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胡餅
自中原向西域的運茶路,均須得經過邺國境內的玉門關。
宋沅在幽州的客棧中逗留了幾日,等到她的祁紅自徽州運達幽州後,就交了通關文牒,整頓馬隊開始向西行進。
一路向西,過了玉門關,便是廣袤的沙漠。商隊的主力由馬匹換成駱駝,在沙丘脊上連成一條直線,慢悠悠地前行。
宋沅騎在駱駝上,用手遮擋着頭頂的陽光,挺直身子向北遠眺。
落日的餘晖鋪滿暗金色的沙浪,炫目的火燒雲大片大片鋪陳開來,一行展翅的候鳥正自金黃耀眼的落日中心向天際飛去。
宋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到胸中充滿了與江南截然不同的幹燥沙土氣息。她眯起眼睛笑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她一生最大的所求,便是無拘無束地行遍天下山水。如今正在路上,不可謂不圓滿歡喜。
視線邊際便是依稀可見的西域城邦,按照以往的經驗,再行兩天便可到達。
入夜後沙漠的氣溫驟降,商隊的一行人點燃篝火圍坐在旁邊。
宋沅從自己的行囊裏掏出提前預備的胡餅,擰開水袋,準備用晚飯。
胡餅是西域特有的食物,餅呈圓形,中間薄而邊沿厚。須将面粉和了胡麻、酥油、雞蛋、糖、鹽等原料一同揉搓、置于火爐中烤制,才具有正宗西域風味。
烤熟後的胡餅呈金黃色,有種特殊的面香和鮮鹹滋味,就着淡水便能夠飽腹,咬起來的口感很有韌勁,又幹燥便于長途攜帶,是商旅穿越大漠時的首選口糧。
宋沅才吃了沒幾口,商隊裏的管事就走過來向她請示道:“在營地以東五十步的地方發現了一位姑娘,應是迷路後脫水昏倒了,要扶進來救治嗎?”
在從中原到西域的這條運茶路上,常有兩地的百姓因惡劣天氣或是其他原因迷路。宋沅的商隊便時常能遇到一兩個。這樣的人喂些水便能緩過來,她一向都是願意幫一把的。
宋沅連忙點頭道:“扶她過來吧,我們的淡水還有許多富裕。”
那是個十六七的少女,皮膚呈漂亮的小麥色,高鼻深目,作典型的西域打扮。
宋沅先用手指點了水潤了潤她的唇,待到她吸收得差不多了,再喂了些水讓她小口小口咽下去,随即便不再管她,自顧自用飯去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天色完全黑下來,少女才悠悠轉醒。
她醒來後看到商隊裏這麽多異族人,顯得有些驚慌不知所措。宋沅撩開簾子走進帳篷,試圖與她交流,才發現她不會說中原話。于是宋沅只能用自己蹩腳而不熟練的西域各國話都與這名少女試了一遍,才勉強聽懂她是若羌國人。
向她連說帶比劃地解釋了自己的身份和事情的經過,宋沅讓她歇下就離開了。
西域各國中她最為熟練的就是安息話,宋沅坐在沙丘上,看着沙漠中明亮通透的圓月,吹着風。看着商隊裏大家帳篷裏的燈漸次熄滅了,負責守夜的青年坐在篝火邊笑呵呵地向她打了個招呼,她才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宋沅和衣躺下,四下一片寂靜無聲。
她将自己蜷縮起來,阖上雙眼,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白珩。
她分明知道他在隐瞞自己的身份,可也無法否認,在揚州他每次遇見她時彎起眼睛流露出的喜悅是真的,徽州遇險時微微颦眉的滿心擔憂也是真的。溫柔又斯文,讓人無法抗拒,讓人生出一種自己在被全心全意信任的感覺。
宋沅默默用毯子将自己裹了起來。少年時遭遇大變故,這麽多年的獨善其身,讓她的性格變得極其獨立,同時也本能地排斥與他人過近的接觸。
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信任自己的同伴,也更加不知道該如何去緩和被自己的不信任搞僵的這段關系。
她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抛卻腦海中混亂的想法,在黑夜中掐指算着,該來了。
耳畔的沙地上傳來沙沙的摩擦聲響,宋沅阖上雙目,聽到有人掀開了她帳篷的簾子。
從外邊進來的那人向宋沅伸出手去,在指尖将要接觸到她的眉心時,宋沅驀地睜開雙眼,用力一扯那人的手臂,瞬間起身擰到她的背後壓住,将她擒在身下。
來人正是那被救起的異族少女,她的眼睛中褪去了方才的膽怯和純真,此刻冷冽地扭頭看向宋沅道:“原來還是被你發覺了嗎?”
宋沅點頭:“原來你中原話還不錯。”
異族少女冷笑一聲:“可惜發現了也于事無補,你以為你能抓得住我麽?”
