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記昏招
裴卿祖籍江南,字叔橋,是前年的二甲進士,如今任翰林院的編修一職。
被黑衣侍衛用刀架着脖子的時候,他就報上了自己的名號。可惜名號太低,禦前侍衛自然不認識,也不理會這種多如牛毛的七品小官。他們正要将這人直接帶走時,将将要下馬車的皇後聽見了這兒的動靜,于是命人将裴卿帶到鳳駕前。
車外懸着的垂緞已被宮女們挑開,裏面還有一層柔柔的紗幔,擋住人探究的視線——當然,別的男人也不能随便看。
裴卿跪着,靜靜等候發落。雖是如此,他卻告誡自己莫要在權勢面前失了風骨,于是,他的後背挺得愈發直了,像棵變扭的傲松。也沒有呼天搶地的喊冤,他只是暗暗揣測裏面那人會如何發落。因為裴卿聽聞過齊府七小姐性子蠻橫又驕縱一事,而且,他還……
裴卿正思緒萬千之時,梓玉已經聽完侍衛的回禀,她疑道:“你是裴編修?”
皇後的聲音聽着有些冷,又透着些許威嚴,讓人打心底裏不敢胡亂再次。就算對這位皇後再有什麽微詞,裴卿也都收斂起來,他只是答道:“不敢,在下裴卿裴叔橋。”
梓玉聽他如此回答,不禁微微一笑,又問:“編修來蕭先生這兒是?”
裴卿這回沒有再糾纏稱謂這個問題,他繼續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蕭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實在令人欽佩。我與她是忘年之交,故此來拜訪。”
梓玉點點頭,擡手道:“編修請起。”
前些天剛剛下過雪,地上還留着不少殘痕,裴卿難得穿一身嶄新的白袍,如今就被弄髒了,他有些心疼。沒顧忌皇後在跟前,他彎腰撣了幾下,衣擺上卻依舊那樣……裴卿蹙眉,這可花了他二兩銀子呢。
這一幕,梓玉看在眼裏,轉頭吩咐外邊的人:“速速給裴編修送一身幹淨的衣裳來。”
裴卿一時怔住。他的性子高潔,從不亂拿別人的東西,亦不食嗟來之食,正要婉拒之際,就聽車裏那人道:“今日既然不方便,那就回宮吧。”外面衆人齊齊答“是”,聲勢頗為好大,裴卿又被吓了一跳。
宮裏的人動作到底快,只皇後吩咐一聲,馬車掉了個頭便往回去,不多時就沒了蹤跡。
裴卿捧着一件嶄新的長袍,心下難安,頓覺欠了好大的一個人情,他想,這該怎麽還呢?
其實就一件衣裳,梓玉轉眼就不記得了,她現在憤憤的,只有一件事:若不是顧及着自己皇後的身份,梓玉才根本不會在意是否有外男在,她自小橫沖直撞慣了,可現在……到底是不一樣了。
皇後一行灰溜溜回到宮,沒多一會兒,看戲的小皇帝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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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衡笑得很開心,神采飛揚,得意道:“皇後,這幫禦前侍衛還不錯吧?”
梓玉就知道這人來準沒什麽好事,于是順着他的話道:“托陛下洪福,臣妾真是長臉呢……”
那人坐下來抿了一口茶,又道:“聽聞你今天出宮,遇見個翰林院的編修?”
皇帝消息倒快,可梓玉不知他問這話是何用意,她只如實答說:“是,那人自稱裴卿。”
“裴卿?”甫一聽到這個名字,小皇帝倒略顯得有些意外,他端着茶盞,抿着唇思量少頃,自顧自笑了,“這人挺……妙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跟打啞謎一樣,梓玉完全弄不明白,也懶得再猜。
見她一副呆頭鵝的傻樣,秋衡輕輕搖頭,嘆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梓玉扁扁嘴,心道:“誰稀罕明白啊?”
那人又問:“那卷書呢?”
