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茶花奶綠
宋沅簡單束起頭發,披了件衣服提燈出去。
她來到那扇門前,發現果然是門的那邊有人在叩。她道:“稍等。”
門那邊的人輕聲道:“多謝。”便停止叩門,沒有了聲音。
聲音很是溫軟好聽,帶着點宋沅熟悉的金陵口音。
她找出鑰匙想要開鎖,卻發現鎖芯鏽得太厲害,已經無法用鑰匙打開了。
宋沅有點猶豫,但她想到對方深夜造訪,肯定是有什麽要緊事需要幫忙,于是她揚聲道:“你退開幾步。”
門那邊傳來幾聲窸窸窣窣的草地摩擦聲,想來是對方依她的話乖乖退開了。
宋沅将提燈置于地下,拎起花池裏一塊石頭,就向門鎖上丢去。
這一下不僅将鎖砸壞了,還将門直接砸開了。
宋沅拾起燈,擡眸看去,只見門那邊站着位芝蘭玉樹的年輕公子。公子穿着淡青色的衣袍,衣袖和前襟上繡着水墨紋樣的竹子,烏發散落在肩上。月華鍍在他周身,他正垂眸看着宋沅,眼睛裏含着笑意。
宋沅頓覺失态,道:“見笑了。這鎖有些年頭沒用了,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知公子造訪,可有何指教?”
“在下是新搬來隔壁院子的鄰居,深夜登門,着實唐突。”那位公子姿态優雅地回了個禮,“但先生院中的合歡花枝朵朵,令人豔羨。所以在下特來求取花種。希望……未曾打擾到先生。”
宋沅不由得回頭看去,這才驚覺院中栽植的合歡樹不知何時開了花。粉紅的花團綴滿了枝頭,随風舒展。遠遠望去一叢紅粉,确實令人震撼。
原來深夜前來,竟是為這般風雅之事。
宋沅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風雅的人了,連忙道:“先生愧不敢當,你叫我宋沅就好。花種我明日備好,送到你府上。”
那位公子道了謝,又道:“在下姓白,名珩,表字懷瑾,宋公子也可喚我懷瑾。”
宋沅點頭,還是客氣地叫了一聲白公子。
不過白珩似乎很愉悅很受用,眯起眼睛笑了笑:“今日多謝宋公子,只是這門恐怕是不能再用。此事因我而起,實在抱歉。明日我便會着人來修繕。”
宋沅頗為大度地擺了擺手:“無妨,無妨。”
白珩離開後,宋沅去拾了斷鎖扔掉,又把那塊用來行兇的石頭搬回自家院子的花池裏,剛直起身子,便差點撞上眼前人的胸膛。
宋沅向後彈了三步站定。波斯貓正背着手,向前傾着身子,笑眯眯看着她。
宋沅撫着自己的心髒:“你大晚上跑到我這裏做什麽!”
他一向有分寸,知道她不喜他人近身,不會在這麽晚的時候來她這裏。
怎麽今天,一個兩個都來深夜拜訪?
波斯貓伸手摘掉了宋沅束發的冠,揉散她的頭發:“剛沐浴過,要等頭發晾幹了再睡,不然會生病,這還是你教我的。”
宋沅的頭發被散下來披了一身,忍無可忍地身子一閃躲了過去,用手比劃着喊道:“弗拉特斯,我也和你講過,不要随便碰中原姑娘的頭……”
她在擰腰躲閃的過程中,無意間瞥到本該離去的白珩分明還站在那道門邊,正向他們看來,瞬間渾身僵直:“……發。”
取三兩新鮮碧螺春,滾水燙過後倒掉茶湯,待水稍稍冷卻可開始泡茶。茶水呈鮮綠色,烘出茶香時,加入糖、洗淨的山茶花瓣攪拌熬煮。随後加入牛乳至茶湯呈米黃色,就煮成了清甜可口的茶花奶綠。
宋沅抱着鍋子放到一邊冷卻,一旁的波斯貓在她身邊躊躇很久,最終皺着眉頭湊上前來,小聲喚道:“阿宋。”
宋沅擡頭看他,遞了個你繼續說的眼神。
波斯貓用手指悄悄指了指外間坐着的一位客人,湊上來同宋沅耳語:“我見過這個人,他是富春樓的。他來我們鋪子裏很多次了,肯定是想偷師。真可惡,要不要我把他揍一頓?”
