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死必歸
深夜兩點半,認真寵物醫院迎來了一位急診病患。
想必是主人太過着急,根本沒有看到門上貼着的那張“深夜急診請按門鈴”的公告,一頭撲在門板上,咚咚咚敲得震天響。
所幸值班的何心遠并未睡死,他匆匆翻身下床,裹上一件外套,抹黑趿拉上一雙鞋,三步并作兩步的往大門沖去。睡在他身邊的趙悠悠也被連綿不斷的敲門聲驚擾,不過他睡得死,迷迷糊糊聽見了,翻個身又繼續睡了過去。何心遠走的太匆忙,掀開的被子忘了重新壓好,冷風順勢鑽入了被中,凍得趙悠悠一哆嗦,不滿的弓成了蝦米。
何心遠沖向一樓,玻璃門外,一個焦慮的身影被夜色簇擁着,見他來了,敲門的速度再一次加快了。
何心遠并不記得他——或者說他很少有能記住的客人——但當他打開門後,順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到了一只令他印象深刻的寵物。
只見在路邊一輛車門大敞的面包車裏,一只約有三米多長的金黃色巨蟒翻滾扭曲,它肚子中段突兀的膨脹着,難忍的腹痛讓它疼得它吐着芯子,嘶嘶的哀鳴聲在空曠的馬路上回蕩。
蛇主人死死的拽着何心遠的手腕,力氣大的像是能把他的腕骨握碎:“醫生啊,我什麽都沒有了,真的只剩它了,求求你們救救它吧。”
認真寵物醫院的手術室裏氣氛非常緊張,這是一場争分奪秒的手術,而患者是極為少見的蛇類。任真自從博士畢業後再沒為蛇動過手術,對于這場手術,他并沒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但放眼整座城市,能為一只蛇開刀的,除了動物園的獸醫外,也只有他了。
已經被施打了麻醉劑的巨蟒被固定在手術臺中間,它的體型極長,頭尾皆垂落在在手術臺下,何心遠特地在它身下撲了幾張報紙。因為蛇身無力,無法盤在一起,何心遠在只能小心腳下,注意不要被它絆倒。
上次來就診時,蛇的肚子鼓起如皮球,而現在又大了兩圈。任真分析,應該是未消化的食物從被金屬物割破的腸道裏游移出來,堆積發酵引發的問題。蛇主人一直下不了決心為它手術,硬生生托了幾天,差點讓蛇一命嗚呼。
如此龐大的巨蟒,表皮非常堅韌,任真光是割開它的腹部就累的滿身大汗。蛇的腹腔一打開,在蛇肚子裏發酵的食物滾出來大半,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噴湧而出,何心遠被熏得眼睛都睜不開,但他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在任真休息時,他必須盡快清理好巨蟒肚子裏的食物,為之後的縫合做好準備。
他強忍住惡心,直接用手把那堆混雜着骨頭、半腐爛的羽毛的肉泥掏了出來。雖然隔着一層手套,但那黏膩的手感卻像是直接貼在了皮膚上,揮之不去。
在清理幹淨後,何心遠扔掉手套一直退到了牆角,期間還差一點被蛇垂下來的尾巴絆倒,直到他小腿後側觸到椅子邊緣,他忽然雙腿一軟,順勢倒在了椅子上。他以為他見過的惡心的場景夠多了,可直到這時他才發覺原來剛才在清理時,一直是屏着氣的。
世人總覺得寵物醫院裏來來去去都是可愛的貓貓狗狗,每天工作輕松快樂。卻不知動物受傷時,醫生和護士們身上的壓力究竟有多重。
好在之後的工序就簡單多了。任真依次縫合好了蛇的腸道、蛇腹部的肌肉、表皮,在縫合表皮的時候又碰上了麻煩,因為它實在太堅韌了,光針就用斷了四根。
縫合好後又在傷口外包裹了一層層的紗布,蛇是靠腹部扭動爬行的,肚子上受了這麽重的傷,愈合時需要主人多多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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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真把蛇放在推車上,和蛇主人一起把蛇擡到了一樓,而何心遠還要留在手術室裏清理滿地狼藉。
