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敢問如海兄, 對今日之事有何看法?”賈放問。

“子放兄弟,由今日看來,城中的情形, 怕并不是糧商囤積居奇這麽簡單啊。”林如海壓低了聲音對賈放說。

這兩人找了個熱鬧的酒樓坐了下來。酒樓裏有說書的,說到精彩處, 喝彩聲此起彼伏, 沒人在意賈放與林海兩個人究竟在商議些什麽。

方才一路過來, 林海已向賈放透露了, 他此行上京, 乃是為了明年春闱。別看林海小小年紀, 卻早已有了舉人的功名在身。此次來京是想探訪名師, 并且在京裏找個妥當的地方住下,安心備考。

至于前次賈放見到林海與水憲在一起吃飯,那是因為水憲之母和姑蘇林家本就是拐着彎兒的親戚。林海進京, 連臨時住處都是北靜王府幫着找的。

賈放一想也是, 林海不是祖上五代列侯嗎?和北靜王府沾親帶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兩人一見如故, 一致決定以後用表字相互稱呼,林海字如海,賈放字子放。

賈放将德安縣的見聞一一說給林海知道,林海聽得大感興趣,就那“流民營”的設置連連追問,問了賈放很多問題, 最後嘆息一聲,說:“看來京城以西有令尊和四殿下主持大局, 東路卻無人有此魄力。”

賈放壓低了聲音,問:“難道……監國的那位,就不管嗎?”

林海反問:“怎麽不管?……但是難啊!”

“聽子放所說, 德安縣令顯然是被四殿下與令尊說服了,以一縣之力,扶持十萬流民,這是曠世未見的壯舉。但京畿東面的幾座縣城,既沒有太子親信在,各縣縣尊又沒有如是魄力,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也是有的。”

賈放默默無語,心想:到底還是因為朝争的緣故……東路的那些流民,太可憐了。

“糧商那裏,又怎麽說?”賈放誠心誠意向林如海請教。

“太子有些幕僚,在去年歲末的時候放出風聲,說是太子監國時要推行新政,新政之一,便是要削減各州府的路稅。各大糧行由行首出面,聯名上表,表示反對。如今正好遇上大旱之年,他們便也不買太子殿下的面子,反正可以推說存糧難得,成本高企。”

賈放傻了:“削減路稅,對糧商來說,難道不是好事嗎?”

路稅就是過路稅,這稅降低,糧商運糧的成本就降低,難道糧商還會不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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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的表情有點兒諱莫如深:“想想,再想想!”

賈放馬上就想明白了:“想是各大糧行原本就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在這些地方經營他們是有優勢的。一旦削減路稅,別的糧行就會加入與他們競争。”

林如海贊賈放:“子放兄弟于經濟事務上敏銳得很。”

賈放:別吹捧我呀,你自己才是厲害的那個。

這林如海也不比賈放年紀大多少,卻事事通透,一看就明白;而賈放自己……則要想一會兒。

但即便如此,林如海還是掩住了一件事沒說:太子是國之儲君,這些糧行們敢于同太子作對,公然聯手推高糧價,害得京畿一帶民不聊生,再考慮一下随之而起的市井流言,這背後的推手,顯然很有來頭。

這些卻不便林如海明說了,好在賈放不笨。

可是,糧行們在這個時候發難,就真的沒人管嗎?——賈放想,若他是當政者,且得抓一個“典型”出來,好生處罰一回,罰到他們肉疼,其他糧行怕是才會收斂些。

賈放将他的想法略略向林如海透露,林如海趕緊搖頭,說:“我知道子放的想法,人人都覺得太子殿下應當如此——可是太子不能師出無名,如今糧确實是貴,從四方調運到京城也不算容易,若真是這個時候針對了糧行,怕是就沒人肯往京裏運糧了。”

賈放心想:這麽說來,這個朝代确實還是尊重私有産權的,不會動不動就抄沒普通商人的財産……還是說背後有更多的彎彎繞?

“總之,商家之事,最好還是用商道的手段來處理,”林如海說,“這是家中長輩曾經教導小弟的。”

“但是我還是有一事想不通,”賈放皺着眉頭道,“縱使各糧行對太子新政有所不滿,所以聯手抗住糧價,那麽‘天一生’麾下的糧行,是否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堅持不肯降糧價?”

“天一生”,就是北靜王。

賈放早就從兄長賈赦那裏,聽說了北靜王水憲做的生意覆蓋了各個行當、各種財貨,除了鹽鐵這兩樣他不沾,其他領域就沒有不涉足的。

早先賈放再三向救起的男孩确認,說是京城裏沒有一家糧行不維持高糧價的,他心裏隐隐約約起了疑——囤積居奇,借旱災牟暴利,難道這水仙小王爺也有一份?

再想起當初在晚晴樓上的那一問,水憲直指他賈放“紙上談兵”,說他那句“有糧者出糧”根本不切實際。可實際上水憲自己也同樣是那個不願出糧的“有糧者”?

