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動了動手指,沒有感覺到任何痛楚。唧唧腦殼裏頭暈成了一團漿糊,外界的寒冷讓他蜷縮起身子,直到他骨碌碌滾到一個更加冰冷的身軀上。

唧唧僵着脖子向旁邊看去,只見遠處碧水青天、鳥雀啼鳴,近處卻躺着一座冰山似的屍身。

那是巽跋,是死掉的巽跋。

唧唧翻了翻眼皮,豆丁般的眼睛轉了轉,籲出一口長長的濁氣。

……

說來話長。

那日,兩人約好了往雪山後面跑,想法确實是好的,但無奈兩個人都是傷殘人士,一個是雪貂妖,一個是才誕生的魔修,兩個人湊在一起,缺胳膊短腿,十分緩慢。

而唧唧顯然是個預言帝,他前頭說自己哥哥恐怕會追上來,下一秒三個哥哥就趕上了兩人。

修士跟普通人是有差別的。這世界修士種類繁多,大致上分為:劍、琴、符、盾、雜、丹。只要是達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士,便能夠禦物飛行,唧唧的三個哥哥雖然不怎麽成器,但其上頭的師父都是頂用的,手裏頭的仙家法寶不少。當三個哥哥和一大群公孫主家的修士追趕上來的時候,唧唧窩在巽跋懷裏,發出了一聲驚嘆。

他三哥太窮,正騎在一把掃帚上面,估計是哪位修士的稀罕寶貝兒。此人雄赳赳氣昂昂疾馳而來,見到下頭有氣無力的巽跋抱着個雪貂,立刻大叫出聲:“找到了,是五唧!”

巽跋聞聲趕緊跑,殊不知面前一條如魚般深灰色氣團在空中正翻了個身,塗了個氣泡。

公孫二哥三哥顯然看到了這個氣泡,不由得忌憚兩分。

二哥:“別在往前了,前面是萬魔谷。”

三哥:“萬年沒有動過的萬魔谷,竟然動了?”

萬魔谷乃是當年仙魔大戰時留下來的一條裹挾魔氣的峽谷,因自古存于這裏,被公孫家主家鎮壓,後公孫支脈公孫老爹一族鎮壓這裏。幾百年間,萬魔谷乖巧如雞,但沒有人可以無視掉萬魔谷的威力。這是唯一一個上古殘留下來的神跡,為了鎮壓這裏,每年都會有無數人喪命。

而擺在巽跋和唧唧面前的,是一座斷崖。兩人悶頭往前,誰曾想運氣不怎麽好,窮途末路。

斷崖一望不見底,崖下還有只偶爾往上翻騰的鯨魚似的萬魔谷,四周無遮擋,面前只有幾位咬牙切齒的哥哥。

大哥:“唧唧,只要你回來,有些事情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這大概是最大的讓步了。

二哥:“唧唧,回來吧,爹爹用禁忌之術保下了你,你等于新生了,再也不用懼怕死亡了。”

說得好聽。

三哥:“你無路可退了,再往前你是想死嗎?”

兇悍脾氣,怪不得修仙女子都怕他。

四哥抿了抿唇,輪不上他說話,只能攪了攪手指,露出個看上去擔憂的神色。

唧唧的眼神在四人面前逡巡一遍,嘆了口氣,他用五根小小的趾抓緊了巽跋空蕩蕩的胸口,對方胸口還有點溫度,卻因為被濃郁黑色氣焰包裹着,所以見不到巽跋表情。

隔着茫茫黑煙霧,他緊貼滾燙的胸膛,咕咚咕咚跳得歡喜。

唧唧抓着黑霧,對巽跋說:“你還想回去過以前的日子嗎?不想的話,跳吧。”

巽跋低下頭認真看着他,點了點頭,他捏緊了衣襟,乘着飄來的魔氣,縱身一躍……

“不——”

