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安慰
池駿脫力的坐在地上, 被皮帶緊緊纏着的右手被勒的發紫。
他眼皮上的傷口還在流着血, 他費力的擡起左手想要擦一下,結果卻發現中指居然有近半指甲被撕裂了。
他恍惚的回憶起來, 剛才在與野狗搏鬥時, 确實手指險之又險的從它的犬牙旁劃過, 估計是那個時候被拽掉了指甲,又被撕下了一小塊指腹肉。
除此之外, 他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羽絨服被撕的一道一道,身上淨是白花花的羽絨和混雜在裏面的棕黑色狗毛。
何心遠匆匆跑到他面前, 剛巧他外衣的口袋裏有半卷繃帶, 他鼓起腮幫子飛快的吹幹淨池駿傷口上的髒土, 用繃帶暫時制住了血。
明明他在工作中見過無數更為嚴重的外傷,但面對池駿身上的小傷口時,他卻意外的膽怯了。
池駿看着他顫抖着雙手為自己包紮,想要逗他笑。
“心遠, 你覺沒覺得咱們每次出來都會碰到和動物有關的意外?下次約會咱們不如直接約在動物園, 說不定能引起動物大暴動呢。”
只可惜他因為疲憊, 說話斷斷續續,一個包袱抖出來,落地的聲音聽着像是棒槌。
何心遠還在低頭幫他整理着繃帶,可惜現在缺少止血的藥,源源不斷的血液從他的指尖湧出,沒一會兒就把一層層的繃帶染紅了。
十指連心, 但池駿不敢叫痛。
池駿說:“你怎麽不笑,這個笑話我是不是說的太爛了。”
何心遠停下手裏的動作擡頭看他,眼睛裏盛滿了水,霧蒙蒙的。
忽然間,何心遠靠過去摟住了他。
何心遠抱的是那樣的緊,池駿覺得自己肺裏的空氣都被他擠幹淨了,可同時,心裏被填的滿滿的。
小區的保安給負責追捕流浪動物的城管隊打了電話,通知他們那只傷了孕婦的狗已經被電暈了。畢竟是上過報紙的事情,城管隊的兩名隊員迅速趕到,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捕網、束縛帶和冰冷的鐵籠。
大晚上被從被窩裏叫出來的感覺很不好,兩名城管臉色陰沉。他們繞過地上已經昏迷的野狗,走到受傷的池駿面前,問他:“我們送您去醫院吧。”
雖然語氣不太好,但很盡職盡責。
池駿說不用了,現在血逐漸止住了,他自己會去旁邊的醫院縫合包紮。
城管點點頭,壓低了帽檐:“那您盡快去吧,我們要忙了。”
他們一個人兜起捕網套住那只已經喪失了所有行動能力的野狗,另一人拿着束縛帶綁住了它的四肢,又在它長長的嘴巴上繞了幾圈,确保它不能再張嘴咬人。
他們自然也見到了它後腿上的弩箭,其中一個年紀輕些的憤憤不平:“這都是第幾只了?這種心理變态的人出門要被車撞死的!”
年紀大的那位沒說話,他拖着狗脖子上的鎖套,沉默的把它搬上了車。
眼前發生的一切,令何心遠于心難忍。
雖然剛剛才被這條狗攻擊過,但何心遠卻很難厭恨它。
它确實傷害了人類,可在此之前,人類傷害了它。
池駿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你要想幫它的話就去吧。”
“可是你……”
“我沒事,我不會和一只狗計較的。”
何心遠追了上去。
“它腿上有傷,我是那邊認真寵物醫院的員工,我們可以免費幫它做手術。”何心遠怕兩名城管不信,還掏出兜裏的工作證給他們看。
他急切的說,“我們有做過這類手術的經驗,很成功,如果及時治療的話它的腿有可能複健……”
“手術?它不需要手術。”年輕的城管遺憾的搖頭,“根據規定,有過多次傷人前科的流浪狗必須交由我們處理。”
他怕何心遠聽不懂,特地咬重了“處理”二字。
何心遠忙說:“如果它不是流浪狗呢?我可以收養它!”
這次是年紀大的城管開口了:“……您是獸醫,應該比我們清楚,這種大型流浪犬是很難糾正它們的行為的。您心善,您覺得它可憐,想對它的生命負責,可是它傷過的人和動物,您能對他們的生命負責嗎?”
