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善後
慈寧宮裏,孝莊太皇太後面目和藹,正在撥動手上的佛珠。她問皇後赫舍裏:“身子可無大礙了?”
赫舍裏低頭,羞澀一笑:“皇祖母放心,臣妾身子好得很。只是……只是方才不欲皇上和仙家相争,才故意使詐,皇上若要怪罪臣妾的話……”
“你放心。他不敢。”孝莊太皇太後很快地接口說道,“莫說你此時身懷龍嗣,是頭一等要緊的事,便是你方才的急智,哀家也非賞你不可。皇上一向多麽有城府的人,今日之事倒是做的性急了些。”
康熙黑着一張臉,胸膛猶自起伏不定:“什麽仙家,不過是一群修道中人而已。每日裏如苦行僧一般打熬筋骨,美其名曰道德之士,想不到私下卻做出這種勾當。朕富有四海,若他直言缺女人用,朕豈會少了他的?偏偏借此要挾……”
孝莊太皇太後皺眉道:“蒼蠅不叮無縫的洞。你先前将那個疏桐子道長藏在鹹福宮時,我便說不妥,你被妖道所惑,堅信不疑,如今方鬧出這般醜事來……”
蘇麻拉姑在旁勸解道:“萬歲爺千萬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太皇太後和皇後娘娘皆是關心皇上,不欲皇上和修道中人發生沖突,這才使出了權宜之計。皇上可知道,方才皇上在鹹福宮時,天山派的掌門卻駕臨了慈寧宮?他既要回護那個妖道,便是國師,也要給他幾分面子,何況……”
孝莊太皇太後道:“鹹福宮的一幹子人,卻是一個也不能留了。若是嚷将出去,有損天家體面。便是周貴人,皇上也須尋個體面過得去的借口,将她安葬了才是。萬萬不可為了一時意氣,生出什麽風波來。”
康熙目光呆滞,自事發之後,從皇後赫舍裏到孝莊太皇太後,無不勸着他不和那個妖道計較,倒要他嚴懲周妍。但想起伊人輕嗔薄怒、溫柔婉約的種種風情,他怎能硬下心腸去?
想到此處,康熙便向左右打了一個眼色,侍奉的一幹人等便會意推下去了。蘇麻拉姑也要退下,孝莊太皇太後卻拉住了她,笑道:“蘇麻你何等身份,何必如此,都不是外人。”卻拿眼睛質詢似的看着康熙。
康熙點點頭,道:“橫豎周貴人平日的脾氣秉性,蘇麻姑姑最熟悉不過。倒要給朕拿個主意才好。”
孝莊太皇太後聽他說的奇怪,禁不住問道:“怎麽了?難道此事尚有隐情不成?”
康熙躊躇半晌,終于開聲,低低言道:“方才在鹹福宮時,皇後想必也聽到了,周貴人說她是奉朕的命令,這才和那妖道……實則确有此事。”
“什麽?”赫舍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康熙只覺得他這一輩子說話都沒這麽艱難過。但是不說清楚,周妍豈有命在?起初他撞破兩人醜事,怒氣攻心,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然而此時平複下來,仔細想一想,便覺得周妍定然是聽了他的話,才會……想起周妍那日聽到他的話,那副不情不願的樣子,還不知道私下裏內心做了多少掙紮。她不惜犧牲自己的清白,自己才能在魔化的鳌拜面前逃得一條性命,若是此時不分青紅皂白,責罰于她,自己……自己豈不是善惡不分的昏君了?
“皇祖母。”康熙想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說道,“周貴人去伺候那妖道,原本是朕的主意。朕要她不惜代價,不管用何等方法,也要服侍好疏桐子道長,好叫那道人殺了鳌拜,為朕分憂。”
孝莊太皇太後卻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幾乎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康熙的意思:“你叫你的妃子去侍奉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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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滿面羞慚,卻慢慢點了點頭:“鳌拜勢大,朕一時之間,實在沒有別的法子。更何況,那妖道确有幾分本事,若非他突然現身,朕今時焉有命在?”
孝莊太皇太後和蘇麻拉姑對望了一眼,同時都想到了一些不甚美妙的往事,孝莊太皇太後嘆了口氣,轉動手中的佛珠:“唉,冤孽啊!冤孽!”
康熙苦笑一聲說道:“朕當時還說,事成之後,朕會晉她的位分。周貴人侍奉朕多年,一向小心謹慎,甚合朕意,只因包衣出身,不得晉封。此時朕拿這個勸她,她焉有不從之理?”
“那也未必。”突然之間,赫舍裏開口說道,“若是皇上命臣妾去侍奉別的男人,臣妾寧可死在皇上面前!”
