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芝麻糊湯丸
宋沅不願查金陵,便只能從白珩各地的書齋和他本人着手,去簡單探查。
向成萊大致交代好要細查的事項,她便開始核賬。今年的茶葉收成好,去年訂下的貨供應穩定,江南地區一向不太需要她操持。需要費心力的是她準備試水的幾樣新貨,和由閩南至江淮尚未成熟的運輸網絡。
議好這些事項後天色已經擦黑,成萊揉了揉鬓角道:“差點忘了,富春樓的掌櫃林長澤給我遞了請帖,說是想見您。他家用茶葉一向不多,往常只從散商那裏買,不知今日為何遞請帖到了我這裏來,似乎要談一樁大生意。”
宋沅收起手劄,道:“那現在便去吧,正好我做東,請你在那裏用了晚飯。”
林長澤萬萬想不到,那日來同他談合作的小小食鋪的掌櫃,竟是江淮茶葉商幫中幾乎獨攬大權的宋沅。
她同成萊一起踏進富春樓的時候,宋沅分明看到前來迎接的林長澤表情呆滞了一瞬。她笑道:“不是你說想見我的麽?”
林長澤如夢方醒,面色煞白。
他抹了抹冷汗,連忙躬身請二人上座:“小人是想,小人這小本營生,也不是以茶水甜點為主。即使是現在,也有許多客人只用些茶水甜點,并不進富春樓用膳。若是……若是以宋老板一開始提出的價格,也着實是一大筆負擔。”
宋沅表示理解,道:“我與你出個主意。将客人在觀景亭所用的食物照常收費,若是當天在店中用飯則在賬中扣除,算作免費。這樣一來,可以起到補償等待的客人的作用,也可避免那些本不打算來富春樓用餐的人吃白食。若是有游湖的客人只想用些茶水甜點也可,無形之間也算給富春樓另添了一項業務。”
林長澤如聞綸音,連連稱是,心中卻想這風險都給富春樓擔下了,她宋沅只管供貨拿錢,等同于在他這裏開了個分鋪做生意,甚至連租費都不用出。
而轉念又一想,宋沅提出的這樁生意,事實上也為富春樓添了進項,他也并不吃虧。如今看來,宋沅把持着揚州城的茶葉供給,他也無法從其他渠道拿到更低的價格了。這樁生意的确讓他無法拒絕。
這人确實有幾分頭腦和手腕,無怪乎年紀輕輕便坐上江淮商幫領袖的位置。
這次再談,過程要順利得多。林長澤同宋沅簽下了契,還将人恭恭敬敬地送出去很遠。
宋沅同成萊感慨道,有錢果真可以為所欲為。
夏季快要過去,冰鎮的食物不再合時宜,宋沅開始嘗試推出新的溫和滋補的甜品,也教會阿槿和小秋幫着做些簡單的樣式,教會她們招呼客人。
将黑芝麻洗淨,小火炒香,再添少許大米浸泡。次日清晨取浸泡過後的芝麻和大米,同四兩洗淨切片的山藥一道碾碎,加入少量清水和冰糖熬煮。
四兩糯米粉加三兩溫水,攪拌成絮狀後淨手揉成團,分若幹份,捏成小碗狀,将乳餅切成等量小塊包入其中,封口團成圓球,下清水中煮,待到圓滾滾的湯圓都浮出水面時撈出。
三四只圓圓胖胖的白色湯圓卧在黑色粘稠的芝麻糊上,熱氣蒸騰着散發出甜膩的芝麻香氣。一口咬下湯圓,軟糯的糯米皮裏包裹着流動的融化的乳餅,口齒間流動着醇厚的奶香。
初秋時節,弗拉特斯将要啓程回西域。他已在中原逗留了許久,必須要回安息打理他的商隊,還要同安息王室一起參加即将到來的古爾邦節。
古爾邦節是西域最盛大的節日,各個城鎮都會舉行歌舞集會,極為繁華熱鬧。
弗拉特斯本來很想帶宋沅回西域參加節日,宋沅一向對各地的風土人情都很感興趣。可惜她的食鋪才成形,分身乏術,無奈之下只好回絕。
弗拉特斯把毛絨絨的腦袋埋在她的臉頰邊蹭了蹭,趴在她頸窩悶悶地道:“明年,你明年一定要來。”
弗拉特斯離開後,鋪子裏只剩下阿槿和小秋兩個半大孩子,少了宋沅不在時能幫忙拿主意打理的人。惠娘便是在這時候來的。
惠娘年紀與宋沅相仿,丈夫去世後獨自拉扯着孩子,本是來揚州投奔哥嫂,卻被拒之門外。宋沅見她可憐,想着店裏恰好還缺個人,便雇了她來。
惠娘從前在家中便幫忙打理家中生意,賬本和管事上手都很快,人也頗為勤快。宋沅很開心,還許了她的兒子去白珩的書院聽課。
九月初的時候,她啓程去皖南談新的茶葉生意。由于要趕着新下的茶葉,一路上風塵仆仆地趕路,留宿于邢縣驿站。
清晨她打着哈欠從馬廄牽馬出來準備繼續趕路時,身邊的馬車掀開了簾子,白珩從車中探出身來,同她打了個招呼。
宋沅目瞪口呆,想着自己是不是活得太糙了,身邊連個小厮都不帶,一人一馬就風塵仆仆地沖去皖南。反觀白珩,坐在寬敞明亮的馬車廂中,背後靠着軟墊,身邊燃着熏香,手裏甚至還拿了卷書在讀。
