她連尊卑都忘了。外間聽到的人,都唬了一跳,暗自咋舌:這是什麽個情況?

秋衡懶得她計較這些,只是回身将那張紙放在軟榻的幾案上,指尖在上頭輕輕敲了幾下,笑道:“朕思來想去,這事兒只有皇後你能替朕辦——你識得朕的字跡,又是朕的枕邊人,這深宮裏,只有你才不會臨了朕的字,反過來再想着如何加害或是戲弄于朕……”

梓玉不答,只是望着他,目光憤憤,好似能殺人。

“皇後,還不快些?你可只有兩日時限了……”說話那人氣定神閑,又抄起先前那卷書,雙腿交疊,斜斜靠在榻上,一副監工的模樣。

有一瞬間,梓玉恨不得撲過去掐死那人。她拼命攥着手,指甲掐進了肉裏,留下深深的月牙痕,才好容易平複下心境。

不甘不願地移過去,拾起案上的那張紙,梓玉收斂了神色,問道:“陛下,你是如何猜到臣妾識得你的字跡,有心作弄于你?”

秋衡又擡眼看她,輕笑道:“你昨日不該在朕面前一時心軟,說出‘娴妃之事就此算了’那樣的話。你若是真有心想借機懲戒婉兒,怎可能輕易作罷?無非是心疼朕了,才會這樣……”

原來,他就這樣利用自己的一時心軟和心疼?

梓玉垂着眼,簌簌眨了眨,掩去許多的情緒,方才擡起眸子,冷冷望向笑意盈盈的那人。

“所以,陛下你是心疼娴妃,不願她受累,就讓臣妾代勞,順便戲弄臣妾一番,是嗎?”

她這番話理是沒錯,可過于咄咄逼人,秋衡聽上去總覺得有些不悅。

他是個受不得挑釁的,于是挑着眉,笑道:“不行麽?朕确實心疼婉兒,不舍得她辛苦,更何況,皇後你本就有心要戲弄他人,如今不過是自嘗苦果罷了。”

梓玉輕笑:“自然行的。皇上愛心疼誰就心疼誰,臣妾管不着。只求皇上以後別再說什麽‘我是你枕邊人’之類的話來随便糊弄人,臣妾是個明白事理的,自然知道此話當不了真,若是宮裏其他不谙世事的妹妹們,哼,定然要被皇上給哄了去,還道陛下是個癡情種呢!”

這些話已經是極為忤逆之言了,不待皇帝開口斥責,梓玉團起那張紙,自顧往外面去,“你去哪兒?”後面那人高聲問。

“要你管!”

秋衡看她摞下狠話,又孤零零地往外去,心中那股氣頓時就沒了,忽然覺得自己方才那些話說重了,可到底不好意思拉下臉來,于是依舊靠在榻上翻話本子。可看來看去,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只得扯着嗓子喊錢串兒。

錢串兒忙應了一聲,一溜煙跑進來,“陛下。”

踟蹰半晌,秋衡問:“皇後去哪兒了?”

“回陛下的話,娘娘在西邊書房裏呢。”——鹹安宮面闊九間,進深三間,其中用屏風和珠簾等隔成了許多個小間,而所謂的書房,就是在鹹安宮西側靠南窗的第三間,是個用絲絹屏風隔斷而成的小室,多年未曾變過。

錢串兒彎着腰等了很久,也沒等到皇帝的任何吩咐,他有些猜不準皇帝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正這麽尴尬着,娴妃貼身宮女的詩翠來了,說是娴妃娘娘崴了腳。

可算是解了圍,于是,皇帝自然擺駕永華宮。臨走前,送駕的一幹人等中間,他沒有看到皇後,于是往西邊略微張望了一番,隐隐看見絲絹屏風上映出一個女人倔強的身影,她的鬓間應該簪着一柄步搖,斜斜挂下來,随着她不經意的動作,長長的影子在屏風上輕輕搖曳。

後來,秋衡命人送了幾份他親筆寫的文稿給梓玉湊數,卻被鹹安宮的首領太監王守福原封不動如數退回了禦書房。

皇帝見到的時候臉都發了青,待人退下之後,他一發狠将那些文稿通通撕了。這還不過瘾,他又喚錢串兒進來,吩咐道“拿去太液池喂魚”。

錢串兒有些為難,這些碎紙屑只怕魚都不肯吃呢!

看來,這位小祖宗是真生氣了!

三日期限至,看着娴妃遞上來的厚厚一沓,梓玉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她雙手交握在胸前,悄悄揉捏着右手的手腕,心裏淌着血,面上卻依舊和煦,道:“這字果然不錯。”

娴妃并不知道其中原委,此時面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這兩日,她格外的揚眉吐氣。且不說皇帝安排無名氏替她抄完這堆看着就眼暈的東西,就是那日夜裏她随便找了個借口,便将皇帝從鹹安宮拉回來,也夠她好好舒一口氣了。

自古以來,後宮之中,寵妃與皇後之間的明争暗鬥,就沒斷過。作為一個盡職的寵妃,張婉兒知道自己如果一味裝孫子,委曲求全,只會被別人騎到頭上來,還不如仗着皇帝的寵愛,先發制人,死死踩住別人。

娴妃喜上眉梢,款款福身,拜道:“謝過皇後娘娘誇贊,這是臣妾應當應分之事。”

梓玉微微擡了擡下巴,身後的錦瀾連忙捧上一段準備好的絹子,“娴妃,上一回本宮提過描壽紋花樣一事,你沒忘吧?”

