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壽之日
當今天子出生在初冬時節,那一天,正好下了當年的第一場雪,今年這個萬壽節亦是。
梓玉醒的早,她起來的時候,鹹安宮前的院子裏已經覆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珠子。先前梓玉命人挖起來準備種花的坑,早在皇帝的大喝一聲中被填平了。如今白茫茫的一片孤寂之中,只剩兩棵松柏依舊蒼翠……
真是了無生趣啊!
梓玉瞬間沒了興致,慢吞吞地回殿內梳妝。今天她很忙,白天是後宮的家宴,晚上要宴請群臣,哪兒都得她來做主。她現在光幹活,還不受上面那人待見。梓玉很想上道折子問一聲,她這個皇後可以罷工嗎?
皇帝壽誕,梓玉送給皇帝的壽禮就是先前提過的萬壽紋樣繡品。
娴妃被迫描好花樣子,她意思意思繡了兩針,便丢給了錦瀾。反正那人也不稀罕,随便打發一下拉倒。誰知道繡品剛送到小皇帝跟前,又被原封不動地擡了回來。只因為皇帝掃過一眼,就看出不對勁。
當然,皇帝随之也難得擺駕到了鹹安宮。
秋衡指着兩個極為蹩腳的針腳,疑惑道:“皇後,這是……什麽情況?你就拿這種來濫竽充數,糊弄對付朕?”
被他指着的地方,正是梓玉繡的那兩針。
梓玉有些尴尬,從小到大,她确實不大熟悉女紅。可是如此細細密密的針腳之中,他居然能夠發現這兩處,梓玉都有些佩服他了。
這人眼神未免也太好了,還有沒有活路啊?
她硬着頭皮回道:“怎麽能算糊弄呢?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陛下未免也太苛責了些吧?”
“朕對皇後自然要苛責些。”秋衡笑道。
這人就是來戲弄她的!
梓玉火大,很想回他一句“愛要要,不要滾”,可她到底不敢太過忤逆,畢竟自己在這個無恥的皇帝手上吃過虧,而小皇帝最近又在她爹爹手裏吃了個悶虧。
梓玉梗着脖子問:“陛下,那你想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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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問你啊——”秋衡依舊笑眯眯地,“朕看見繡品上有兩個如此礙眼的地方就不大痛快,皇後你快些想想辦法。朕的壽誕,如斯良辰美景,你總不想讓朕再去找首輔大人的麻煩吧?”
對于這種挑釁之言,梓玉有些沉不住氣了,面色愈發難看。
每次看見齊梓玉吃癟,秋衡就異常高興。這些天,齊不語因為折損了一個巡撫,于是在提拔繼任官員的問題上越發和皇帝作對。但凡是皇帝提議的人選,通通被內閣否決掉。最後僵持不下,皇帝不得不提拔了“言官一致舉薦”的某位齊黨。所以,小皇帝現在的心情不大好,于是又變着法地來折磨齊不語的女兒。
“好吧,守福!”梓玉喚了一聲。
候在外面的王守福一撩拂塵,進來應了聲“奴才在”,就聽皇後吩咐道:“把這幅繡品擡下去燒了。”
秋衡倒抽一口氣,一雙笑彎的眸子瞬間瞪得渾圓,他跳腳道:“齊梓玉,你什麽意思?”這幅繡品再差也是皇帝的壽禮,怎麽能說燒就燒呢?