懸崖上傳來四個哥哥的哀嚎。唧唧被死死摁在巽跋懷裏,他睜了只眼睛往上頭看去,只見流瀉的雲層中竄來一條大鯨魚。

它張開大口,隐約發出一聲鳴叫,它甩一甩尾巴割裂了時空,滾滾雪山轟然倒塌,連綿巨浪般的雪霎時吞噬蔓延,覆蓋了山腳的公孫府,卻也向着正在跌落的兩個人而來,唧唧嗓子眼裏卡着一口冷凍血液,它叫不出來,此時大鯨魚翻了個身,一口吞下了兩人。

……

“不好了!家主!”急匆匆跑出來的小童子,在地階處摔了個狗吃屎,他哎喲哎喲叫了半天,被一雙蔥玉似的手扶了起來。

小童子鼻青臉腫,話從剛磕破的門牙裏漏出來,一開口吐出來口血。

公孫家主:“……”

小童子嗚嗚咿咿:“是弘爺!公孫弘的命牌碎了!”

公孫家主皺了皺眉毛,仍舊是那個雲淡風輕的模樣。

“還有、還有!您媳婦兒也跑了!”

公孫家主:“滾。”

冷冰冰公孫家主拂袖而走,他翻出面鏡子一照,只見公孫唧溫熱的屍身被深埋雪地下,公孫弘抱着公孫唧,兩人都死透了。只肖一眼,公孫家主就明白眼前情況。

公孫弘那個老東西動用禁術,想要李代桃僵,卻不想一個普通人動用禁術的代價足夠要了這條命。

長老們對此議論紛紛,公孫家主撐住自己的倦怠,擺了擺手:“公孫弘死不足惜,只是公孫唧,必須找回來。”

長老們紛紛點頭,又有一人突然提出新修士們應當出去歷練,不知道尋個什麽地方好。

公孫家主思索片刻,墨色眼眸睜開之時,蔥玉手指在空間上劃過,他手指落處,濺起銀光。長老一見那地,神色一變。

此地坐落西南,诏書寫滿大兇,又仔細一瞧,離萬魔谷只有半座森林距離。

·

一滴水珠落到雪貂粉嘟嘟的鼻尖,雪貂胡須動了動,緊閉的眼眸皺了皺,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鼻尖上的水。

随即睜大眼睛,猛然驚醒。

唧唧望着四周的岩壁,胡須抖了抖,繼而向外看去,外頭天色昏暗,中間垂着一輪月亮,偶爾有幾只靈獸從月亮穿梭而過,偶爾又傳出幾聲低低鳴叫。

這裏是罪惡的埋骨之地,萬魔谷。

唧唧回想起自己的遭遇。

他們二人被萬魔谷吞噬以後,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碎裂掉了,靈魂在□□當中顫抖着,原本唧唧的魂識不穩,在大鯨魚腹中時差點被割裂掉,好在巽跋将他護在了心口。而承受了大部分傷害的巽跋,在落地後,陷入了昏迷。

當時唧唧發現巽跋死了,只好一個人……哦不,一只貂躲來了這個離巽跋不遠的洞穴,走過來沒兩步就昏迷了,等再次醒來,已經是半夜。半夜時常是魔獸聚集的時候,唧唧擔心巽跋會被魔獸吃掉,無奈身子短小,只能找了幾片大一點的葉子把巽跋遮擋起來。

他實在是太小了。

他也沒有想過,将來雄霸一方的大佬,竟然這樣就死了。

唧唧不敢走得太遠,肚子餓的時候就在周圍樹上找果子吃。聽說萬魔谷寸草不生、寸花不長,卻沒有想到這裏風水不錯,樹木茂密,唧唧沒有花多大力氣,便在樹上找到了許多晶瑩剔透的果子。

果子形狀大小如雞蛋,皮很薄,一眼望去,這貨微微發光。

唧唧變成雪貂後,胃口也同雪貂差不多,吃不了多少東西,只是半個果子就差不多飽了,剩下半個他放到了巽跋面前,雖然他心裏很清楚巽跋已經死了,但也算是一份慰藉。

剛融合魂魄的身子精神力不足,唧唧吃下果子,一覺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唧唧是被五髒廟的饑餓弄醒的。

離開了公孫府的“溫柔鄉”,唧唧不得不面對人生最大的難題——這頓吃什麽。

唧唧仔細觀察了這裏,雖然被稱為萬魔谷,實際上他一只魔物也沒有見到。谷裏頭氣候非常溫潤,掉入萬魔谷之前,唧唧很清楚的記得,外面是寒雪封山,但這谷中卻氣候适宜,不冷不熱,甚至連死去的巽跋屍體也泛着淡淡的溫熱氣息。

等等。

溫熱?