康熙心裏打了個突,暗想,若嫣然真個似皇後一般脾氣,只怕此時宮中血流成河,早是鳌拜一個人的天下了。只是想着赫舍裏身懷六甲,此語自然不好說出來。
孝莊太皇太後忙向着赫舍裏說道:“你一個雙身子,整日裏說死呀死的,沒個忌諱!說起來,皇上這次也太不謹慎了,皇後身懷龍嗣,怎能帶她去鹹福宮那等龌蹉的地方?若是不小心沖撞了什麽,這可如何是好?”
康熙澀然道:“是。是孫兒思慮不周。”
孝莊太皇太後便說道:“你這孩子……唉,也難為你了。既如此,若是強要處死周貴人,倒顯得皇家出爾反爾了。不若便由着天山派的人帶走她,給那個妖道當個鼎爐什麽的,這邊便以暴病身亡厚葬之,倒也全了天家體面。”
“鼎爐?”康熙不由得擡起頭來,臉上一片迷茫。
蘇麻拉姑見他有不豫之色,忙解釋道:“周貴人平日裏我看着倒好,如今看來,倒是名利心太重,才惹出了這般災禍。唉,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了。鼎爐諸物是道家修行之用,凡鼎爐者,生不如死,受盡折磨,也算是替萬歲爺出一口心中惡氣了。”
康熙只覺得蘇麻拉姑的聲音像蒼蠅嗡嗡聲一般,在他耳邊萦繞不去。他心中,卻有無數個片段一閃而過。猶記得,那年周妍悄悄來到他的床前,少女明媚的面容裏微微帶着些羞澀,輕聲說道:“皇上,奴婢要讨一個恩典。”……
鹹福宮中,一片血腥,所有的蒙古薩滿都已經屍橫當場,所有的宮女太監都被杜子君制住,昏死過去。杜子君此時才有閑暇用絲帕拭去寶劍上的血跡,然後一臉嫌棄地将絲帕扔到周妍旁邊。
“我要帶玄青子回天山派去。你可願同往?”她皺着眉頭,對周妍直截了當地說道。
旁邊玄青子聞言,吃力地擡起頭來,面帶期冀之色望着周妍。
周妍心中也是一片迷亂。事已至此,留下來還有意義嗎?康熙皇帝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知道她竟然背着他做下這等事情,縱使聽她一面之詞,饒恕了她的性命,只怕也不會再有任何恩寵。可是……若是走的話,當日何必信誓旦旦,豪邁大氣,将九生九世的幸福作為籌碼全然奉上?這一走,以前所有的一起,都前功盡棄了。
恍恍惚惚中,周妍聽到自己不甚清晰的聲音:“不,不能走。”話說出口,連她自己也覺得驚訝,然而一顆心,卻就此沉靜下來。
杜子君從來沒有試過如此好言好語和一個凡人說話,明明是為她着想卻被人拒之千裏。
“那也随你。”她語氣生硬地說道,“但願你莫要讓我再失望。我倒看看,有能耐騙了玄青子一半修為的人,能搞出什麽花樣來!”
她一句話說完,又踢了踢旁邊的玄青子:“你都聽見了?不是我不願帶她走,是她自己不願,自尋死路。怨不得我!”說罷,就用一只手拎着玄青子,就此離開了。
夜色漸漸深沉,白露悄然席卷了大地。
第二天淩晨,當鹹福宮的大門被人重新打開的時候,周妍已經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昏睡了幾個時辰了。她驚醒之時,只覺得膝蓋痛的厲害,腦子昏昏沉沉,用手一探,頭發上皆是露水。
一隊禦林軍沖了進來,将所有幸存的宮女太監全部拖了出去。周妍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全部拖出去,不留一個活口。”擡頭一看,卻發現是侍衛陳沖主事。
“陳侍衛!陳侍衛!”她艱難地在地上爬着,大喊道。
陳沖身子一僵,看到她明顯愣了一下:“貴人怎麽在這裏?”
周妍看到他一臉迷惑的樣子就知道他毫不知情,只是奉命行事。她想了想,哀求道:“求陳侍衛通融,好讓我見皇上一面。”
陳沖不明就裏,将周妍扶了起來,一邊扶一邊說:“貴人怎在此處?聽聞昨夜這裏有亂黨暴動,小的還以為貴人早就被轉移了才是。”
“幫我見皇上一面,幫我見皇上一面。”周妍說道,她知道,這個時候,皇上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很長時間以後,康熙終于出現在周妍面前。他看都不看周妍,轉過頭去,咬牙說道:“你怎地還不走?你不走,叫朕拿你怎麽辦才好?”
周妍卻不顧衣衫狼狽,拼命撲進他懷裏:“他們要帶我走,我拼命苦求,這才留了下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上。皇上在宮中,我怎麽舍得走?”
康熙忍無可忍,終于将她一把推開。
“來人呀,打入冷宮,聽候發落。”他沉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