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未婚夫家沒臉

大魏和熙十三年,立秋之後天氣有些反常,白日裏依舊流着火似的燒,入了夜卻又很快的涼下來,傍晚的露水重的能打濕朱紅廊柱下藕粉的輕紗,然而那輕紗染了露,卻掩不住丹陽長公主府畫樓宴廳的燈火通明,簫管笙歌。

“貴主傳菜——”

一聲宦官高唱,八位青衣侍女手捧金杯銀盞,将瓊酥香脍恭敬的放在象牙鑲嵌小雕角的矮幾上,又躬身小步退了出去。

“家主,元林川出兵大勝回鹘軍,這一役聖上大悅,朝野振奮,看來他回京已成定局。奴婢以為,他與家主的婚約便是元家下一步最重要的考量,元家應該很快會上門定下婚期。”

心腹侍女兮姌在宇文家女家主宇文清歡的身旁輕聲提醒道:“家主需早作定奪。”

矮幾旁的胡地翻毛羊皮大地氈上,靠着軟枕的宇文清歡手拿一串砗磲雕佛手串,一身雲岚漸變色留仙裙鋪陳在柔軟的毛氈上,白脂玉般的纖長手指正一下一下漫無目的的摩挲着砗磲珠串珠。

她有些失神的望着二樓雕花大窗外被露水沾濕的藕粉紗簾,透過那層朦胧,她看到遠處寬闊的月鏡湖面上映着深瑰色的掩日霞,水光潋滟,蓼紅葦白,一瞬間似是完全忘記了屏風後面的雕花欄杆下,一樓烈火烹油般熱鬧的詩詞賞花宴。

“家主?”

兮姌沒有得到清歡的回應,還以為清歡将目光投向了樓下——熱鬧非凡的花宴上,一群文人正在執筆揮灑,吟詩作賦。

在這些人裏,兮姌一眼就看到了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他生着一雙宛若含露的水杏眼,顧盼生輝眼角含笑,身着墨色竹葉暗花長衣正在與人論詩。那少年頭戴平章黑紗绾,手持紫晶流蘇山水扇,容貌清癯身姿俊逸,真真是庭前芝蘭,臨風玉樹,再加上詩詞得了頭彩,引得席間一衆贊揚,愈發顯得言笑溫潤,進退得宜,明麗在外,矜傲在內,惹眼的不得了。

“家主在看他嗎?”兮姌擡起眼睛輕聲問。

“誰?”清歡沒有交點的目光聚在了兮姌身上,又順着她的目光望向了席間——而後,她看到了一個極其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有一雙見之難忘的眼睛,漆黑深邃泛着燭火的光點,猶如夜色未央。

“他是誰?”清歡遙遙的望着那少年輕聲問。

“奴婢去打聽一二。”兮姌轉身要出去,卻被清歡叫了回來。

“不急。你方才說,元林川要回來了?”清歡望着那少年眼前卻忽然浮現出一個更挺拔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在這一刻仿佛隔着漫長的時光回過頭來,黛眉鷹眸,英俊肅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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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歡撥弄着手中的砗磲手串,紅唇彎出了危險弧度,她輕聲道:“元家欺我父母兄弟皆已亡故,想利用姻親控制我宇文家,我只是沒想到元家人心髒就算了,元林川怎麽到現在都還沒有半點抽身之意,似他這般嫡長出身功業在手,何必委屈自己聯姻。”

兮姌了解清歡,知她大概想到了從前的事,但她也知道,比起緊握宇文家的軍政大權,清歡并不在乎什麽“青梅竹馬”的感情。

兮姌婉聲道:“家主可是想到用什麽法子推掉婚約了?先前,元家似乎并不在意您刻意放出去的風流名聲,而元林川帶兵多疑,等閑的假消息怕是也騙不過他。”

清歡擡起了光華流轉的桃花眼,她擡手讓兮姌近前,丹唇微啓低聲含笑道:“誰說我要放假消息了,這一次,我是要找個合适的人……”

清歡話音未落,便有侍女打了金絲藤紅漆竹簾報道:“長公主遣宋公公來了。”

很快丹陽長公主府的掌事大黃門宋公公就笑眯眯的小步走進來,在清歡面前熟稔的打了個千,谄媚笑道:“老奴給宇文家主問安。長公主遣老奴來問問家主可還缺了什麽。長公主吩咐了,她是您的親姨媽,不論是什麽好的,只要家主開口就要讓老奴尋了來供您開心。”

宋公公說着目光向樓下熱鬧的宴會席間頻頻示意,一雙昏黃卻靈活的眼睛瞧着清歡話中別有深味的笑說道:“家主,您看今兒這宴上可有喜歡的郎君?”