賈放認為這應該是事實,但是他內心很抗拒,不願相信。

這可能是因為水憲和賈放有合作關系,賈放把他當成了一個天然的盟友。

可是聽聞盟友竟然也能狠下心腸,不顧百姓的死活,坐看這些個人間慘劇一幕又一幕地在京畿重地上演,賈放內心自然無法接受。

他是一個在生活細節上很龜毛的人,精神上自然也有潔癖,對盟友的三觀……總是有那麽一點高标準嚴要求。

誰知林如海一撐桌面起身,随手往桌面上抛下一塊碎銀子付過了茶錢,扯一扯賈放的袖子:“你提醒我了,他人就在府裏,不如我們當面去問他。”

林如海這時完全像是個爽快直腸子,疑問絕不能擱在肚裏過夜,拉着賈放就走。北靜王府也不算遠,林如海領着賈放穿過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拐個彎,就已經到了京城西北面的北靜王府。

北靜王府的門房應當是認得林如海,但是不認得賈放,見到兩人,正要上前詢問,卻忽然一眼瞥見了賈放随身佩着的那枚青田石印章。

門房的臉色立時變了,腰馬上躬了下來,也沒說什麽“通傳”之類例行公事的話,直接将兩人往裏請。

賈放還是第一次進北靜王府,一路上只管留意王府規制與國公府有何不同,沒曾想直接被帶到垂花門。北靜王府的仆役已經不敢再進去,躬身對賈放與林如海說:“小人不得許可,不能入內。煩請兩位自行入內,進門後直行,見到一座穿山游廊便沿游廊往前,過一亭一橋,待見到‘梧竹幽居’,敝上便在那裏。”

賈放心知這垂花門之後便是北靜王府的花園,心想難為這門房說得如此清楚。

林如海卻笑:“王爺的脾性我最知道,他一向不喜歡見人。這等清淨之地,自然不樂意旁人随意進去打擾他。”

“上回他說是在園子裏裝了一間特別的淨房,我問他特別在何處,他說是全程不用人服侍,自己伸手一點就全幹淨了。這樣他可以獨自在園子裏待着,無人打擾,這才是那淨房最大的妙處。”

感情是這樣!

賈放終于明白了。

難怪水仙小王爺那麽賞識自己做出來的衛生間,其實是因為他不喜歡身邊有人。

這究竟是有多喜歡離群索居的生活呀!

他和林如海按照門房所說的,進了垂花門後直行,果然見到一道臨水的穿山游廊,沿着游廊走幾十步,越過一亭一橋,來到一座臨水的四方亭跟前。這四方亭上俨然寫着“梧竹幽居”四個字。

那四方亭四面都開月洞門。賈放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見這園子的主人。

水憲依舊是他那一身半舊的道袍,正閉目盤膝,坐在亭中。他對面的矮幾上放着一簍棋子,一副棋盤,上面已經放置了不少棋子,看起來像是個“珍珑”棋局。

直到賈放與林如海走近了,水憲才慢慢睜開眼,略略偏過頭,輕聲道:“客請随主便,二位請來此間小坐。”

賈放跟随林如海進了四方亭,他一進亭便發覺此亭并不簡單——四面月洞門,看出去竟是四季景致。

他們所來的方向是雪白的東牆,牆上有烏瓦砌的花格漏窗,應是象征冬景。水憲眼下正面對着的北面,月洞門外遍植翠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對應春景;他左手邊的西面是一片荷池,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但想到了夏日,應當是滿池菡萏,香遠益清。

賈放在西面坐下,面前的月洞門中,則栽種着幾株碧梧,想必到了秋天,坐在此處,便可欣賞滿目金黃,一葉知秋。

小小一座四方亭,四面月洞門竟然映出“春夏秋冬”四季景象,這是傳統造園術中最典型的“移步換景”之法。只要坐在亭中,無論身處哪個季節,都能看到宜人的風景。

賈放見到“一亭四季”的實物,自然先趕緊将四面八方景致看了個遍,不比林如海直接坐在水憲右手邊坐下,打招呼:“子衡兄,我和子放不請自來,冒昧打擾,萬勿見怪。”

但很明顯,水憲更待見賈放的态度。雖然賈放沒有第一時間坐下,而是忘情欣賞各個月洞門之內透出景色,看了半天才喃喃地道:“好一個出塵的世外之地。”

水憲表情不變,但是眼神中終是透着幾分得意,開口輕聲說:“此亭是先人所建,不過極合敝人的胃口。”

大概是想強調大家的品味比較一致吧。

賈放“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将自己的眼光從四面如畫風景中收回來,坐在林如海對面,清空思緒,讓自己馬上忘掉這仿佛仙境般的園林——畢竟大家今天要談的都是塵世裏的事。

水憲一開口:“另外,沒有茶。”

賈放與林如海:……

“道童都被我遣散了,兩個時辰之後方可進園,所以沒有茶。”水憲總算是多說了幾個字,讓兩位客人明白了前因後果。

賈放:敢情這位……是真的喜歡離群索居呀!