不會吧?

……

唧唧在巽跋身邊繞了好一圈,扒拉了兩下胡須,他三兩步跳到昨兒放下那半顆果子的地方,驚訝的發現,果子消失了。

順着果子往前看去,唧唧看到被顯露出來的那張臉。

清瘦、俊逸,卻彌漫着死人的灰白。過長的黑發遮蓋了他的臉頰,淡色的唇部沾着點點螢光。

唧唧豎起身子,伸出斷斷手指,在巽跋鼻息上面一摸。

呼。

“哎喲!”滾燙的鼻息噴灑在他細弱的指尖,唧唧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地上,尾脊骨差點裂開。

心裏頭卻又升起一股慶幸。

他沒死真的太好了。

可巽跋噴灑出來的滾燙鼻息,無不反映出他發燒了的事實。唧唧有些着急,一手抱着大尾巴,一手輕輕貼着巽跋的臉。

“喂,醒醒啊。”

連叫了好幾次,唧唧直接坐在巽跋肩上,用大尾巴掃他的臉,過了好一會兒,巽跋才轉醒。

他黑眼仁看東西很模糊,花了很久的時間對焦,身體上焦灼燒騰的感覺讓巽跋極為難受,他熬過了撕心裂肺的啃咬,熬過了血肉剝離的苦楚,可唯獨只有發燒病态的焦灼,讓他覺得很難受。

他以為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實際上也是真的死而複生。

巽跋并不知道自己的痛苦來源,是整個軀體的重組。斷裂的筋骨因為細碎的魔氣重新縫補,幹涸的修士經脈被魔氣一遍遍沖刷後再被魔氣灌溉,失去生機的軀體逐漸成為魔氣的巢穴。

他早就不是個人了。

公孫家鎮壓萬魔谷,以為只要做到魔獸不外出、魔修不萬露即可,卻不想萬魔谷波動的魔氣幅員遼闊,早已經覆蓋了整個公孫家。

第一次死時,他召喚百只魔獸殘存的魔氣。

他說:“給你們我的軀體,痛快吃吧,我想要反抗的力量。”

第二次死時,他成為了天地間承載魔氣的器皿。

他想:“我需要很多力量活下去。”

第三次看到唧唧死時,他大腦空蕩。

魔氣問:“想救他嗎?”

巽跋自心口裂開時點頭,再狂亂裹挾禁忌而來的神罰中,天地魔氣彙成巨大牢籠,神之眼斷定清白、降下神罰,而黃雀在後,巽跋的魔氣吞噬了神罰。

天魔大戰之中,心口一滴血墜入眉心,釀成心魔種子。

只是此時巽跋,尚未意識到如此之多。

他看着眼前雪白的唧唧,想要伸手摸一摸他雪白的皮毛,可他最終也沒有動,只是抿緊了嘴唇,定神看着将手伸過來貼在他臉頰上的小手指。

“你……”

唧唧瞪着圓溜溜的眸子,正色道:“你傷得很嚴重,能起來嗎?旁邊有個很大的山洞,你能自己走進去嗎?”

十分無奈,唧唧這小胳膊小腿的根本就挪不動他。

巽跋嗯了一聲,想要站起來,但疲憊的雙腿沒有一點感覺,巽跋覺得自己不被世界所容納,卻沒有想到世界對他充滿了極度的惡意。

腳始終動不起來,他內心深處不願意在別人面前展露自己狼狽的一面。

“呼……”良久,他吐出一口氣,無奈地望着天空,悶悶道,“我的腳動不了。”

唧唧眼珠子動了動,蹦跶到他面前:“那你的手能動嗎?”

巽跋手指動彈了一下,很緩慢,他腦裏頭充血的念頭只有一個——動起來啊!