那人雖是笑着,目光卻是冷極了,好似能看穿人的心。娴妃一時間被鎮住了,忙答“臣妾沒忘”。這樣一來,她又接下一個活計。

梓玉點頭,很是滿意,忽的又道:“哎,本宮竟忘了娴妃崴腳一事,真是疏忽了……那這些日子,你就別出來走動,留在永華宮裏好生歇着。至于花樣一事麽——”她頓了頓,娴妃一喜,只當能躲過一場,沒想到皇後卻說:“娴妃千萬別太擔心,本宮命司制司女官至永華宮中輔佐妹妹就是了。”

皇後如此吩咐下來,沒過一會兒,就有個着八品女官服飾的人走進次間,約莫四十歲上下的模樣。她對着上座盈盈一拜,道:“司制司正八品掌制李翹拜見皇後……”

娴妃的臉早已猙獰許多。這明顯就是皇後借故安個釘子杵在自己眼前,名正言順地給她添堵,往後還怎麽偷懶啊?

出了鹹安宮,衆妃嫔三三兩兩攜伴而走,娴妃和傅昭儀是一夥的,自發落在了後面。

“娴妃姐姐,那個李翹是什麽來頭?”傅昭儀問。

娴妃擡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愁眉不展道:“還能是什麽來頭,不就皇後的人麽?”

傅昭儀見狀,連忙寬慰道:“描花樣要不了幾日光景,姐姐只當打發時間罷了,反正皇上是寵着姐姐的。”

娴妃乜了她一眼,抽出被她挽着的胳膊,面色微有不快,這還需要你來提醒麽?

傅昭儀尴尬笑了笑,在前頭岔路兩人就分開了。

這一幕正巧被落在最後的舒貴嫔看見,她想了想,又轉身回鹹安宮去。她和娴妃明面上已經不對盤,還怕什麽?

對于主動投靠自己的人,梓玉雖不喜,但也不會讨厭。畢竟一個柔弱的女人在深宮中,總是需要個靠山,要不就是皇帝的恩寵,要不就是皇後的青睐——只可惜自己倒黴悲催的,誰都靠不上,唯一的娘家,還被皇帝視為眼中釘。

而這位舒貴嫔出自江南舒家,原本亦是個富貴世家,出過不少文武棟梁之才,只可惜先帝年間,被外戚張氏反咬一口,落得個家道衰敗,要不然,也不會放任自家姑娘進宮受罪了……

如此一來,梓玉和舒貴嫔之間就有些微妙的心心相惜。

且說娴妃憋在永華宮中,忍了一天,便忍不了了。

皇後不讓她出宮,她就只能在那位面無表情的李翹的眼皮子底下描壽紋花樣。偏偏皇後要求極多,這個不行,那個不好,氣得娴妃撂下攤子,到雅韻齋去找太後告狀。自從上次皇帝跟她說了那樣的話後,娴妃就不大敢在皇帝面前搬弄皇後的是非了,她總有些莫名的發憷。

“姑母,皇後進宮不過幾日,卻是處處針對于我,我真是咽不下這口氣……”

太後張氏阖着眼假寐,感慨道:“她的性子一貫驕縱,如今她處處針對你,咱們只盼着她多做多錯才好,你且暫時忍着些。”

“姑母,那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啊?”

張太後這才緩緩睜開眼,笑道:“看皇上的意思吧,等齊家到頭了,她也就到頭了……”

雅韻齋的西配殿,明間前後皆開門,穿堂西出便到了禦花園。秋衡批完折子,在禦花園裏逛了一圈,便沿此路信步走到雅韻齋內。他并未讓人通報,如今立在窗下,聽着這幾句,不知為何就想到那個人。

如今是深秋,天色暗的早,落日餘晖只剩下最後一線,雅韻齋的院子裏樹影斑駁,頗有些張牙舞爪、狐假虎威的味道。

秋衡不想進去了。他是個懶人,除了上回之事,他根本不願再過問女人間的麻煩。于是,他又徑直從西配殿而出,拐了好大一圈,這才回到皇宮中間的甬道上。

前面正巧也有一群人,皆背對着他。幾個宮女挑着八角琉璃宮燈走在前面,最後則綴着個慢吞吞的身影,那人雖是個女子,身姿倒是一如既往的筆挺,秋衡一眼就認出皇後來。風起了,吹亂了她腦後的發髻。這麽一看,就少了份盛氣淩人,多了點弱不禁風。

皇帝後面的小太監正要扯着嗓子喊,皇帝一擺手,那人就給憋了回去。

秋衡嘆氣,“罷了,還是去禦花園轉轉吧……”他忽然也想知道,那人為何總是針對婉兒,是因為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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