“哪一卷?”梓玉不解。鹹安宮裏本就藏書甚多,梓玉出嫁時,又帶了滿滿好幾箱子作為嫁妝,如今鹹安宮的書架內被塞得是滿滿當當,以至于小皇帝也會時不時過來要個話本子打發時間。
秋衡望着她,她的眼眸澄明又清澈,像是一汩深藏着的甘泉,能夠令人莫名生出一股子歡喜和安寧。兩人對視之間,他玩心頓起,于是笑着用口型無言地說了三個字。他越是如此,此舉越像是輕薄和調戲。
梓玉登時就反應過來,她羞紅了臉,啐道:“昨天已經燒了。”
秋衡聞言,原本咧開而彎起的嘴角滞在那兒,一雙月牙兒般的眼睛更是不可思議地瞪得渾圓,“你、你——”
“你”了半天,他也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此時一股氣悶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他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平複下極度的惱意。秋衡不知為何忽然有種錯覺,如果某一天他駕崩了,說不定就是被齊梓玉給氣死的。他咬牙切齒道:“齊梓玉,你就是故意跟朕作對,朕記着了。”
梓玉認真思量後,又認真拿話噎他:“陛下,此言倒顯得您小氣,竟跟臣妾一般斤斤計較,不過是卷書罷了,陛下您要什麽沒有……”
這句話很成功地将小皇帝成功給氣走了,同時,也堅定了秋衡要找齊不語麻煩的心。憋了好幾日,居然讓他逮到個機會。
這個機會說來說去,源頭還是在于皇後那日出宮過于招搖。
皇後大搖大擺出宮之後,零零散散地,便有兩三個犄角旮旯的言官上奏折。折子裏當然沒什麽好話,言官連當今天子都敢罵,更別提皇帝的老婆了。折子按例遞到內閣,自然被齊不語給看見了。朝堂之上變着法的罵人那是家常事,他見多了,可這會兒罵得是齊不語疼到骨子裏的寶貝女兒,那就不一樣了。氣得吹胡子瞪眼之際,他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結果,同在一個屋檐下辦公的柳必謙,居然假模假樣過來關切道:“齊首輔,這是怎麽了,氣成這樣?”
齊不語面上道“無事”,心裏冷笑連連,這是典型的貓哭耗子假慈悲,誰知道這幾個人是不是你柳派丢出來試水的小卒子?又或者,故意來引蛇出洞?——蛇自然指齊不語自己。
按道理,這事最好的處置方法就是丢給皇帝去定奪,因為畢竟牽扯到皇後,算是帝後二人之間的家務事。可涉及到女兒,再考慮到梓玉在宮裏尴尬的位子,齊不語難免亂了分寸。他将這幾道折子扣下不說,另日又尋了幾個由頭,将那兩三個人通通貶去了外地。
百密終有一疏,因為齊不語急切地想要找那幾個人麻煩,所以,他那幾個所謂的由頭,實在是有些生編硬造的嫌疑……如此一來,齊不語這條蛇還是出洞了,正好被伺機而動的對手揪着把柄,在奏折中大書特書,控訴他“以權謀私”、“陷害忠良”、“貪贓枉法”雲雲——可這些怎麽可能會被皇帝看到呢?作為一個權臣,齊不語除了在奏折上動手腳,自然還要組織自己的力量在輿論上壓制,可對手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憋了這麽久,好容易逮着個機會,怎麽可能輕易服輸……
于是,兩相撞在一起,事情就有些不好收拾了,終于某日早朝之際,有人在皇帝面前點出了首輔大人的數樁罪。這一場紙上沒有硝煙的控訴,徹底發展成雙方撸起袖子的罵戰……
齊不語自持身份,是不會跟人對罵的,他是大周朝堂內的一棵大樹,樹根底下早就盤根錯節,自會有依附他的人出面。只是這一回,齊不語心裏也有些惶惶不安。他十分清楚,如果這一着沒走好,連累的可不知他一個人,還有個宮裏的女兒,更是齊府衆人。
該怎麽辦呢?
