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孫府背靠雪山,這段時間又下了兩場雪,溫度大降。府裏面大發火靈石,一顆火靈石就能讓一間屋子保暖很久。而公孫府隸屬于四大家族,雖是個旁支,卻因為得到了一點照拂財大氣粗起來。靈石本就不常有,但公孫府竟然直接在冬日運了幾大車,火靈石繞着院子堆了一圈,尤其是五公子公孫唧這裏,更是差點直接用火靈石壘牆。
也正是這些溫暖的火靈石,讓整個東方府溫暖了很多。但是巽跋這樣的下人是沒有火靈石的,甚至連碰一下的資格都沒有。所以當那顆暖乎乎火靈石塞到他胸口的時候。
他脆弱的胸腔震動了一下。
唧唧想讓他離開,雖然唧唧不知道外頭的世界是不是比這裏更糟糕,但他不希望公孫老爹再多折磨一個人。
巽跋握住了那塊火靈石,悄悄塞到疼痛的心髒處,他破碎肉塊被一根根綠色的藤蔓包裹起來,經過短暫恢複,勉強拼湊成一個破破爛爛還漏風的身子,也許已經算不上一個人了。
他把火靈石一放進去心口,立刻就用綠藤蔓包裹起來,然後一層又一層裹好,沉入身體最深的地方,他在心口劈開一道口子,把火靈石放了進去,再細細密密裹了起來。
巽跋溫暖了起來,連水草藤蔓都變得翠綠了許多。
唧唧給他一把松仁糖,巽跋小口小口喝粥,海鮮粥很鮮,他沒有嘗過這樣鮮美的滋味。糯糯的香米黏黏軟軟,海鮮的鮮美融合在蔥香米香之中,偶爾間還能感受到玉米仁和嫩豌豆的清爽。
冬日的寒冷遇上暖暖的粥,化成氤氲水汽。隔着這道水汽,巽跋注視着少年,聽着唧唧說:“外面的世界,不是像這樣的。”
巽跋不解地看着他。
唧唧有時候覺得這家夥什麽都不懂,小小年紀就遭遇生活接二連三的打擊,難怪以後成了個大變态。要是一開始就像年少時父母告訴孩子們——你們擁有一個璀璨的未來,那也許巽跋以後便會如那些燦爛人生的修士一般,走上一條順利的路。
“外頭、外頭是什麽樣子的?”
唧唧自己也沒有去過外面,只能憑借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來哄騙這個年幼少年。
他想跟他說:“外面很美好,你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的人。”
唧唧自己都不信這種狗屁言論。
唧唧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變成最通俗易通的言論:“外面有暖洋洋的空氣,有甜甜的松仁糖,你可能還會在以後找到一個心意相通的人。”
巽跋想了想,點了點頭。唧唧覺得自己終于說動了他,便開始為他打點行囊。唧唧頭一回給人打點東西,也不知道該裝些什麽,就把看上去就很值錢的東西塞了進去——夜珠、上古丹藥,唧唧嘆了口氣,給他塞了一堆。
他之所以這麽急着想讓巽跋離開,主要是公孫主家的人馬上就要到了,一旦唧唧離開公孫府,巽跋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他做事并不缜密,甚至都沒有想好應該怎麽出府,他不天真的覺得出去簡單活下去難而已。
至于唧唧自己,他也是打算逃跑的。
不然呢?呆在裏面等死嗎?