清歡略略坐起來些,宋公公立刻拿起旁邊的萬字如意花大紅軟枕給她靠在身後,笑道:“家主看上哪個,老奴去辦。”

清歡嬌美的面容被那大紅軟枕襯得愈發白皙清透,她桃花眸虛眯,瓊鼻微翹,丹唇豔澤,卻露出一個懶散又嘲諷的微笑,她眼尾沁出淩厲的寒意,語氣裏帶着些許目中無人的味道說:“今兒來的都是中舉的舉子,長公主是覺得這些寒門人家的俊俏小哥往我屋裏送方便,還是覺得我宇文清歡只消得這些寒門子!今日說不出個緣故,我第一個收拾你!”

清歡在外就是這般喜怒無常,她一個女子對外守着宇文家萬千權勢,對內壓着無數妄圖取而代之的宗親,雖身居高位,卻常受算計,若不是刻意營造出的風流名聲和陰晴不定的脾氣性子,不知有多少人還要像幾年前那樣,明知她有婚約還要把侵吞宇文家的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來,所幸現在消停多了,除了元家都被她在外的強悍行事吓破了膽。

宋公公以往仗着長公主的權勢一般人不放在眼裏,可在清歡這位頂頂強勢的門閥家主面前哪敢有半點拿喬,連忙道:“哎喲,家主可誤會長公主了,這些郎君可都是青年才俊,長公主是為您好,要怪就怪老奴不會說話,老奴掌嘴!”

看着眼下不住掌嘴的宋公公,面帶寒霜的清歡忽然笑出了聲。

“起吧,瞧給您老吓得,別在我眼前丢人了。”清歡說着二指便撩起眼前的鵝黃紗簾,眼中帶了三分迷醉的趣味,看着外面歪頭道:“我問你,那是誰,好俊的臉兒,人卻沒見過。”

清歡指的便是那席間水杏眼眸,清逸絕倫的少年。

宋公公趕緊順着她的意思往外看,看了兩眼就抖着一臉老褶笑道:“您說那位啊,那是八大世家之一穆家的支系庶公子,穆九郎穆雲琛。”

他說着又帶上了別有深意的谄媚笑容,讨好道:“怨不得您說不認得,虧得老奴記性好才想起他,他父親是穆家主得力提攜的堂弟,做着三品工部右侍郎,穆九郎也是今年中了舉才被家裏允出來交際的。您知道八大世家些高門大院的人家,族中枝系龐雜,千百人口,一個不受寵的小庶子,哪能入了您往日目之所及的地方。”

大魏朝李氏皇族為尊,除此之外便是手握兵權的四大門閥和開國勳貴八大世家,這十二家的嫡系子弟在出身上都被算作大魏貴胄,不過支系自然是差了一層,更何況支系的庶出,在清歡這位頂頂尊貴的門閥家主眼中,确實是什麽都算不上。

但清歡對宋公公的話卻恍若不聞,潋滟的目光一直在那身姿筆挺如松如竹的少年人身上。明豔的燈火下,他的舉手投足都是一番隽雅風韻,惹得清歡也升起幾許喟嘆。

清歡十九了,過了明年年頭的生辰便入雙十年華。自古都說“嫦娥愛少年”,清歡年少情窦初開時也夢想過這樣才華橫溢、秀眉俊眼的男子,那時候父母縱着她,并不因自幼與元林川的婚約就拘着她不許見人,所以活潑開朗的清歡很喜歡跟着如今這位“人前高貴人後不大正經”的丹陽長公主姨媽,躲在家學的窗戶下,偷偷看清癯博學的講書先生。