一時間,齊不語心底轉過幾個心思,可蟠龍寶座上的那個人什麽都沒說,只是靜靜聽着,他倒有些拿捏不準這位的心思了。
這一日的早朝,就在無止境的對罵聲中結束,小皇帝誰都沒有召見,而是直接回了兩儀殿。
當然,這一天,龍案上的折子堆得比以往都高。秋衡知道,齊不語有些怕了。
果然,人都有弱點。當年他将女兒嫁給自己,就是一記昏招,原以為能倚着外戚的身份更加耀武揚威,誰知道會變成這樣宮內外互相掣肘和牽制呢?這次遇到齊梓玉的事,他又走了一記昏招,昏上加昏,到底老了……
想到齊梓玉,秋衡不免又想到她的種種惡行,于是,他很自然地沒有批折子,只是命人原封不動地擡回內閣處,又命幾位內閣輔臣“好好地”替朕批示,他自己反而溜達去了鹹安宮——對,秋衡就是這麽的懶!
到了鹹安宮,皇後并不在,再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被喚去了太後宮裏。
皇後身邊經常跟着的那幾個人都不在,只有六福盡職地在門口杵着。秋衡知道母後不喜梓玉,兩人又因為婉兒落水一事結下了梁子,他便多問了一句:“可知太後喚皇後過去是何事?”
六福答道:“好像是因為皇後出宮一事……”
秋衡心裏咯噔一下,這風聲傳的還真快,前朝後宮一起折騰……他連忙又擺駕去了雅韻齋,熟料剛到殿門外,就遇到了裏面出來的齊梓玉。看她樣子,只是稍微有點蔫,其他的倒還好。秋衡不禁淺淺一笑,故意揶揄道:“皇後,你這是怎麽了?”
梓玉心裏窩了一肚子的氣。她剛剛被張太後當着衆妃嫔的面教訓完,尤其也不知道太後從哪兒聽來她偶遇裴卿又贈衣一事,更是被其拿來大書特書,連什麽謹記婦德之類的話都提了出來,最後又讓她回去抄《女誡》……這分明就是讓她難堪,以至于梓玉現在已經沒什麽心思再來應付讨人嫌的小皇帝了。
她只是冷冷看着對面那人,又冷冷道:“臣妾好得很,還請陛下和太後放心。”
聽出她話裏的刺,秋衡難得湊她跟前,低聲道:“怎麽,母後找你麻煩了?”
這話秋衡原本是關切之言,可在梓玉聽來,倒多了份嘲弄,他們本就是一家人,再一想到今日娴妃那個得意的模樣,梓玉愈發郁卒。她冷冷一笑,也不多言,只是擺駕回了宮,剩秋衡一人恍然大悟——看來母後真的找她麻煩了!
皇帝再往裏去,遇見了三三兩兩結伴而出的其他妃嫔,各個都是花枝招展地請了安,又沖他飛去幾道秋波,唯獨舒貴嫔恍恍惚惚地,差點沖撞了龍體。皇帝颦眉,舒貴嫔吓得半死,她連忙跪下解釋道:“請陛下責罰,臣妾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秋衡垂着眸子掃了底下那人一眼。
舒貴嫔還未答話,遠遠地有個聲音飄過來,“初苗哥哥,舒貴嫔從方才起就魂不守舍的,似乎有什麽心事呢……”說話之間,一人婀娜多姿地就到了眼前,款款福身又道了聲“初苗哥哥”。娴妃的聲音依舊清脆悅耳,可秋衡聽來,卻有些刺耳。
又在大庭廣衆之下直呼皇帝的乳名,哪怕齊梓玉不在,秋衡也越發覺得婉兒似乎過于放肆了些。他微微擡眼,“哦”了一聲,又道:“後宮之事,還是去找皇後說去吧。”言罷,他擺了擺手,也不等娴妃追上來,便轉身快步離開,自然也沒有進去給太後請安。
直到讓錢串兒去弄明白今天在雅韻齋發生的原委,秋衡才又舔着臉去了鹹安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