手術裏充滿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與腐臭味,其實更髒更惡心的場景他都見過,這裏雖然空氣不好,至少沒有什麽讓人懼怕的傳染物。
他揮動拖把時忽然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響,他循聲看去,只見在那一灘黃黃黑黑的爛骨腐肉中,靜靜的躺着一枚金屬圓環。
圓環的邊緣已經變形了,不知怎的翹起來一個角,而正是這個利角劃傷了蛇的腸道。
何心遠本打算把那個圓環同其他東西一起掃進垃圾箱裏,可忽然間,他停下了動作,俯身撿起了那枚金屬圓環。
這圓環确實是鳥類的腳環,但一般的寵物鳥腳環都會有個凸起的半圓形,是用來鏈接鳥鏈的。但這個腳環不僅沒有這個部位,而且還在腳環上銘刻着一圈數字,雖然上面的油墨已經被腐蝕了,但數字的凹痕依舊清晰可見。
何心遠心裏一跳,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在心頭湧動。
——這是一枚賽鴿腳環。
并非是一般養鴿人在網上買的幾十元就能買到一百個的仿制品,而是信鴿參加正規比賽時,每一羽都要在腳上佩戴的定制腳環。每個腳環都是信鴿身份的證明,比賽結束後,會根據回巢的時間來确定名次。
賽鴿比賽是非常殘酷的,好的賽鴿能日行千裏,但在千裏以上就是另一番世界,真正能歸家的鴿子十不存一。這一路上,鴿子要抵禦數不清的危險:天敵的追捕,缺水少食的痛苦,狂風驟雨的天災,甚至還會有專門抓捕信鴿的人布下的天羅地網……
亦或是如同現在,被一只貪婪的巨蟒吞吃入腹。
在何心遠心中,賽鴿和一般的家鳥有着完全不同的意義。家鳥很可愛,它們是需要主人細心呵護的寵物,要給予無數的關懷。而一只在天上盤旋的賽鴿,它們是不死必歸的戰士,而翅膀就是它們對抗命運的武器。
何心遠望着這枚鴿環出了神,他幾乎能看到,一只風塵仆仆的鴿子,是怎麽拍打着風沙,追尋着回家之路;他幾乎能聽到,它在命喪巨蟒之口時,最後一聲不甘的鳴叫。
可一切都結束了,蛇吃了它,它傷了蛇。
它化為了一地腐骨,只有這一枚腳環,見證了它的一生。
何心遠把腳環一遍遍擦洗幹淨,托着它走進了辦公室。
他打開電腦,進入信鴿協會的檢索系統,輸入了這枚腳環上篆刻的編號。
按下回車,海量的訊息在屏幕上流淌而過,最終定格在了一條信息上。
每一枚腳環都會和真實信息一一對應,小到鴿子外貌,大到鴿棚地址都有記錄。
巧合的是,這羽信鴿的家就在距離寵物醫院的不遠處。
不巧的是,黃金蟒主人登記的地址就在距離信鴿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
這只鴿子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何心遠不知道它飛完了多少公裏,但最後一公裏,它飛不完了。
天還未亮時,巨蟒的主人帶着黃金蟒離開了。為了它的搶救費,他掏出了兜裏所有的錢。這個看起來中年失意的男人,愁眉苦臉的說自己未來兩個月只能吃饅頭夾榨菜,但何心遠發現他的腳步比上次來看病時輕快了很多。
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了,天亮的晚,七點過半東方才露出了魚肚白。趙悠悠還沒起床,任真累的沒精神回家,随便洗了把臉就在休息室裏躺下,趙悠悠還以為被窩裏鑽進來的人是哥哥,迷迷糊糊的靠了過去。
沒人注意何心遠,于是他鎖好門,溜出了醫院。
天氣很冷,他出門時忘了帶手套,雙手插在兜裏,怕冷的握成了拳頭。
他的左手拿着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鴿棚的地址。
而他的右手則攥着那枚腳環,他已經把鴿環翹起的尖銳棱角打磨好,原本冰冷的金屬環很快就染上了他的體溫。
鴿棚距離醫院有段距離,他快走了二十多分鐘才走到了樓下。
他望着周圍的環境,隐約想起他曾經來過這裏,似乎有一次池駿幫他的朋友逮鹦鹉,因為那兩只鹦鹉闖進了鴿籠裏。
他的記憶力受損嚴重,別人可能會把進鴿籠抓鹦鹉這類趣事念念不忘好幾年,但他拼命回憶也只能想起很模糊的輪廓,若不是池駿在他的記憶裏籠着一層閃閃發亮的光暈,恐怕他早就把這件事忘幹淨了。
