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溫柔的刀
對梓玉而言,聽一群人借作詩為名,拐彎抹角地對皇帝極近阿谀奉承之能,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因為,她打心底就不認為眼前這位是明君,這人最會威脅耍詐,而且卑鄙無恥至極,哪兒有他們口中明君的風範和氣度?
只堅持了片刻,梓玉便隐隐作嘔——這幫人為了飯碗,真沒節操!
她掃了眼底下烏泱泱的人,離他們最近的自然是內閣。能夠看到爹爹,梓玉還是很高興的。父女倆交換了一下眼神,梓玉又往下瞄去。爹爹後頭就是次輔柳必謙,他的身形圓圓的,坐在那兒真的很像一個敦實的番薯,而柳必謙的下手位置,則是整晚都沒有開口的柳二公子。
再見到這個故人,那些曾被她無情遺忘的畫面一幕幕在腦海裏重演,梓玉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似乎能聽到有人喚了一聲“七妹”,隔着重重雨幕,清晰如昨……柳松言是不喝酒的,他垂着眸,小口小口啜着香茗。察覺到一束從上面掃下來的探究目光時,他微微愣在那兒,端着茶盞的動作有些許僵硬。
視線不敢停留太久,梓玉繼續往下巡睃。燈火通明的大廳之內,有個人滔滔不絕地講了小半柱香的時辰,全都是歌功頌德的華麗辭藻。梓玉只覺心煩,她瞥向身邊的小皇帝,想看看那人是不是也作嘔。
今日號稱是個随興的晚宴,所以皇帝他頭戴黑紗翼善冠,身着一襲暗紅色繡團花紋綢服,腰間束着白玉腰帶,上面墜着一塊蒼玉龍紋配,襯得整個人眉清目秀又豐神俊朗,像個濁世裏出挑的翩翩佳公子。此時,他正襟危坐,絲毫沒有平日裏嬉皮笑臉的模樣,面上蘊着一絲帝王的威嚴,不見一丁點的不耐。
梓玉看在眼裏,撇撇嘴,暗自感慨一句“這人真能裝”。
熟料那人雖看着前頭,眼睛卻似乎定在她身上一樣,小皇帝亦偏過頭來望着她。視線驀然相及,梓玉被抓個正着,有些尴尬。秋衡唬了她一眼,又挑着眉,一臉得意地用口型問她在看什麽。
在衆人面前,梓玉顧着皇帝的面子,忍住沒有翻白眼,只輕哼一聲,低低道:“你又看什麽?”
皇帝斜斜倚過來,湊她近了一些,笑道:“皇後,咱們是心有靈犀啊。”
——真不要臉!
這一舉動在群臣面前實在顯得親昵,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故意秀恩愛呢!
梓玉白皙的臉蹭的紅了,她往後避了避,眼睛瞟了瞟底下衆人,示意皇帝他的唐突,又悄悄道:“你過去點。”
“告訴朕,你在看什麽?”皇帝依舊揪着這個問題不放。
梓玉徹底敗給他了,她推了一把,憤憤道:“看你能忍到什麽時候!”說着,又瞟了眼正在慷慨陳詞努力作宏篇長詩的某位大臣。
秋衡忍着笑,慢慢直起身子,意味深長道:“四字真言,習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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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小兩口眉來眼去,舉止親昵,當然沒逃過底下人的眼,一時間不少見風使舵的人找借口輪番敬齊不語的酒——馮淵那事正值風口浪尖,齊不語的日子不大好過,先前還沒幾個人敢和他套近乎,可現在風向又轉了——齊不語撚須而笑,以後整個齊府還得靠梓玉啊!
柳松言低着頭,盯着眼前的青花壓手杯,聽着耳旁那些人的議論,只覺得無力。他當然知道衆人在議論什麽,所以,他固執地不想擡頭看。不去看,他至少還可以當她是當年的七妹,而非與皇帝并肩而坐的皇後!偏偏皇帝開口點他:“如晦,你不作一首?”聽皇帝的意思是有心提點柳松言,一旁的柳必謙也開始慫恿自己兒子露個臉——如今長子不争氣,只能指望二子出息了。
柳松言擡頭,迎着皇帝的目光,淡淡回道:“陛下,草民并非是個作詩取樂之人。”一如既往地刻薄,柳必謙差點沒氣暈過去!
“朕并非要如晦作詩取樂,而是……”秋衡頓了頓,偏頭望向一旁的梓玉,動情道,“如晦,你雖是朕的伴讀,但朕自小敬你如兄長,去年朕大婚,你未曾歸京,不如,今夜作詩一首賀朕與皇後能永結秦晉之好?”說罷,他又望着柳松言,微微一笑。
皇帝的笑意是暖的,和平時無異,可梓玉看着他的側臉,卻莫名生出一股子冷意——這人今夜反常啊,似乎在試探柳松言?
柳松言垂下眼,淡淡道:“既然是賀陛下大婚,這有何不可?”早有人伺候他筆墨,松言提筆,不待凝思一蹴而就,又有人遞了上去。宣紙拈在指尖,秋衡念了一遍,又遞給梓玉:“這是如晦的一片赤忱心意,皇後,你也看看?”
這話又是溫柔一刀,輕輕割在松言心上,他只覺愈發不堪,無處遁形,倏地,又有些慶幸梓玉不記得那些往事。
這樣,她就不會知道自己現在有多不堪了。
柳松言的字張狂的不像樣子,梓玉靜靜看着,她似乎能看見藏在這些字跡底下,那個可憐又蒼白的少年,如今,他該有多難堪啊!