唧唧并不良善,他讓巽跋先出府,很大程度也想着讓他先行探路或者讓他分散府裏的注意力,這樣他才能逃跑。
這是個修仙世界,人人都向往着得道成仙。唧唧沒啥大志向,也不想成仙得道,但他想要禦劍飛行,他想去看看這個神奇的世界,嘗一嘗修仙界的食物。
這裏的食材,很多都不是原先地球上的,有些食材跟地球上的一樣,但是也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食材。比如之前唧唧就在府裏頭吃過好幾次咕嚕肉——彈牙勁道、回味無窮。
唧唧替巽跋背上行囊,拍了拍他的肩,跟他說:“走吧,接下裏的路就要你自己走了。”
他想的辦法很簡單,東方府很大,栖于雪山之上,背後是綿延山脈,聽說這些山脈之間,鎮壓着一道魔脈,後人稱其為萬魔谷。也正是因為公孫老爹這一脈一直鎮壓在這裏,才被公孫主家看重。
至于萬魔谷,百年間修士們定時勘測這條魔谷,可惜去多回來少。偏偏萬魔谷乖巧得很,從不惹事生非,只是默默搞死進來的人。
正是因為這樣的天然屏障,才能讓公孫老爹這樣肆無忌憚。唧唧想法很簡單,巽跋往雪山去,靠着他身上那些火靈石,一定可以護着他下山。
但是唧唧沒有想到的是,公孫老爹早已經挂好了結界。結界一動,兩人瞬間被捕。
唧唧看着天羅地網刺進身體中來,看見巽跋差點粉身碎骨,公孫老爹從人群中走來,面帶血色,一雙眼瞳死死盯着唧唧,他俊逸年輕,蒼白灰暗的皮膚一點沒有上了年紀人的松弛,公孫老爹氣質儒雅,又一副變态的斯文敗類模樣,着實讓人嫉妒。
他踩在雪上,一步一步過來。
“五唧,過來,不能跟壞孩子一起玩。”微笑的公孫老爹沖着唧唧伸出了手,“過來。”
巽跋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他也伸出手,拉住了唧唧絲綢的衣角。
與此同時,公孫老爹的神情一變,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往下一拉。
唧唧原地不動的舉動更是惹惱了他,公孫老爹使了個手勢,仆人們從後面沖上來,一把按住了巽跋。公孫老爹溫柔地說:“這個人殺害了二弟,偷盜我府財物,當死。”
“可我呢,一直很疑惑,不知如何懲罰他才好。你們都是當狗的,那就一人從他身上咬一塊肉下來如何?既然想要出府,那我就随了你的願望。把他肉咬下來,只留下一顆心髒,扔去山下。”
奴仆們神情變了變,但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他們往前一步,以為自己成為頂天立地的人,可不想,這一步,就再也不是個人。
巽跋冷靜看着成群的奴仆走到自己面前,他們神情中有着歉意,被寒風凍得粗糙的嘴皮動了動,幹幹癟癟努動着,巽跋不知道他們說了些。
随即而來的是皮肉剝蝕的痛楚。
外頭雪山頂上結着寒霜,巽跋胸口卻熱得如同着火,火苗似的燃燒着不甘心和對世界的惡心,他透過血糊的眼睛,看到被公孫老爹禁锢着的唧唧。
公孫老爹抓着唧唧,勁兒用得很大,唧唧一度以為自己的手要被活活拽下來。
唧唧抿着唇,張口時唇瓣裂開,見了點血。
“你到底想幹嘛?殺了我們大可痛快點。”想了想,唧唧身上還有着一個爐鼎美號,死是不大現實的,充其量也就是打殘了送去。可憐巽跋一位将來大佬,還沒有來得及發跡,就要被他牽連致死。
公孫老爹越收越緊,脆弱纖細的骨骼發出“嘎吱嘎吱”碎裂的聲音。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他禁锢着唧唧的肩膀,繞到他身後,抱嬰兒一樣抱着他,溫柔的說:“別怕,唧唧。那人是個壞人,不值得你落淚。等處理完了這賤狗,爹爹再來跟你說件好事情。”
巽跋的刑罰長達半個鐘頭,公孫老爹見巽跋整個人已經不行了,笑了笑,讓人拖了只雪白皮毛的雪貂上來。
雪貂關在籠子裏,嘤嘤叫着。
公孫老爹拿了根樹枝逗着這玩意兒,儒雅随和。
“你瞧,這小東西機靈的樣子跟你一模一樣。”
蠢東西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接下來的命運,還乖巧地捧着樹枝聞了聞。
此舉讓公孫老爹極為開心,他在雪上踩出深淺不一的印子,咯咯笑的時候轉頭回來看唧唧,唧唧卻在看前面的巽跋。
“五唧!”公孫老爹大怒,一把抓過唧唧的頭發拽了過來,“看着我!”