他走到頂樓時,剛好遇上鴿子主人開棚放鴿。
幾十只鴿子從鴿籠中争先飛出,它們在空中一圈一圈盤旋,連太陽都被它們壓在翅膀之下。鴿哨嘹亮,動聽的脆響是最悅耳的鈴聲,街上陸陸續續走出了上學上班的人們,大家說着笑着,從頂樓往下俯瞰,處處都是鮮活的。
鴿子主人聽見身後有動靜,叼着煙回過頭,看到何心遠出現覺得非常意外。
“诶?小何你怎麽來了?鹦鹉又丢了?”他說話時,用手壓了壓頭頂,他頭發稀疏,最中間的一圈已經快掉光了,他便把四周的頭發留長,拼命的把頭發向中間梳籠,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
何心遠搖搖頭,耐心解釋起來:“是這樣的,我們昨晚接治了一只巨蟒,它因為吃錯了東西需要開刀……結果,我在它的肚子裏找到了這個。”
他從兜裏掏出了那枚被他洗的幹幹淨淨的腳環,雙手送到了有些禿頂的鴿子主人面前。
禿頂大哥愣住了,嘴裏的煙夾在指尖好久沒有抽,半晌才接過那枚腳環。他小心用左手捏着腳環,右手大拇指的指腹不住的摩挲着。他眯着眼打量着上面的數字,慢慢說:“我最後一次放飛鴿子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他頓了頓,又說:“那也是我最後悔的一次。”
他說:“超遠距離,兩千公裏。”
“從沙漠腹地。”
“我放飛了三十羽,只回來一羽,用了二十五天。”
“那羽回來的時候腿也瘸了,眼也混了,一頭紮進水盆裏,從此以後再沒飛過。”
“從此以後我再沒賽過。”
“這不是我第一次從別人手裏接過腳環。你想象不到那些抓賽鴿的人有多缺德,他們定點布網,一網下去能抓不少,挨個聯系鴿子主人,說,編號多少多少的鴿子在我手上,你要還想要的話就給錢。有些名貴血統的鴿子确實值這個價格,但再名貴,一窩鴿子那麽多,只要種鴿還在,一直配啊配啊總能再生出能出成績的。”
“你說不要了,但鴿子留着他們也沒用啊,能偷偷賣了當種鴿的就賣了,賣不了的,他們就剪了翅膀扔到菜市場裏,然後再把鴿環寄回來,惡心你。”
“要不然說他們缺德呢。”
“那三十羽放飛後,我陸陸續續又收回來三個鴿環,不少了。”
“但是這一個……”大哥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只飛回來一羽,沒想到三年了,又回來一羽。”
何心遠默默聽着,眼圈逐漸紅了。
鴿子累了,停在了別人家的陽臺上。蛇餓了,看到了鴿子。能怪鴿子疏忽嗎,能怪蛇貪婪嗎?
想着想着,何心遠的淚水在眼眶裏滾了滾,啪嗒嗒掉了下來,洇濕了圍巾。
養鴿子的大哥說:“哎,你個大小夥子哭什麽,我還沒哭呢。”他手裏的煙已經燒到了最後,于是他又點起了一根。
他一邊抽着煙,一邊漫不經心的問:“玩蛇的人可不多見,這附近還有人養這麽大的蛇?”
何心遠擦擦眼淚,擡起頭,看向晨光的方向。“嗯,養蛇的人住的離這裏不遠,就是那邊的老小區塔樓裏。”
忽然間,大哥手抖的連煙都夾不住,香煙墜落,煙灰在地上彈開,滿地灰白。
就這麽一句話的功夫,剛剛還鎮定如常的鴿子主人便淚如雨下,哽咽難停。
他說兩年以前他搬了家,而在他搬家之前,他就住在那棟塔樓裏。
鴿子不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而是死在了它回到的家裏。
男人捧着手裏的鴿環,泣不成聲。
鴿子用了三年啊,終于回家了。
何心遠從鴿棚裏離開時,已經到了寵物醫院換班的時候了。
趙悠悠睡醒後發現身旁的哥哥居然變成了院長,吓得要命,急得團團轉,趕快給他打電話。
何心遠說自己在外面吃早餐,昨晚手術太累了所以想早點回家。
趙悠悠不疑有他,還叮囑哥哥多吃點,吃煎餅時一定要打兩個雞蛋再來根香腸。
挂了弟弟的電話,何心遠漫步在街頭,一時失去了方向。
沉重與悲傷壓在心頭,何心遠卻不想讓弟弟同自己一起難受。
他拿起手機,翻找着手機裏少的不得了的聯系人,最終按下了一個新增加的電話號碼。
“喂,池駿?沒打擾你睡覺吧……沒什麽事,我就想問一下,你那天說想和我出去走走,我現在答應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