只不過時移世易,家變過後清歡父母兄弟皆已亡故,七年吃人不吐骨頭的家主生涯熬過來,她方知生于權力周圍,這些文采高華、俊美異常的皮囊下,都藏着一顆怎樣險惡扭曲的心。

“叫他上來見我。”清歡一邊唇角勾起,淡漠笑道。

清歡不是真的好男色,但是她自有辦法讓外人都這麽看她。

宋公公剛要應下,忽然像是想到什麽又皺了眉,面露難色道,“家主,這個小郎君雖生在世家,但從前沒在貴主們面前露過臉,往日裏看不見大場面,怕是不大識趣兒,伺候起來恐會惹怒了家主。再者,長公主說了,這會子是要給您送一個身邊能長久的人,怕是他身份太低又不知冷知熱,配不上家主的青睐。”

“呵,我是名聲有多難聽,讓長公主這上梁不正的小姨媽都忍不住了,要給我塞個長久的入幕之賓?玩弄個男人還有那麽多由頭,呸!”

清歡唾了一聲,把玩着手邊的嵌紅寶金柄長鞭,望着宋公公冷笑道,“去!叫了來!少給我打馬虎眼!”

宋公公被忽然變臉的清歡吓壞了,噗通一聲給跪下了,顫聲道:“家主,求您饒了老奴這一回,旁的人老奴也不敢為了他們得罪您,只是……老奴該死,沒想到今晚家主也會看上這穆家小郎君,老奴之前已經許了元三公子元林鑫的請求,今日宴畢時給穆雲琛下了藥扶到長公主府的客房供他消遣……”

“誰?”清歡大風大浪見多了,早看出宋老太監推三阻四在她跟前玩花樣了,這會兒聽他哭訴便是一臉不耐,但聽到“元林鑫”這個名字的時候卻忽然來了興味,起身将圈好的鞭子往小幾上一甩道,“哭個屁!老貨,你再說一遍,誰打了那哥兒的主意!”

“是,是元氏門閥的三公子元林鑫,是家主您,您日後夫君元林川将軍的親弟弟。”

清歡聽後細長漂亮的手指擋在鼻下,搖頭笑了好一會,這才抖開了手上的豹尾長鞭,随性的在空中啪啪強甩了幾下,那鞭子就像長了眼一般刁鑽,所到之處仿佛空氣都着了火電,熱|辣的啪啪作響,十分懾人。

但與清歡強悍作風相對的卻是她春風桃李般嬌嬈的眉眼,她那聲音生的忒地嬌軟清脆,帶笑時好聽的往人心窩裏鑽,她回頭道:“我可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公公跟我好好說話,元林鑫要作什麽妖?他想在長公主的客房強要了穆雲琛?”

“……是。”

清歡聽罷一手按着鞭子一手摸着自己削尖的下颌,涼薄又不懷好意的笑道:“元林鑫跟他哥可不太一樣,會玩啊,夠刺激。”

到了這一步宋公公只能老老實實的交代,真真切切的哀求:“家主,您行行好,元家與宇文家都是咱們大魏朝最尊貴的四大門閥之一,老奴是兩邊都開罪不起啊。元三公子幾月前在八仙觀詩會上就看好了穆雲琛,今日是算準了時候與他大哥合計騙他出來,前後都賣了面子使了銀子,就求您高擡貴手讓老奴過了這一遭,別出爾反爾惹怒了元三公子,留老奴一條命伺候長公主喲。再說,再說家主您總要給,給元氏門閥……不,給為國浴血的林川将軍半分面子吧?”

清歡的目光瞟過去,露出冷銳的笑容,玩味道:“那倒也是。”

給,當然要給,給元家,給她那好未婚夫元林川一個大大的沒臉!最好是出格到元家忍無可忍,才能把他們機關算盡利用她的惡心婚約推掉!

當晚花宴散後,長公主精巧雅致的庭院已被一片夜色籠罩。通往客院的鵝卵小|徑上,一個黃門小宦官打着一盞不甚明亮的六角宮燈,一面帶路一面扶着腳步踉跄的穆雲琛走向人跡罕至的客院西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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