他出奇憤怒地抓過唧唧的頭,摁在雪地裏,一腳踩在唧唧脊梁之上,随後哐當打開籠子,抓出了那條雪貂。雪貂這才覺得危險,嘤嘤直叫,豆大的黑眼珠溢滿了水珠,它嘗試咬公孫老爹一口,公孫老爹眯了眯眼睛,舔掉溢出的血珠。
“五唧,爹爹深愛着你。你的身軀乃是天靈地寶的爐鼎之軀,可這樣下去,你一定會死掉。如果你死掉,爹爹會很痛苦的,所以……”
他笑了笑,露出個天寒地凍的笑容。
“你的身體裏盡是不幹淨的血,肉也是不幹淨。只有讓你的血肉都剝離,才能讓你靈魂幹淨。爹爹愛着幹幹淨淨的你,五唧,爹爹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唧唧失去痛覺,自然是不會感受到疼痛,但是追魂釘刺入腦心的時候,巨大的膨脹力讓唧唧叫出聲來。
“啊—!唔——”
靈魂像是要被活活攪碎,那麽大一根追魂釘刺入,不死也要少掉半條命。
“五唧乖,不疼、不疼啊。”
寬慰又軟和的話從公孫老爹口裏頭說出來,令人惡心。唧唧掙紮着,看着自己透明的靈魂逐漸升空,低頭時看到自己的身軀漸漸呈現青白色。而公孫老爹手裏頭那只雪貂,也同樣被伺候上了追魂釘,雪貂俨然沒有唧唧耐疼,三兩下翻了眼睛,渾身頓時冷掉了。
天上頭雲層彙集,淺淡墨色擠在一起,九天之上驟然張開了一只眼睛。雲層正中恍然一滴淚珠,垂落處濃墨重彩的是一身白衣緞襖無聲呼吸的公孫唧。
巽跋眼裏着了火,他品嘗過死亡的味道。
孤單、徘徊,從黑暗中到來,又要到黑暗中去。他知曉死亡,卻又記得有個人從光明裏頭遞過來一把松仁糖。巽跋眷念松仁糖,更忘不了那人身上的香。
他懊悔自己的弱小。
生如蝼蟻,世如岩溶。
巽跋想,要是有力量就好了。
這時候,九天之上的那只眼睛動了動。
巽跋仰望那只眼睛的時候,那只眼睛也在看着他。
……
碎裂、融合。靈魂完整剝離身體本身就不是件容易事。且靈魂轉融是古來禁忌,膽敢做到這一步的,人間容不下,天地更容不下。
要說公孫老爹當真是下了血本的。雪貂本就難得,他找到雪貂後,抽幹血液,将唧唧的血肉融進對方身子中,且日日灌着毒宗用于離魂的藥水,唧唧日夜泡澡用的花瓣裏頭也融了離魂。公孫老爹早就有了打算,甚至付出了不少代價。
在唧唧睜眼時候,看到天頂上厚實得如雞蛋白的雲層,伸出個佛手,撚着朵黑蓮花。
“……”
遠天一溜兒紅光,如珊瑚珠子碎裂,邊緣綻開。
轟轟轟!
咔嚓的冰層響聲和外頭喧鬧的聲音此起彼伏。
唧唧胸腔震動,大口喘氣,仍不能自由呼吸的口中吐出一大口血糊,滴落雪上。白花花雪層動了動,唧唧眯着眼睛,看到慘白又蒼老的耄耋者轉過身來。
“咳咳……唧。”
他話都說不明白了。
唧唧那口血連着雪原動了,唧唧仔細看了眼,哪裏是雪層,那是恍然間變長的發絲,是公孫老爹的發如雪。
他一瞬間老了。
天邊剎那紅了。
……
“天啊!”
“神罰,是神罰!”
……
“不!府裏的火靈石全炸了!快救火!”
“來不及了……”
府裏的人聽到了一個惡鬼的聲音。衆人往發紅天邊看去,看到從紅光裏冒出一團黑色的煙氣,之前禁忌法術的震源——神之眼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佛拈花成泥,猩紅色花瓣片落下來,由遠及近,是一團團炸裂開來的火靈源泉。
“!!”奴仆們瞪大眼睛,僵着脖子向四面看去,各府裏堆的火靈石同時爆炸。
“啊!!!”