光是這個念頭,就讓他滿頭大汗。大滴的汗珠沾濕他的鼻尖,他的眼珠也因為氤氲水汽變得霧蒙蒙的,他望向唧唧,這一眼,反讓唧唧生出一絲憐憫。

“沒關系,別着急,慢慢挪過去,你一定可以做到的。我去給你找點東西吃。”

唧唧通曉巽跋心中的驕傲,想給他一點緩沖時間。再說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要保證兩個人的基本生活。

萬魔谷雖然果子很多,但唧唧并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滿目都是樹,樹上挂着飽滿的果子。底下低矮的灌木中能找到一些類似樹莓的果子,可巽跋到底是個成年人,光是吃水果,肯定是不行的,唧唧想自己還得找到一些能夠果腹的東西。

他不敢走得太遠,萬魔谷到底有多大,唧唧并不知道,但是唧唧知道的是,也許他們足夠幸運,被扔到了比較平和的區域,但是唧唧現在的樣子不敢冒風險。

他用一個很大的樹葉做了口袋,把摘來的果子裝在樹葉裏,從樹上下來的時候,摘了些樹莓一樣的果子。

走到巽跋身邊的時候,巽跋舉起手,五指艱難地動了動。

“你看,我做到了,手也可以動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從地上挪到了洞穴之中,此時的他靠在石洞壁上,渾身上下都是汗水,他卻對着唧唧露出了一個笑容。

巽跋笑起來很好看。

原本就是精致又好看的眉眼,只是顏色飽和度太高,臉色死白、發絲烏黑,他眉眼之間凝聚着一絲淡淡的焦慮,恍然一笑間,如萬物複蘇。

唧唧點點頭,從洗好的果子裏頭挑出最紅的那顆果子,獻寶一樣喂到巽跋唇邊。

“獎勵你的,可甜了。”

巽跋視野裏的小團子舉着一顆淡紅色的果子過來,他張口銜住小果子,不小心觸到了唧唧的小肉墊,果子在口中炸裂開來,甜甜的滋味溢滿整個口腔。

小團子眼睛眯成月牙,對方瓣狀嘴唇動了動。

“味道很不錯吧。這可是我今天找到的最大最紅的果實。”唧唧把大葉子展開,将零碎的果子全部拿出來給巽跋看。巽跋注意到,這上面的果子,每一個都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他看向視野中的小團子,發現它靈體之中纏繞着一絲詭異的氣息。

這氣息宛如一條小蛇,纏繞在唧唧的咽喉處。

巽跋皺着眉頭,唧唧還以為他不愛吃,于是連忙說:“你放心吧,沒有毒,每一個我都嘗過,味道也不錯。”

原來,他竟然為他親身試毒。巽跋心中有種道不明的感覺,看向那條小蛇的視線也越發的複雜。

唧唧給他喂了飯以後,又找了個濕漉漉的葉子貼在巽跋的額頭。巽跋畢竟還在發燒,他花了巨大的精力才将自己沒有知覺的身子移到洞穴中來,吃了點東西以後,整個人又開始渾渾噩噩起來。

他還想多看幾眼忙碌的唧唧,看着唧唧出去找葉子回來蓋在自己頭上,又看到唧唧抹了把汗,望着外頭的天空哼着小曲啃着另一小包幹澀的果子,一邊吃還一邊哼唧。

巽跋就看着他肩膀處那條銀白色的小蛇,一時間迷迷糊糊,再次陷入了昏迷。

吃過午飯,唧唧便開始考慮給兩個人造個窩。眼前的巽跋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唧唧不能恩将仇報。眼下最關鍵的是,如何養好巽跋身上的傷。

之前還在公孫府的時候,唧唧就覺得巽跋怪怪的,他不能當成人看待,自然也不能用對待人的辦法對待巽跋。巽跋身上還籠罩着一層濃濃的霧氣,上身的霧氣已經變淡了很多,但是雙腿霧氣特別濃郁。偶爾間還能流出一些血。

唧唧猜測,這些霧氣可能是在修複巽跋的身軀。

他在巽跋身上撕下一小塊布,用葉子裝水回來給他清洗傷口,清洗得差不多了,唧唧用一片大芭蕉将他蓋起來。這才出去找幹草。

唧唧想,金窩銀窩,多少都搭個狗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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