罷了,沒有茶便沒有茶,反正他與林如海早先多少飲了些茶水,還遠未到口渴的時候。

這時他與林如海相互看看,都還未想好應該如何向水憲開口。

誰知水憲先開了口,向他們發問:“兩位可是為糧而來?”

賈放勇敢地點了點頭,開口問水憲:“是……我等想請教王爺的是,京城中所有的糧行,目下都維持着百姓難以承受的糧價。王爺可曾知曉?”

可以說,水憲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只是目光如電,倏忽間已經在賈放面上轉了一圈。可是賈放感覺水憲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全變了,好像前一刻還待人如春風般溫暖,現在他的目光冷厲,如同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

這人的情緒,就像是月洞門裏移步換景的風景,上一刻還是春景,下一刻已經轉為肅殺的秋意。

連林如海的臉色都有點兒發白,卻不明白賈放剛才的問話,究竟是哪裏觸了水憲的黴頭。

賈放思忖,曉得對方應當是自己剛才的稱呼不滿。上一次兩人見面時,可以抛卻身份名位,甭管是異姓王爺還是公府庶子,都能坦誠而平等地相見。但是這一次在北靜王府中,賈放卻抛卻了這種相處之道。

可能是因為他賈放自己心裏也有些怨氣吧!

明明手握糧食與財帛,明明掌握着力量,卻沒有選擇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他結交的,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園子修得再精彩,再符合他賈放的品味,三觀不合,也是白搭。

所以賈放并不在乎對方隐隐約約的怒意,直接了當地問:“初次相見,就曾聽聞王爺說起,財帛動人心,所以這世上最可靠的維系,就是真金白銀。在下請問,在這大災之年,蒼生塗炭之際,是否王爺依舊以此為念?”

水憲定定地看着賈放,賈放甚至感覺到對方的瞳孔微微縮了縮——可能那是蓬勃的怒意,也可能是被戳到痛腳之後的無地自容。反正賈放不後悔,如果他當着對方的面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那他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那個敢于堅持,“一稿定乾坤”的賈放了。

誰知水憲的情緒卻一點一點地和緩下來,這位年輕的北靜王回歸平靜,不再動怒,他的神情之中卻透着一股子傲氣,似乎根本不屑于賈放這樣的毛頭小夥置這等閑氣。

他起身,丢下一句:“如海随我來!”卻伸手一扯,扯住了賈放的衣袖,拉着他就走。林如海則一臉惶恐,快步跟在兩人後面。

水憲拖着賈放,沿着穿山游廊,一路走得飛快,很快出了園子,來到王府後部的建築群——按照尋常王府的規制,這一部分應當是仆從的居所。但是在北靜王府裏,卻是一間連着一間,壯麗宏偉的……倉房。

水憲随手推開一間:是空的。

還沒等賈放看清裏面的情形,水憲卻又拖着他走開,推開了另一間倉房的門:裏面依舊是空的。

但是賈放這次看清了,這庫房裏雖然空着,但是可以明顯看見地面上、牆角中還散落着星星點點的谷物——那是糧食。

“我麾下的糧行從南方購進了大量的稻米,連糧行的倉房都全部占用了。”水憲淡淡說來,就像是在談一樁生意,“不得已,将王府後的舊房子都騰空出來盛放稻米。”

可是如今,這些倉房都已經騰空了——這意味着,水憲麾下的糧行已經将大量的稻米送了出去。

“剛開始有嘗試在城中發賣,後來改為向官倉供糧……兩條路都走不通。索性将存糧都運出城,送往德安縣流民營,讓那裏的流民能夠得到赈濟。”

“事關天下蒼生,河北道和京城裏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在下雖然不才,死生之際,又焉能将手裏那一點財貨看得比人命更重?子放,你将我看得忒輕了。”

水憲剛剛說完,賈放已經伸出雙臂,拱起雙手,向對方一揖到底。

他誠心誠意地向對方致歉:“是我錯了,錯得十分離譜。請北靜王……請子衡兄不要計較。”

關鍵時候,賈放竟然還能記得林如海提過一嘴水憲的表字。

水憲望着賈放的眼神卻還有點兒發冷,一言不發,只管木木地瞪着賈放,應當是心頭還堵着氣,端起的架子,一時半會兒還放不下來。

誰知道賈放突然反過來拉了水憲的袖子,拽着他飛快地往回走。賈放對于任何園林和住宅的方位感都絕好,剛才水憲怎麽帶他們來的,現在賈放連問都不需問,路徑都不需辨認,直接拉着水憲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歡喜,可能是他內心早就在期盼着水憲的澄清——現在他等到了自己最渴望聽到的答案。

“我們快回梧竹幽居,我和如海兄有事向閣下……向‘天一生’請教。”賈放的語氣裏,竟然也透着喜氣洋洋。

林如海一臉蒙圈地跟在兩人身後,實在是沒鬧清這倆來來回回的究竟在搞什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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