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紅豆豆花

店小二人很機靈,甩了甩手中的巾子,思索片刻便道:“若是要說怪事,還真有一樁。前些年咱這兒不是建了座昭懷長公主墓嗎,客官可有聽聞?”

宋沅心道這還真是人不在江湖,江湖卻處處有她的傳說。十年過去,昭懷長公主還在不遺餘力地為百姓提供茶餘飯後閑談的素材。

她好奇問道:“昭懷長公主不是薨在京城嗎,怎會葬在幽州?兩地離得如此遠,也不符合祖宗禮制。”

店小二似是不願意多提,他擺了擺手随口解釋道:“衣冠冢,咱們漢王念着在皇宮裏的舊情,在此地建了個衣冠冢懷念長公主。”

說罷他彎腰,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不過要是依我說啊,客官,您覺着這昭懷長公主,是個什麽樣的人?”

宋沅見他一臉試探的神色,想到了什麽,露出一臉恍然的神色,從善如流地同樣壓低聲音道:“亂臣賊子,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

接着她便聽到旁邊的白珩将勺子放在碗中的聲音。

白珩這人斯文到了骨子裏,平日裏用膳都不會發出一點聲音,宋沅頗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看他。

白珩将勺子不輕不重地丢在未吃完的豆花碗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斂去笑容道:“珩身體不适,先行告退。”

他的臉色有點沉,說罷便起身離席了。

宋沅還從未見過他這幅樣子,她一直以為白珩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一旁白珩的書童也有點受到驚吓,先生一向待人寬容和藹,今日的情形實屬少見。他一時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宋沅莫名其妙,那邊的店小二卻沒在意這個小插曲,仿佛找到知己般,就差沖上來握着宋沅的手了。

他拍着大腿興致高昂地開始同宋沅低聲八卦:“雖然漢王有令,幽州城內不得私下議論昭懷長公主的是非,但其實咱們百姓心裏都有數。要不是當今聖上仁孝,壓下了這樁大事,這長公主早就是載入史冊、萬年罵名的謀逆叛賊了。”

“果然老天有眼,近些個月來,長公主的衣冠冢可不太太平……”

宋沅反思,白珩離席時的不悅,應是來源于她對昭懷長公主的那番犀利評價。

但是她思前想後,也不記得自己曾經認識白珩這號人物。而且自從謀逆事發以來,昭懷長公主的名聲在整個大吳國可謂是江河日下,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根本也不會有站出來維護她的人。

如此說來,白珩這樣端方溫文的人,之所以會生出如此明顯的不悅,應是為她口無遮攔,背後議人是非,言語還很是刻毒,而無關對象是否是昭懷長公主。

宋沅慚愧,想着白珩并未用多少飯便回了客棧房間,便去廚房特意要了碗甜豆花,捧在手裏給他送去。

她站在門口輕輕叩了叩門,很長時間都無人應答。她想起在徽州時的可怕經歷,心中突然湧起不妙的感覺,急忙推門進去。

白珩正端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面前放着一只小碗,手上捧着一卷書在讀。他許是剛剛沐浴過,烏發随意披散,只穿着一身白色裏衣,長長的眼睫低垂,感受到門口宋沅破門而入的動靜,目光才從書卷上移開,沉靜地向她看來。

宋沅沖進來,捧着那碗豆花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尴尬地打着哈哈:“我,我看你适才沒有吃多少東西,擔心你餓,對身體不好。闖進來是,是因為被徽州的事吓怕了,哈哈。”

白珩無心去聽她說了什麽,眼神中罕見地閃過慌亂,想要伸手去遮面前那小碗,卻又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刻意。

兩個人就這樣尴尬地對視了半晌,宋沅才想起自己是來道歉的。

她鼓足勇氣上前幾步,将那碗紅豆豆花放在了他的手邊上,低着頭輕聲道:“抱歉。我不會再像今天一般口無遮攔了。”

白玉般的半塊嫩豆腐上灑着粒粒分明的蜜紅豆,浸潤在金黃色的蜜漿中。古樸的棕色瓷碗映襯着暗紅的紅豆和奶白的豆腐,別有一番清雅韻味。

“聽口音懷瑾應是南方人。我想着或許你吃不慣鹹豆花,便去廚房讓他們做了甜的。”宋沅繼續低着頭,将勺子放在豆花上。

久久未聽到白珩的回答,她沮喪地想要離開,卻擡頭間無意瞥到了白珩的書擋住的那只碗中的東西,她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這,這雪耳炖木瓜,可是我前天做的?那廚房裏的食物有問題,便是沒有問題,隔着一天也不能再吃了。”

白珩白淨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紅潮,他的手虛握成拳掩住唇角,低低地道:“不是你做的那碗,是……我聽那日你說後,覺得有些饞,去叫白宛新尋了來的。”

白宛便是那個總是跟在白珩身邊的小書童。

宋沅懵然點頭道:“喔,若是懷瑾你愛吃,待回了揚州,我常多做些給你送去。多食杏子對你的病也很有好處。”

白珩薄唇微抿,低下頭輕輕應道:“好。”

宋沅直到出門去,還是覺得很懵。她隐隐覺得這件事不太對勁,但是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關上房門離開後,一直渾身緊繃的白珩才放松下來。