由邢縣去徽州的官道上,小書童慢悠悠地趕着馬車,車輪骨碌碌地自土地上碾過。他百無聊賴地甩着手中的鞭子,先生交代過,要慢些趕。
車廂裏的白珩手中握着書卷,卻并未将視線放在書卷上。他擡起頭,端詳着車廂另一側熟睡的姑娘。
她坐在那裏,身上蓋着白珩的毯子,側頭靠着身邊突出的木棱,正睡得安詳。
白珩靜靜看了片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她因為連夜趕路而稍顯憔悴的臉。手指卻在觸及到她白皙柔軟的皮膚前膽怯地蜷了起來。他遲疑了一下,收回手,轉而去撥弄了一下身邊的香爐。
香爐燃着絲絲火星,其中的木塊在白珩的撥弄下,溢出幾縷奶白色的煙。
趕車的書童忍不住向後看了看。先生在點檀香,這種熏香有安神的功效,難怪這位姑娘上車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在先生的授意下,他們跟了這位姑娘兩天,想要載她一程。奈何她騎馬要比他們趕馬車快得多,他們幾乎整宿不睡覺地趕路才在邢縣追上了她。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拼的姑娘,難怪先生對她另眼相看。
先生要他慢點趕車,想必也是為了這位姑娘能夠安眠。
他自小跟在先生身邊,知道先生溫文端方,接人待物都很和藹,卻從未對哪個姑娘這樣體貼過。
只是,書童奇怪地想,這位姑娘醒着的時候,先生卻從不輕易表露出來,這是為什麽呢?
宋沅是被一聲聲壓抑的咳嗽聲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白珩左手掩着唇角,右手攥着書卷的指節微微泛白,正很辛苦地壓低聲音咳着。
她立即醒過神來,倒了一杯茶水遞上去,條件反射地左手輕輕撫着他的背。
幼年時阿禛每到春天飄柳絮的時候,不慎吸入便會咳個不停,小臉憋着紅成一團。那小小的身子在她懷裏抖,她就是這樣照顧成了習慣。
白珩看着遞到面前的水愣了一下,随即彎了彎唇,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宋沅将茶杯放下,環視四周,終于找到了罪魁禍首。她拿起桌上屬于自己的那杯茶,把熏香蓋滅了。
她睡了很久,茶水本該是涼了,卻不知為何拿到手裏還是溫的。
白珩擡起頭看着她,溫和地微微笑着:“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既然知道是老毛病,就不該點這樣濃烈的香。”宋沅重新坐下來,這才明白白珩為何要乘着馬車出行。這樣的身體,若是像她一樣潇灑地騎馬去徽州,只怕到了地方就可以直接送去醫館。
徽州山水清澈,鐘靈毓秀,其中黟縣則更是當世桃花源般的好去處。此地的祁門紅茶和徽墨都是天下聞名,宋沅和白珩也是為此而來。
白珩往常出行慣住驿站。而宋沅四海為家,早幾年便在黟縣置了宅子,不忍心看他拖着一副病軀在濕冷的驿站将就,到了黟縣後,作為被載這一程的答謝,便邀請白珩和書童在自己的宅子中借住。
成萊的線人查不出白珩的任何不妥。宋沅也曾向秀秀和幼棠打聽白珩教授的內容和課業,不僅無可指摘,甚至還讓宋沅生出些許敬佩之情。
白珩博聞強記,還能對書本上的內容多出許多深刻獨到的見解,授課風格也是讓人如沐春風。
宋沅無可挑剔,也不是過于敏感多疑的人,便将戒心放低了些。
徽州民居大多依山傍水,慣用白牆黑瓦,遠遠看去像是幅水墨畫。
宋沅蹲在天井下,正手把手教白珩的小書童如何煎藥。
白珩沐浴更衣後看到的便是這一番景象,他掩着唇角咳了幾聲,連忙走過去,俯下身來欲要接過宋沅手中的扇子:“這怎敢勞煩蘭思……”
宋沅擋了他一下,笑道:“你身子未好,別被這煙氣嗆着了。一會兒便可服藥,你可怕苦麽?要不要我叫老汪替你去買些蜜餞來?”
她記得阿禛從前每次服藥總要拿蜜餞哄着。
白珩彎了彎眼睛:“不怕。”
宋沅點頭,又去看藥,随意地問道:“說起來,我想到其實那天晚上你來尋花種,并不是我第一次遇見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