滾燙的巨浪裹挾着詛咒,貼面而來,生死面前,奴仆們四散而逃。沒有人注意到剛才地面上只剩下小小一團的蝼蟻,起死回生。
唧唧同公孫老爹面對面。
兩人都在咳血,公孫老爹的頭發還在變長,實在是太長了。
“這就是代價嗎?”他說話不清晰,話在唧唧耳朵裏頭,遲鈍很久才被吸收,唧唧搖了搖自己的腦袋,手過面前,頓了頓。
他成了只雪貂。
公孫老爹咳了血,他沒力氣握着雪貂脖子,手掌松了松,頓住了。
“我……我怎麽……”老了。
他痛苦而短促的叫了一聲,被自己過長的發絲糊了一臉。
唧唧看着迎面而來的大火,燒騰起來的公孫府,小短腿一踢,痛快落地。
“你還是想逃?就算死,你也逃不掉。”公孫老爹的面容猙獰起來,他老了,動作不靈便,但握刀的動作還是很帥氣。
唧唧暗叫不好。
公孫老爹原是想用這種方式留下唧唧的靈魂永遠折磨,卻沒有想到天罰讓他生命驟縮一剎衰老,他深知自己活不久了,竟然想一波帶着唧唧。
唧唧拔腿就跑。
小短腿費盡了力氣,以前一步路子現在要邁好多步,它磕磕絆絆在雪地裏跑,後頭惡鬼般的老爹追趕着。唧唧氣喘籲籲,他仗着自己身材優勢,在公孫老爹身邊繞來跑去。
公孫老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被靈活繞了好幾圈,直接躺地上了。鼻裏口裏都在往外噴血,跟個血袋一樣,偶爾從裏頭嘔出兩口冒着熱氣的肺腑,公孫老爹這時候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他無力垂下眼皮,一只手蓋在臉上,這時候他忽然害怕唧唧看到他年邁蒼老的樣子了。
唧唧湊到他跟前,嘤嘤嘤開口,說的是人聲。
“老爹,你是真的要死了。”
公孫府的火不滅,爆裂的火靈石不斷流出油一樣的靈源,見熱氣就燒騰起來,一時間公孫府逃的逃走的走。
公孫老爹沉默地分開一截手指,看到黑漆漆眼仁的雪貂在自己面前豎起了身子。
公孫老爹吐了口熱血:“五唧,你逃不掉的。你的哥哥們已經回來了,你永遠別想離開我!”
他張口差點吞掉唧唧,好在雪貂身子骨頭軟靈巧,唧唧縮成一個小球,連滾帶爬,在雪地上骨碌碌轉,又連着磕了撞了,最後撞到一團被黑氣籠罩的人身上。
唧唧擡頭,那人伸出一只手,将雪團托了起來,緩緩放在胸口衣兜處。
見人想跑,唧唧慌忙撥弄兩下胡須:“不行,我哥哥他們回來了,要是從大門出去,肯定會撞上,我們往後山上跑。”
那人低頭看了他一眼,冰冷唇角在雪貂淡色的鼻尖擦過。
巽跋踉踉跄跄跑着,視野裏只餘下紅紅一片,萬物為熱感度,他滾燙的心髒貼着雪白的絨毛球,巽跋有些遺憾的想,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等巽跋翻出牆徹底離開公孫府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視野裏通紅一片。唧唧從他熱騰騰懷裏扒拉着衣服邊探出頭來,只聽見被燒死的靈魂發出一聲聲怒號。
唧唧:“走吧。”
巽跋點頭,毫不留戀地往連綿雪山爬去。
與此同時,幾名青年人回到家,見到大火滔天的公孫府和奄奄一息的公孫老爹,氣得磨斷了牙。
公孫老爹借着最後一口氣指了指地上那坨蒼白不動的五唧,說:“把他抓回來!死也要跟我埋在一起!”
公孫大哥咬牙切齒,握緊了雙拳,牙縫裏蹦出個名字:“公、孫、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