說罷她用力掙開了宋沅的鉗制,宋沅連忙松開手後退幾步,負手站好,笑眯眯道:“當然可以了,你不是喝了我喂給你的水嗎?”
少女的瞳孔猛地放大,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随即一股無力感順着四肢蔓延開來。她軟着身子跌到地上,發覺自己舌頭發麻,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恨恨地瞪大了雙眼,看向宋沅。
宋沅道:“想問為什麽藥效的發作時間偏偏這麽巧?因為我是算着你發作的時間進帳篷的,你總想等我睡熟了再來下手,卻忽視了做這種事切忌被對方牽着鼻子走呀。”
宋沅一邊盡職盡責地同她解釋,一邊不動聲色地飛出手中的匕首,頃刻間那只潛藏在沙堆中已向她翹起尾巴的蠍子便被斬成了兩截。
少女知道自己已無生還可能,随即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宋沅心道不妙,連忙閃身躲避,卻還是稍稍晚了。
那少女的頭顱已炸成一團血霧,無數黑紅的血珠鋪天蓋地地朝她散下來。
宋沅還未來得及看清,整個人便被撲倒在地。
一只手墊着她的後腦,将她按向胸膛,穩穩地将她護在了懷裏。
鼻端盡是幾刻前還存在于她的腦海中的溫柔缱绻的杜衡氣息。
宋沅呆愣了半晌,直到聽到白珩喉嚨間溢出的幾不可聞的呻-吟聲,才回過神來,匆匆忙忙從他身下爬出來,去查看他的後背。
好在大漠夜間寒冷,他穿着氅衣,還能夠遮擋幾分。那少女的血珠腐蝕了布料滲到內裏,竟然依舊毒性極強,觸目驚心。
宋沅立即起身掀開簾子去喊人。帳篷外亂作一團,她商隊裏扮作商賈的人都提着劍出來,卻沒有看到前來與那少女接應的殺手,反而撞見了白珩帶來的人馬。
白宛也在其中,一見宋沅,連忙上前道:“我家先生知道公子此行危險,已經帶人在三十裏外将前來接應的殺手全部伏擊,屍體就地掩埋。”
宋沅端着新煎好的藥走進白珩的帳篷。他背部受傷,正遵醫囑俯卧在床榻上,見宋沅手中的藥,掙紮着起來想要伸手接。宋沅連忙側身避過他的手,滿懷愧疚道:“我來喂你吧。”
她舀了一勺置于唇邊吹涼,送到白珩唇邊,低聲道:“多謝。”
白珩的唇色本就淡,現在更是毫無血色了。他看着宋沅,眼神裏盡是清澈澄明:“不必謝。其實我知道,就算我不來,你也有能力保護好自己。”
宋沅聞言愣了一下,彎了彎眼睛:“你如何知道?”
白珩輕輕咳了一聲,繼續道:“你這支商隊的駱駝行過的沙路上,腳印要比尋常商隊更深些。所以我猜,那些駱駝背着的貨物恐怕并不是茶葉,而是更為沉重的兵器吧。”
宋沅點了點頭,有些好奇:“既然知道,那你為何還會來?”
白珩那雙溫柔潋滟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突然輕聲笑了,低頭就着她的手喝去勺中的藥汁,眉眼低垂道:“因為蘭思是我的朋友。”
出身書香門第的蘇珩從小被教導,婚姻便是應遵從父母之言,與父母選中的妻子相敬如賓。若是沒有遇到她,他也許也會将這些貫徹下去。可遇到她之後,他才發現,原來從來沒有人教過他,應如何去接近、取悅自己心悅的姑娘。
他不會像那安息小王子一般無所顧忌地靠近她,肆意妄為,也不敢向她表露心跡、向她撒嬌。
他知道她心底的驕傲,也知道她從始至終無意男女之情。
外人眼中少年得志的蘇珩,在面對自己心裏的小姑娘時,也只敢在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心事藏好,遵從着內心的驅使,笨拙地以朋友的身份一點點接近她。
他的手段并不高妙。記下她的每一樣喜好,裝作無意間與她志趣相投,費盡心思地制造一個又一個巧合。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氣克制于朋友的身份。那些壓抑了十數年的思念和想要擁抱她的欲-望,在她重新變得觸手可及之後,沒有一日不在他的腦海裏瘋長。
情若是能夠自控,那便不能稱之為情了。
宋沅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低下頭去,聲音極輕地道:“對不起。”
若當他是朋友,便不該那樣懷疑他的身份和意圖,還在幽州的幾天刻意同他疏遠,自己獨自一人做計劃在大漠中孤身犯險,惹他受傷。
宋沅的呼吸随着她開口輕柔地灑在白珩的頸側,他白玉般的手指微微蜷曲,溫軟道:“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