“陛下,臣妾就是話裏的意思,是您讓臣妾想辦法的,所以臣妾想倒不如一了百了,省得繼續留着污穢陛下的眼……”
王守福看看皇後,再看看皇帝,心想到底該聽誰的呢。他正糾結之際,皇後又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快點。王守福咬咬牙,頂着皇上殺人的眼神,讓幾個小太監給擡了下去。他以後還得在皇後面前混飯吃,可不能得罪自己的主子——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沒隔幾日王守福被皇帝喊過去,挨了二十大板,好幾天沒下的了床。再之後,皇後賞了一大堆東西來,金的玉的,眼花缭亂,還讓禦醫來替他瞧了屁股,順便将他樹立成鹹安宮忠心護主的典型——王守福咬牙抹淚,跟着皇後總沒錯。
繡品擡下去的同時,梓玉還不忘在旁邊提醒一句“燒幹淨點”。王守福戰戰兢兢答了一聲“是”,這才退下。
小皇帝氣得拂袖而去,梓玉很舒坦。
除了皇後那幅化成灰燼的繡品,作為壽星的秋衡陸陸續續收到了很多有誠意的賀禮,比如舒貴嫔的群芳賀宴圖、比如傅昭儀親手繡的荷包……通通都比齊梓玉強千倍百倍,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兩人在家宴上再遇見時,就都沒什麽好臉色了。
上座的帝後二人頂着寒冰臉,底下用心打扮的衆人也只能噤若寒蟬。直到皇帝聽完一首小曲,勉強笑了笑又賞賜一番,氣氛才稍微緩和了些。
妃嫔們依次給皇帝敬酒,邊敬還得邊說吉祥話。尋常的就是陛下萬壽無疆,有文采一些的則是天錫遐齡、國祥人瑞。想着今日是個好日子,又不忍拂了衆人好意,秋衡難得和顏悅色地一一喝了。
待喝過一圈,他就發現敬酒的人中少了一位。
秋衡端着酒盅,慢慢抿了一口,拿眼睇旁邊那位。梓玉低頭夾菜,死活不接招。她可保不準自己在氣頭上,會不會說出什麽大不敬的話來,還是腦袋比較重要。
秋衡笑道:“皇後素日能言會道,今日怎麽……啞巴了?”
聽皇帝這樣調侃,有人還是憋不住笑了,比如娴妃,笑也就算了,還不忘誇皇帝一句,“初苗哥哥,你真是會說笑話。”秋衡面色微有不虞,他不認為娴妃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如此場合及衆人面前、尤其是皇後面前稱呼自己的乳名,被人聽去着實有傷皇帝的威嚴!
梓玉果然愣住——初苗是什麽鬼東西?我還晚柳呢!
她心頭發笑,面上仍不得不恭敬回道:“臣妾身子不适,還請陛下見諒。”
“哦,皇後娘娘既然身子不适,要不早些回宮歇着?這兒有臣妾照看,也是一樣的。”仗着皇帝在眼前,娴妃嘴快擠兌道。
皇後如果能走,那才好呢。
梓玉望着她,又掃了旁邊那人一眼,見皇帝沒出聲,猜他估計也不想看見自己杵在跟前添堵,遂如了那二人的願,淡淡回道:“好吧……”她起來福了福身,道了聲“臣妾告退”,便依言退了出去,留秋衡和其他衆人瞠目結舌。
秋衡吃驚,是他猜齊梓玉肯定會留下來,繼續和他鬥智鬥勇,沒想到她撤得倒快,難道真有什麽不适?
而其他衆人吃驚,完全是沒料到皇後這麽的……不堪一擊!
今日宴席之間,娴妃和皇帝二人早就眉來眼去,郎有情啊妾有意,恨不得雙雙對對把家還。這樣的你來我往,自然逃不開其他妃嫔的火眼金睛,她們紛紛在心底咒罵娴妃是個小狐貍精,可到底争不過,于是盼着皇後能出一口惡氣。皇後一直挺屍狀也就罷了,他們萬萬沒想到她的戰鬥力這麽弱……
将将要跨出殿,梓玉回過頭來,莞爾一笑,說道:“諸位妹妹,你們也別太沒眼力界,讨這份無趣,早些吃完酒各自回宮吧,別礙着陛下和娴妃的好事……”
這話說的雖是你知我知的實情,可陡然被點出來,就紮到了人心深處,結合之前種種,便将娴妃推到了讨厭的另一個高度上。
娴妃當然聽出了話裏的刺,臉色不由白了好幾分。
到此時,讨厭娴妃的衆人徹底長舒一口氣,真是爽啊!于是有皇後在前頭頂着,想着法不責衆,這個順勢道“陛下,臣妾出去透個氣”,那個又道“陛下,臣妾頭暈身乏”,不消一會兒殿內就沒幾個人了。好好的一場家宴,光剩皇帝和幾個娴妃黨面面相觑。
于是,娴妃嘤嘤哭了,“初苗哥哥,皇後她欺人太甚,說那種話來擠兌我,讓我難堪。”
秋衡頭大如鬥,他說:“你之前不擠兌她,不就能相安無事了?”
