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虛與委蛇
柳松言發現梓玉最近有些不一樣了,最大的不一樣,也許就是對他好了一些,比如,眼前這條嶄新的絲絡,結扣繁複又精巧,雖然還有些瑕疵,可只一眼就讓人愛不釋手。
“這是……給我的?”
他猶豫地問了一句,又将其舉在手裏仔細端詳,看了又看,仍覺不夠!
指腹慢慢摩挲,感受着那些紋路與花樣,還有其中包含的心意,柳松言歡喜不已,卻又實在是不可置信——梓玉居然會主動送自己東西,還是這般親昵的物什!
他……不會又在做夢了吧?
“不要拉倒!”梓玉憤憤地從他手裏抽回絲絡,直接團成一團扔到一邊去。
見她突然冷下臉生氣,那人慌忙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只是……”
他要說的話有很多很多,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卻又生生噎住,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難道要告訴她,自己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就開始莫名的想着那個伶俐的姑娘?難道要說,自己第二次遇見她時就徹底喜歡上了她,而且,這一喜歡便是數年?無數次聽皇帝抱怨不願娶七妹為妻的時候,他恨不得能脫口而出道一聲“我想娶她”,可他什麽都說不得,眼睜睜看着他們的婚事一步步臨近,而自己只能離開京城四處雲游。當以為已經平複下對梓玉無望的奢想時,他沒想到會再度與她重逢,甚至,善良的她依舊為他撐傘擋去了落在膝頭的風雨!柳松言震驚于此,從那一刻起,他的心便徹底脫了軌,那種卑微的肖想,那種無望的思念,每日将他折磨的不成人形,他知道自己的卑鄙與無恥,可是,此生就這麽一個執念,若是不抓住眼前這個機會,怎麽可能甘願?
所有的過往與思緒聚集在一處,彙成了四個字——受寵若驚。
對,他受寵若驚吶!
梓玉已經不再抗拒、而且開始記挂他了,哪怕這惦念只有一點點,也是好的……
想到這一處,柳松言再望向梓玉的目光中,除去歡愉,又多了絲欣慰——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梓玉見對面那人的臉上寫滿了欣喜,而他慣常病态的蒼白皮膚因為心情的不斷起伏逐漸湧起紅暈,像是沒有抹勻的胭脂,如此一來,襯得其他地方愈發蒼白了,執着的可怕!視線再往下移,便望見他瘦削的指尖上有一些紅腫,想來還是那日被燭火燙傷的……
梓玉心底有些悶,她淡淡地撇開眼,面無表情道:“上回那一條不是燒了麽?也不能再用,我便想着打一條新的送你……”
“能用的,能用的!”
柳松言忙不疊點頭,難得他有眉開眼笑的時候,一向疏離又冷峻的神色因為這笑容平添了許多融融暖意。他自顧自的絮絮叨叨:“你親手做的東西扔了豈不可惜?那毀掉的一處我吩咐丫頭們繡些東西上去遮掩一下,本想等弄完了再來你跟前獻寶的,沒想到你今日倒是提起來了……”
說話之間,他很是期盼地望着梓玉,跟個讨賞的小孩子似的。可梓玉只是呆呆望向別處,熱情并不高。柳松言讪讪收住話頭,又忙斂住肆意的笑意,可陡然如此實在顯得尴尬,他只好再勉強笑了笑,方試探問道:“你不愛聽這些?”——如今梓玉難得願意搭理自己,他并不想搞砸了!
見這人對自己如此的小心翼翼,梓玉心底并不好受。
她垂下眼眸,等平複下心境,才按着原來想好的的說辭,緩緩解釋道:“其實,那條絲絡是我與皇帝分開前答應送他的,我一直當他心裏有我,這些天,日日盼望,日日念想,只願他早日尋到我、接我回宮,可萬萬沒想到,不過才短短一個月,他什麽都沒做就徹底棄了我,用那樣決絕的方式,斷了我所有的念想……”
——一旦皇帝诏告天下,梓玉在這個世間就徹底“死了”,哪怕她再拼着命回去,也只能頂着另外的名號茍活。
誰會願意淪落至此?
柳松言當初這麽挑撥,正是看重了這一點……
“他如今這樣做,我只覺得是在自取其辱!”梓玉望着柳松言,忿然道,“你說得沒錯,他那樣狠心又薄情的人,心裏怎麽可能會有我?我真是太傻,早該明白的,從一開始起,他對我便只是作弄和欺哄,如今我不在了,反而順了他的意!”
說到最後,梓玉聲音逐漸哽咽,她的面色變了變,悲戚極了,眼眶隐隐泛紅,偏生還倔強忍着!