宋沅拍了拍波斯貓的頭安撫道:“讓他偷吧,我們總不能攆客人。”
波斯貓聞言又氣又急,瞪大了一雙異瞳:“阿宋!要是被他們知道了怎麽做這些好吃的,肯定就要來搶你的生意了。”
他環顧了一下宋沅的店鋪,憂心忡忡地說:“你的鋪子這麽小,富春樓那麽大,會受他們欺負的。”
宋沅被他逗笑了,指了指面前的綠茶道:“我的鋪子雖然小,但是我掌握着揚州城六成的茶葉供應,即便不在我掌握之中的,背後的茶商也都與我交好。”
她又指了指木薯粉和牛奶:“木薯粉是閩南才有的,而牛奶是西域的,這兩個地方到揚州的商品供應完全被我壟斷着。”
“所以,他就算知道了怎麽做,又有什麽用呢?你不必擔心。”
宋沅從懷裏掏出一只紙包遞了過去。坐在她對面的白珩正在用沸水溫杯,一雙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捏着薄胎青花瓷杯輕輕搖晃,一看便是讀書人的手。
“合歡樹喜潮喜光,栽植之初須要一次透徹的澆水,将周圍的土壤全部澆濕澆透。”宋沅道,“随後半月澆一次,連續兩次即可。”
白珩颔首:“好。”
宋沅又極為熱心地補充道:“若是栽培上有什麽疑惑,可以找我家的花匠來幫忙打理。”
白珩溫過杯,手持茶則盛茶入壺,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優雅,宋沅看得出神。
種種痕跡告訴她,白珩的出身不會很簡單。
白珩察覺到她的出神,擡眸看她,愉悅地笑道:“多謝宋公子。也許……我應該稱一聲宋姑娘?”
自從宋沅從商以來,女兒身從未被除弗拉特斯以外的人知曉過。而弗拉特斯能夠知道,也僅是因為與她相識早于她從商而已。
她是男是女這件事本來沒什麽重要。自先女皇登基,吳國女子的地位與從前已不可同日而語。姜褚這一朝更是連女子為官都受到鼓勵。目前掌握丞相實權的右相溫沉璧就是由姜褚一手提拔起來。女子從商便更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她所擔心的是,白珩由此對她的身份産生懷疑,知道她在試圖掩蓋着什麽,追查到她的其他事情。
她從坐榻上起身,向白珩深深一拜:“女子在外行商多有不便,因此才作此裝扮。還望白兄信守君子之約,切莫向外人洩露。”
白珩起身虛扶了她一把,溫軟地開口安撫道:“姑娘放心。”
白珩靠近的時候,身上有一股極清淡的杜衡香。宋沅一陣恍惚,杜衡是她年少時最喜歡的熏香,但是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用過,也沒有聞到過了。
那時的她還很是驕傲,覺得杜衡這樣的君子之香配自己才合适。現在看來,還是白珩這般溫柔內斂的人才更配得上杜衡。
她直起身子,看到白珩含着笑意的雙眸。
宋沅有種感覺,這個人每次同她對話,總有種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愉悅。
她錯開目光,低下頭去看茶盞中的茶葉,挺秀尖削,茶湯鮮醇甘爽,是西湖龍井中的精品。
看來白珩對茶葉也頗有些研究。
宋沅自白珩家走出來,正在考慮着聯系上她在江南的管事查一查白珩,便看到波斯貓正蹲在門口的松柏後等她。
她喚了一聲,那雙琉璃一樣漂亮的眼睛便亮了起來。他湊過來,好奇地看着她手裏的盒子:“這是什麽?”
臨別時白珩贈了她一塊松煙徽墨以作酬謝。宋沅一看那塊墨的色澤便知道價值不菲,恐怕能買的下她一院子的合歡樹。
她在手中掂了掂盒子,嘆道:“這是人情啊。”
波斯貓搞不懂,也不想搞懂,他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兒?”
宋沅把盒子揣進袖袋裏,拂了拂衣袖,負手道:“富春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