嘴唇微顫,梓玉有心想說些什麽,可她知道,如果自己開口,那人心底必然會更加難堪……她不舍得再在這具殘破的身子上劃上一道傷疤。
将梓玉的臉色悉數收在眼裏,秋衡又轉眼看向底下那人。不談其他,直覺告訴小皇帝,這兩人之間肯定有什麽瞞着他!
秋衡笑道:“皇後,咱們一起敬如晦一杯?”雖是提議,但卻不容置喙,梓玉只能随皇帝一起。只有将人逼到無路可退,才能得到皇帝想要的東西。果然,到這個時候,柳松言掩飾的再好,他淡漠的面上終于有一絲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皇帝毒辣的目光——那人到底做了八年的皇帝,自小與人勾心鬥角,最善揣摩人的心思。
喝完這一杯酒,正巧在內廷與女眷們一起聽戲的太後來了,衆人又開始改口誇太後與皇帝如何母慈子孝……梓玉暗暗松了一口氣,她知道太後一出現,也就意味着太後要下手對付她了,今晚的重頭戲才開始。小皇帝不願見她二人針鋒相對,必然要在中間調停,也沒那麽多精力顧着柳松言了。
太後坐了半晌,與幾個老臣寒暄幾句,這才拐入正題:“皇後,哀家身子乏了,你不如陪哀家回宮?”太後提的正常要求,皇帝與皇後一般沒理由拒絕。
何況,皇後不去後宮,那今晚捉奸的好戲怎麽開場?
此事梓玉心知肚明,她正要開口應承下來,專注攪混水和稀泥的皇帝跳出來道:“母後,皇後今夜得在此陪朕宴請群臣,朕命錢串兒送母後回宮,如何?”今天這些人必須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尤其伺機反擊的暴脾氣皇後,一不留神誰知道他的後宮會不會內亂?到時候鬧成一堆爛攤子,還得他來收拾!
言罷,秋衡在案桌底下扯住梓玉的裙擺,實在是不要臉!
他怕這人亂折騰,又怕太後瞎折騰,恨不得将梓玉別在他的腰帶上。
兩人的手躲在案下拉拉扯扯,梓玉狠狠瞪了一眼,磨牙道:“你幹嘛?”
“朕在耍賴!”秋衡十分坦白。
太後咳了一聲,趁皇帝不備的當口,梓玉一把扯回他揪着的裙擺,起來福了福身,道:“陛下,臣妾先送母後回宮。”說罷,她便随太後一道退下了。梓玉與太後假惺惺地說了一路的話,半路上,太後忽然道:“罷了,時候還早,哀家還想聽會兒戲。”既然太後如此說了,梓玉只能跟着她一起,又暗暗防備太後耍花招。
熟料看完一場戲,太後還是沒什麽動作,梓玉送她回了雅韻齋,正打算回鹹安宮,忽然有個面生的小太監過來,見了個禮,道:“皇後娘娘,前頭的酒宴正好中途歇一下,陛下說在蕪香殿等娘娘。”
等了一個晚上,終于出手了!
梓玉應下來,帶着王守福一人去了蕪香殿。
這裏偏僻無人,果然适合捉奸,梓玉很滿意這個地方。一想到待會的疾風驟雨,她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動。梓玉從來不是個能吃虧的人,但也不會主動招惹旁人,這一回別人既然有心整她,那就別怪她了……
王守福貓着腰蹲在牆頭有些緊張,梓玉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着手裏的香囊。
這是梓玉唯一準備的東西——她這幾天沒閑着,專門去偷了一個娴妃繡給皇帝的香囊!
既然她被別人誣陷,怎麽就不能反過來誣陷別人?當然,梓玉沒那麽多心力搞什麽人贓并獲的戲碼,她只要裴卿拿着娴妃的香囊,一口咬定是娴妃請他來的就好,其他的,她自有準備!
就聽王守福喵喵叫了兩聲,梓玉心底一顫,她知道有人來了。梓玉緊緊望着院門口,告誡自己待會兒必須在極短時間內說服裴卿……
前朝酒宴中間休息,皇帝離席不知所蹤,裴卿坐在末首,正自顧斟酒,突然有個小黃門過來,作了個揖,說是皇帝點裴編修觐見。裴卿問是何事,那小黃門搖頭,他愣了愣也就跟着過去了。
裴卿沒有到過內廷,他跟着那人七拐八繞,就到了一處偏殿。從外頭看,裏面挑着四盞燈籠,大部分黑漆漆的不見光。裴卿狐疑:“陛下真在裏面?”小黃門點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裴卿這才跨了進去。
院內有個模模糊糊人影立在婆娑樹下,他走近一看,又吓得往後退了兩步。
腳步踉跄之間,他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映之”。
裴卿聲音顫顫的,似是驚喜又是害怕,這兩個字隔着千山萬水,隔着重重宮闕,卷着他所有的思念,撲面而來!
“叔橋?”立在樹下的舒貴嫔緩緩轉過身來,滿臉震驚。
四目相對,兩人又同時驚呼:“你怎麽會在此?”
作者有話要說:那什麽,對于我自己而言,今天某個數據很特別,為了感謝各位的支持,明天決定加更,歡迎繼續圍觀^_^
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