見梓玉如斯痛苦,柳松言手足所措,他想安慰些什麽,可到頭來,只喃喃道了一句“他本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之人,你看,他連自小青梅竹馬感情深厚的婉兒都能說棄就棄,何況……你還是看開些”,說罷,遞了一條絲絹過去。
梓玉接過來,順着他的話道:“是啊,他對我無情無義,所以,我才想着打一條絲絡,徹底了結這個心願,再一把火燒了,也算是我與他之間徹底兩清了,就當是我做了場荒唐的夢,錯看了他,又錯付了一片真心……”
難道梓玉對皇帝真的死心了?柳松言心頭不覺一震,只傻傻望着她。
“你不信?”梓玉挑眉,冷冷問。
“我……”柳松言不是不願相信,他只是,忽然有些不敢信!
梓玉嗤笑:“你可知道,一個多月前我們遇襲落水,當時我為了救他……沒了一個孩子!我對他至情至義,可他呢?他狠心置我于不顧,我還能如何?難不成,要眼巴巴的守着一顆被他糟踐的心過麽?”
聞聽此言,柳松言着實震驚無比,他現在才知道梓玉當初為了救皇帝,竟然……
想來原先有多歡喜,現在自然有多傷、有多恨!
對于眼下這個局面,他心裏高興之餘,卻又是真的心疼這個女人,“既然如此,我明日便将那條取過來,讓你痛痛快快地燒個幹淨?”
梓玉默然點頭,柳松言将她先前丢掉的那條絲縧撿回來,緊緊握住手裏,小心喚了聲“七妹”,正色道:“我比不上皇帝坐擁天下,更是個腿腳不便的,唯一能比得過他的,便是對你的一片赤誠之心。梓玉,你若是不嫌棄,我願意照顧你一生一世,此生決計不會招惹第二個女子!”
這些話,他醞釀了數個年頭,今日,終于通通說了出來!
柳松言心頭舒坦了,梓玉卻更覺難熬。
這可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就連小皇帝都沒有這樣許諾過,偏偏一個她厭惡至極的人,說了世間女子都期盼的情話……梓玉一時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應對。
停頓少頃,柳松言又動情道:“真的,梓玉,就是要我為你舍去這一條命,我也甘願!”
梓玉徹底怔住!
當初裴卿願意為舒貴嫔死,她震驚之餘,還感慨這世間怕是沒有一個男人會這樣對她,可眼前真的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舍去性命,她卻只覺得發涼,心裏莫名驚恐,又有些難受!
這種感情太過沉重,她根本要不起……
那人期盼地看着她,希望能有所回應,可梓玉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吧。”
這些天梓玉打發他走都是這句話,柳松言臉上并沒有流露任何的不高興,他點點頭,又将那條絲縧妥帖收好,才道:“別想那麽多,早些歇着,我先走了。”——其實,這人不會無故逾距,也會守男女之禮。
聽着輪椅聲吱呀吱呀的遠去,梓玉心裏悶悶的,壓抑又沉重,她倒頭躺下來,剛才沒有流盡的淚水倏地又落了出來。
先前,她是虛與委蛇的做戲,可現在,梓玉是真的難受,那些話半真半假騙過柳松言,卻騙不了她自己!
這些天梓玉很少想起那個人,原來她是真心天天盼着他來救自己出這泥潭深淵,可自從這日子一天天過去,從期盼已到無望,現在,她根本不敢再想!
如果,皇帝真的不要她了呢?
這個問題,便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夜深人靜的時候,梓玉常常在想,他會诏告天下麽?
梓玉給自己的答案是:他會那麽做……只這麽一想,她便更加絕望!
若皇帝诏告天下的事是真的,那自己真的是無地自處,癡心錯付了,也只能與那人一刀兩斷、恩斷義絕!
梓玉抹了抹淚,斂起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專注于眼前,她有些着急,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兒呢?她一直期望能夠慢慢瓦解柳松言的心房,再趁機逃走,可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到頭?難道,自己要在這個人面前做一輩子的戲?
梓玉閉着眼,只覺得頭痛不已。
她試圖找出一個合理的借口,能夠說服柳松言光明正大的放自己出去溜達一小會兒。可梓玉思來想去,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到一個合适的理由……依照目前的境況要他放自己出去,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邊廂梓玉正頭疼這個事兒呢,那邊廂恰好遞過來一個極好的由頭。
翌日,柳松言依言來了,卻沒有拿那條燒毀的絲縧,一臉的恍惚,還真是少見!
梓玉察覺出不對勁來,這人不是一個會食言的人,如今這樣,定然有什麽事,她索性挑明了直接問他:“你今天失魂落魄的,到底怎麽了?連答應我的事都忘了?”雖是埋怨,倒是有一些親近的意思。
“沒什麽,你別多心。”柳松言扯着嘴角笑了笑。
——這樣便有些欲蓋彌彰了!
梓玉難得抓到個機會,她才不會如此善罷甘休,于是拿話噎了回去:“我沒有多心啊,你瞧你臉上都寫着呢……”
梓玉雖是嗔怪,可這話含着關切之意,柳松言面上松動了一下,又将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他總不能告訴梓玉,陛下已将遠在秦州的郭旭召回京,這也就意味着她爹謀逆的案子結了案,就要定罪了!
坐立難安之下,柳松言匆匆走了。
望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樣,梓玉不禁暗忖,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令他這般難以面對自己,落荒而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