何心遠詞窮。
這個道理他一直都懂,他雖熱愛動物,卻不盲目。
他嘴唇微動,輕聲問:“那……到時候能讓我送它走嗎?”
“謝謝您的熱心,可我們有官方獸醫協助我們的工作。”
※
因為記憶力下降的原因,何心遠一直都是靠記日記來記錄生活中的事情。剛開始他是事無巨細什麽都記,等到工作了,見到的事遇到的人多了,他便給自己提了個要求,那就是永遠不記錄讓他感到難過的事情。
他希望他每次翻開日記,閱讀曾經的故事時,看到的都是溫暖而可愛的事情。
可他是人,又不是定期釋放空間的電腦回收站(而且就算是回收站也删不幹淨啊),某些悲傷的事情因為印象太過深刻,依舊會留在他的記憶裏。
就像現在,雖然距離被野狗襲擊的晚上過去了好幾天,可何心遠仍然被那件事影響着,甚至晚上做夢時也會被模模糊糊的影像吓醒。在夢中,他先是被瘋狂的野狗追逐,然後突然間會有一只巨大的弩箭穿透它的身體,把它殘忍的釘在牆上。
這件事何心遠并沒有告訴池駿。
一方面是不想讓池駿為自己的精神狀态憂心,而且池駿為了保護自己受了傷,他實在無法厚着臉皮告訴池駿自己居然因為一只傷過他的動物,導致夜不能寐。
一方面是他知道池駿無法全面理解他的想法,一只動物在普通人眼裏和獸醫眼裏的概念并不相同,池駿雖然也會可憐那只被刺傷的狗,但他無法體會自己不能挽救一條生命的痛苦。
他把一切都憋在心裏,希望能靠自己漸漸走出這片陰影,然而他每晚的輾轉反側卻瞞不過和他同睡一間屋的弟弟。
趙悠悠急的不得了,他覺得自己嘴笨開導不好何心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每天光早餐就準備三套,可何心遠吃的恍恍惚惚,甚至拿三明治去沾馄饨醋。
這天中午休息的時候,任真把何心遠叫到了自己辦公室裏。
“心遠,你坐。”任真為他倒了一杯水,關切的開口,“別怪師兄多事啊,但是早上悠悠來找我,說你最近狀态不對,想讓我陪你聊聊,看看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何心遠有些不好意思:“……啊,我以為悠悠不知道呢,沒想到連他都瞞不過。”
任真笑道:“其實他最關心你了,估計你晚上睡覺的時候翻了幾次身他都知道。”他推了推眼鏡,嚴肅的問,“你最近遇到什麽事情了?是不是你養父母又給你打電話了?怎麽,他們還沒放棄這套房子?”
當初何心遠大病後,和實習公司的官司拉鋸了近一年,最後公司賠償了一筆不小的數額。何心遠的養父母立即跳出來吐苦水,說自己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有多不容易,現在他們老了不圖享受,只盼望何心遠能夠用這筆錢買套房子,寫在他們的親生女兒名下。
後來何心遠離開家鄉在B市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但卻沒有寫小妹妹的名。他把賠償的錢分了一半給父母,當做報答他們人生前二十二年的養育之恩,本來此事已了,但最近幾年B市房價飛漲,他父母覺得這筆買賣虧了,一直電話轟炸他讓他拿着房産證回家。
何心遠心灰意懶,幹脆帶着趙悠悠的身份證去了趟房管局,把弟弟的名字添上了。
這事直到現在趙悠悠也不知道,那傻小子還以為自己是借宿哥哥家呢。
何心遠搖搖頭:“不是,自從年初吵了一架後,他們再沒找過我了。”
“那你最近心神不寧的,是因為什麽事?”