他聽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失态地握着勺子,低頭看向自己用書卷擋住的那碗已經涼透的、不再新鮮的雪耳炖木瓜,露出自嘲的笑容。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一個人做的東西。即使是出于朋友間的關懷,或是她習慣般的待身邊人好,他還是無法舍棄。

無人敢想象,出身名門又少年得志的蘇珩,會在這樣一間偏遠的客棧中,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一碗涼透的甜湯,還被人撞見。

他癡心妄想這麽多年,終于還是在她面前露了端倪。

世人只知道蘇老太傅的季孫蘇珩是個博覽群書的翩翩公子,是個治國有方的年輕丞相。連身邊的人都認為,他是個品性溫潤,不急不搶的君子。

卻無人知曉他将一個再無法宣之于口的人珍藏在心底多年,裹着自卑、貪婪、不甘和不可說,最終釀成形容狼狽,走火入魔。

月黑風高。北地的初秋已有涼意,蕭瑟的秋風自原野上吹過。

宋沅裹緊身上的玄色緊身衣,蹑手蹑腳地向傳說中的昭懷長公主衣冠冢摸去。

她人還未到,遠遠地便看見公主的墳前站着一襲青色身影。宋沅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大驚失色調頭就要跑路。

那人适時地轉過身來,帶着些許笑意的聲音将她抓了個現行:“蘭思,你跑什麽?”

宋沅心想,她不僅當着白珩的面,白日裏言語刻薄地批判昭懷長公主,還要在夜裏跑來偷偷地掘人家的墳,這下子她當真是沒有臉做人了。

白珩向前走了幾步,仿佛沒有絲毫介意道:“我先來一步,已将這裏探查過了。長公主的衣冠冢被盜,陪葬飾物和公主的衣冠一齊遺失了,乍看上去,像是盜墓賊所為。”

他話鋒一轉,又道:“但這挖掘的手法十分粗糙随性。若是盜墓賊,則會忌憚着毀壞墓中值錢的陪葬品而細致地選取地點,然後打盜洞下到墓中,而非這樣大張旗鼓地全部掘開。如此看來,掘開這座墓的人恐怕不是為財,而是有着更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僞裝成盜墓賊來掩蓋自身的真實意圖。”

宋沅聞言腳步一頓。紛亂的、從前未曾留意到的種種端倪線索在腦海中湧現,從前放下的戒心再次被掀起,叫嚣着侵占了她的全部思維。

她轉過身,并未像往常般與他一道分析眼前的情況,而是反問道:“南疆蠱蟲,摸金之術?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對這樣旁門左道的事情都有了解?”

初秋的寒風在漆黑的原野上飒飒作響,如利刃般刮在二人的臉上。

宋沅仰着頭,又向前幾步,眼神也不似往常親和含笑,語調變得有些尖銳:“身體病弱,事實上劍術卻不俗。與其說是博覽群書,不如說是深藏不露。”

白珩仿佛怔了怔,随即彎起唇溫柔地笑了。他伸出手,仿佛想握住什麽,卻只是虛握着任由原野上的寒風順着他指間縫隙流過:“因為幼年時身體病弱,祖父便将我送去學了一些劍術騎射,想要我身體強健一些,活得久一些。”

年幼的蘇珩不經常見到自己的祖父。

祖父總是很忙,下了朝還要繼續同皇帝議事到很晚。即便是不在宮中,也有數不清的門客、學生前來拜見。

即使偶然能夠在家宴上見到祖父,他作為次子季孫,也是坐在末尾,看不清,也不敢擡頭細看。德高望重的祖父在尚且年幼的蘇珩心中是無可企及的存在。

與他年紀相仿的堂兄弟很早便被接去國子監,只有他一個蘇家的嫡系子弟因為天生身體孱弱,無法進宮讀書。

無人悉心教導,也無人關心他究竟背下了多少經史、作出了什麽樣的文章,在堂兄弟都才華顯露、聲名大噪的時候,蘇珩還是默默無聞。

甚至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蘇家還有這樣一個病弱的三公子的存在。

蘇珩的童年大半是在蘇府的梅苑度過的。他身體抱恙,不常能出府,除了看書外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在冬季難得下雪的時候,數一數枝頭的紅梅。

事情在他十一歲那年出現了轉機。

那年他随母親進宮向女皇拜壽,大人閑談期間,他無意間轉到了湖心亭,撞見了正自己與自己對弈的少女。

他當時從未見過她,只猜測是哪家一同進宮拜壽的女眷,卻認得棋盤上是一局“千層寶閣”,古書上尚未破解的珍珑棋局。她抱着腦袋在石桌前揉來揉去也解不開。他覺得好笑,恰好他前幾月也看到了這局棋,便教她落下一子破了棋局。

後來,祖父特地來梅苑見他,同他說了許多話,還将他送去學騎射劍術強健身體,并向皇帝求取準許讓他去國子監讀書。

蘇珩便是自那時開始稍稍嶄露頭角。

他很聰明,即使尚且年幼,也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查出來祖父這麽做背後的原因。原來那日在湖心亭為棋局所困的少女竟是樂平公主。

她打聽到了他的境況,向當時的女皇和自己的老師蘇太傅極力陳情,說蘇家小公子驚才絕豔,不該被埋沒在深宅舊院中。

若是沒有遇見她,那麽他的一生也就完全不同了。

作者有話要說:  隔日更中。打滾求收藏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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