然後,娴妃哭得更厲害了,“初苗哥哥,你也幫着她欺負我!”
秋衡早就知道,他的皇後最擅長的,便是制造這種爛攤子給他收拾,所以,他準備先好好收拾一下齊梓玉。
是夜,群臣的宴席散了,皇帝到鹹安宮,得到了有史以來最差的待遇——居然沒人出來接駕!
一問才知道,皇後和娴妃剛剛相繼掉太液池裏了……
還未到太液池邊,坐在龍辇上的秋衡遠遠就看見了圍成裏三層外三層的人,而齊梓玉渾身濕漉漉地,哆哆嗦嗦站在中間,大口喘着氣,被風一吹,着實顯得有些可憐,旁邊的娴妃也沒好到哪兒去,還在地上躺着呢。
“怎麽回事?”
皇帝發了話,衆人自覺讓出一條道,他盯着梓玉,又問:“到底怎麽回事?你們怎麽會一塊兒掉水裏了?”
“不小心踩着殘雪,腳下一劃,就掉水裏了。”梓玉回道。
“腳下一劃?”秋衡很明顯不大相信這人的話,“總有個先後吧?”
聽見皇帝的聲音,娴妃睜開眼,梨花帶雨地哭道:“陛下,有人在後頭推了我一把……”
這話一出,就有些微妙了,秋衡看向梓玉,梓玉撇開頭:“別這樣看我,是我救了她。”
“你會水性?”秋衡有些不可置信。
梓玉不屑道:“需要臣妾跳下水,再游一個來回麽?”說着,她指着地上那人,“陛下若是不信,你可以問她呀!”
娴妃微微點了點頭,連忙又道:“初苗哥哥,确實是皇後娘娘救的我,只是不知道是誰推的,又是否是賊喊捉賊、做賊心虛……”
梓玉咬牙切齒:這種時候還不忘栽贓給我,早知道還不如不救呢,真沒良心!
要不是她突然興致來了,想要雪夜來禦花園賞梅,才不會碰上這種肮髒事!
先前梓玉一行經過太液池時,正巧有人疾呼“娴妃娘娘落水了”,偏偏周遭的一群奴才就沒個會水性的,只能先去劃船。眼看着人撲棱地快不行了,她咬咬牙,就跳下了水……
梓玉擰了把濕漉漉的衣袖,說道:“陛下,能不能回宮再拷問,我實在是……有點冷,想來娴妃也是。”說話之間,她的額發上就挂下了水來。
娴妃點點頭,楚楚可憐地望着皇帝。
秋衡卻沒在望她,只是從上到下将梓玉端詳了一番,見這人渾身上下透着水珠子,心頭一軟,便解下自己的大氅。可遞給那人跟前的瞬間,她已經順手接過錦瀾遞來的竹青色錦緞鬥篷……這一幕着實有點尴尬,梓玉笑道:“冬夜寒涼,陛下龍體要緊,還是留着自己穿吧……哦,娴妃也正好需要。”秋衡哼了一聲,将大氅丢給身後的錢串兒,“拿去,朕賞你的。”
錢串兒捧着,滿頭黑線。
秋衡有些賭氣似地蹲下來,攔腰将地上那人抱起,往龍辇去。
梓玉看在眼裏,笑了笑,又披上鬥篷,說:“王守福,咱們速速回宮。”剛要走,梓玉就聽皇帝說道:“皇後,你待會來永華宮,朕要盤問。”
梓玉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是”,又見他二人依偎在一起,越發覺得自己這個正妻多餘了!
爹啊,女兒真是被你坑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