在何心遠心中,任真比自己要成熟太多,他醫術高,醫德優,對于寵物與人的關系比自己看的更透徹。他一直希望自己能成為像任真那樣的寵物醫生,永遠能把同情與理智分割的清清楚楚。
只可惜現在的他,依舊是心軟有餘,冷靜不足。
如果說有誰能夠幫何心遠解決他心中的煩惱的話,恐怕只有任真了。
何心遠深吸一口氣,把那只野狗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訴了任真。
在聽到野狗腿上也有弩箭的痕跡時,任真的眼裏也出現了濃濃的憤怒。
當說到昏迷的野狗被裝上籠子裏帶走後,何心遠聲音哽咽,他揉了揉鼻子,說:“我知道它們的處理方法是挑不出錯的。可一想到它傷人的原因是因為被人傷害過,我就覺得非常難受……為什麽這世界上會有這樣的人,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動物的痛苦之上?我很想幫幫它,可是我無能為力。”
任真:“我也很心疼它的遭遇。但是心遠你要知道,你現在把它的性命背在自己身上是沒必要的,該為這一切負責的人不是你,而是那個射出弩箭的混蛋。”
“其實道理我明白,但總覺得自己如果在它剛受傷的時候就能遇到它,幫助它,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任真搖搖頭:“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不要去想。身為獸醫,咱們能做的只是竭盡所能幫助動物,而不代表要為他們過去如何受傷、未來如何養傷擔憂。能做的就去做,不能做的,就不要讓自己徒增煩惱。獸醫和寵物相遇的時候永遠是短暫的,你已經在短暫的相遇裏想盡辦法幫它了。”
他又說:“心遠,有同情心是好事,但當同情心成為了你人生的負擔,就沒必要了。”
何心遠沉默了很久,他也在思考着任真的話。
過了足有幾分鐘,何心遠才開口:“謝謝師兄。”
他內心的諸多感慨,諸多無奈,諸多悲傷,最終化為了這四個字。
任真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冷酷?其實我也經歷過你現在的這個階段。我從不忍見證動物的死亡,可是在寵物醫院離世的動物,又有哪只是壽終正寝的呢?
“從醫以來,我主持過多次安樂死,也曾有重症動物熬不下來死在了我的手術臺上。剛開始我也像你一樣,會哭,會害怕,會對自己的能力感到絕望……後來我才逐漸明白,即使我已經盡了全力,挽留不下來的生命終究還是會走的。
“身為獸醫,我愛着每一只動物,但我想,沒有動物會愛着穿白大褂的我吧。”
幾年前,任真皈依了佛教,他工作忙無暇誦經,一篇往生咒背的磕磕絆絆。他從不和人談論自己的信仰,只是在脖子上挂着一條紅繩,上面挂着一尊玉雕的小菩薩。
他自嘲信得不是那麽堅定,雖然茹素,但是蛋奶吃,标着豬骨濃湯熬制的方便面也吃。有一次他連續做了八個小時的手術,前臺小楊給他遞了一個肉松面包,他沒說什麽也吃幹淨了。
他只是盡量少吃一點,盡量多努力一點,盡量讓它們在前世今生更快樂一點。
這些事他沒和任何人說過,畢竟有些決定無需傾訴,自在心中。
任真的語言并不煽情,但何心遠因為他的話落淚了。
何心遠是個很容易共情的人,他會為每一只受傷的動物垂淚,并把它們的遺憾歸結到自己身上。這個品質讓他走上了成為獸醫的道路,但同時讓他缺乏冷靜。
這不是缺點,反而是讓人喜歡的閃光點。
可能在他正式從醫的幾年後,才能夠平靜的面對生死吧。
任真給他遞紙巾:“好了別哭了,被人看到了還以為我批評你了呢。”
面前的青年眼眶紅彤彤的,鼻尖也紅的像是小孩子一樣,他尴尬又羞怯的看向任真,像是在希望師兄不要再揶揄自己了。
那淚朦朦的眼神一時間讓任真有些恍惚,他慢慢靠了過去,手臂不由得搭在了何心遠的肩膀上。
何心遠對他全無戒心,還自顧自的忙着擦眼淚。當他注意到任真離得有些過近時,他才疑惑出聲:“師兄?”
任真渾身一僵,轉而笑道:“看你哭的傷心,要不要抱抱?”
“不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太丢臉啦。”
任真自以為自己的一時失神沒被發現,可他并沒發現,在留着一道縫隙的辦公室門外,趙悠悠瞪大雙眼,目睹了這一切。
原本趙悠悠只是擔心哥哥,想知道哥哥是為什麽所困擾,在厚着臉皮來偷聽的,哪想到居然看到了這一幕!
他下意識的捂住自己差點從嘴巴裏跳出來的心髒,快步離開了任真的辦公室。
——天啊,院長居然喜歡哥哥,還差點親了哥哥!
這事到底要不要提醒池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