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你們想問, 為什麽我的糧行在京裏也要維持高糧價?”水憲坐在四方亭裏,揮袖在棋盤上随便一拂,他面前那一副“珍珑”棋局便馬上散亂了。

賈放注意到水憲用的棋子, 與後世的圍棋子稍許有些不同。他每一枚棋子都是黑白兩色的,正面是黑色, 反面是白色。這解釋了水憲為啥只需要一簍棋子——他一個人, 自己跟自己下棋, 用這種雙色棋子, 可能下起來比較方便。

水憲抓了一把棋子, 灑在棋盤上, 見多數是黑色, 便伸指将幾枚白色的挑翻過來,棋盤上一片黑色。

“這就是京城。”水憲指着滿眼黑子的棋盤,“所有的糧價都固定在一百三十文。”

賈放和林如海都屏息聽水憲解說。

“這時, 有個老實糧商進了京, 一瞅, 喲,大家都一百三十文。我有糧,我愛百姓,我降價——”

“啪”的一聲,水憲将一枚白子打在棋盤上。“城裏出現一批一百二十文的糧。”

“隔了一天,這個老實人手上的糧就被人買完了。”水憲伸手輕輕一挑, 将白子挑成黑子,“糧還在京城內, 但是都變成一百三十文。”

賈放明白了:“原來這低價糧不止是百姓會搶,糧商也會搶。”一百二十文,糧商只要收到手裏, 就相當于淨賺每一鬥淨賺十文,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水憲擡頭,冷淡地瞥了賈放一眼,似乎在說:你終于明白了。

賈放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水憲的糧行沒辦法在城裏降價售糧了——他賣得越多,別的糧行就賺得越多,而且無益于緩解現在的危機。有正義感的好人手中的糧只會越來越少。

“在城裏免費派糧,或者是官倉以官價收糧,都是一樣的道理。”水憲繼續說,“無法分辨買主是要自用還是囤積。只要這些糧商肯出價錢雇人——平頭老百姓們就只能買他們的高價糧。”

賈放完全懂了,難怪早先水憲說他的糧行在京裏,降價這一條路完全走不通,索性将手裏大量的存糧交到四皇子和賈代善手裏,由他們出面,赈濟百姓。

“現下唯一真正是為百姓着想的,就是出城搭粥棚舍粥。只有那樣能真正幫到最無助的人。”水憲繼續說。

賈放不僅想起了他的哥哥賈赦,自家老哥平日看着纨绔且不靠譜,但所行之事都是挺實在的好事。賈放對賈赦的敬佩之情登時又多了幾分。

“只不過,一大鍋粥,能救多少人?五十人?一百人?……這京城內外數十萬饑民,又如何一一去舍粥?”水憲卻頗有些焦躁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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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城內的糧行聯手維持高糧價,囤積居奇,難道官府就不能把他們怎麽樣嘛?”林如海很困惑地問。

賈放心裏也有此一問,放眼各個時代,在非常時期擾亂市場與經濟秩序都是大罪,都是政府嚴厲打擊的對象,怎麽換到這裏就是另外一種狀況了呢?

水憲大約是被眼前這兩張渴求知識的年輕面孔給逗樂了,“嗤”的一聲輕笑,說:“他們所恃的,無非就是這四個字——法不責衆。”

“全城的糧行,行動如出一轍,不與他們一道同流合污的,即刻将你買空,讓你關門。官府怎麽管,查封京城所有的糧行嗎?全京城,從此沒有一家糧行開門?”

顯然做不到,老百姓也不答應啊!

“再說,這些糧行敢于如此,不過仗着‘背後有人’四個字,想着即便出事,也有人能把他們從牢獄之災裏撈出來,就算是流個三千裏,也賺夠了養活妻兒老小一輩子的錢。”

“官府就算真的能抓到一兩家糧行的把柄,也不能就随意查封。畢竟國家律令法度在那裏擺着,監國太子那裏,都察院與禦史臺,都有人把眼擦得亮亮的在盯着呢。”

“今年救災與赈濟之事,皇上一直在京郊離宮裏住着,自始至終沒有過問。但誰敢說他老人家不是一直盯着京裏的情形?”

“四殿下在德安,所行之事頗為冒險,但多少做出了一點成績。而太子在京裏卻越發不敢輕舉妄動——世人大多如此,越是節骨眼兒上,就越不敢有所動作,生怕一動就錯……事實也确實如此,他只要一動,就相當于授人以柄,給了旁人攻讦他的借口。”

林如海聽了顯然很失望,垂頭喪氣地說:“都說京裏水深,沒想到竟然會這麽深。”

這個從江南富庶之地來京的年輕人顯然沒有想到京裏這麽多彎彎繞。林如海在同齡人中已經算夠敏銳的了,可還是沒想到京裏一件簡單的救災赈濟之事,竟也能演化出這麽多麻煩。

賈放這時卻并沒有顯出沮喪,他出神地盯着水憲手下的黑子白子,緩緩地說:“我前幾日曾經出京,由西路北上,直到黃河邊,再折向東,由東路回京。兩位可以想見,我都見到了什麽——”

水憲顯然有所觸動,也盯着賈放,緊抿着嘴不吱聲。而林如海也白了一張臉,眼巴巴地望着賈放。

賈放繼續說:“剛才子衡曾說,死生之際,金銀財帛何足道哉。我亦做如此想——我雖無甚財帛可惜,但面對天下生民,我亦不敢惜身。”

身材單薄的小小青年,在這四方亭裏說的話,擲地有聲。

賈放說着話的時候,心裏其實很歡悅——因為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必然能得到響應。

人和人喜好、品味可以很相似,但是三觀卻未必總是那麽相合。如果在這世上能找到三觀一致的朋友,那定然是一輩子的朋友。

賈放在意識到自己早先是完完全全錯怪了水憲之後,心裏別提有多舒暢了。

“機緣巧合,我手上剛好有一些糧食。”賈放繼續說,“今日聽君一席話,我總算知道了一點,絕不能就這麽冒冒失失地把糧食都拿到市面上,否則反而變成了相助奸佞小人。”

賈放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水憲終于緩緩點頭,眼神平靜,早先因誤會而生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了。

“子放,你剛才說的糧,有多少?”水憲問。

賈放老實回答:“十萬石。”

“我我我,還有我……”林如海也舉起了手,“我已經給姑蘇家中去了急信,請他們幫忙,趕緊籌集一批糧食,至少能有五萬石上下,将沿水路盡快送入京中。”

“子衡、子放,這批糧到底該怎麽用,你們說了算!”林如海直接向水憲賈放交了底。

“我也已經命江南那邊的糧行大管事盡快收集民間的存糧,這批存糧也将在本月底之前運到京畿附近——總數大約有三十萬石左右。”水憲說得平靜,但是他是巨賈王公,一出手便與別人不同。

“所以我們總共有四十五萬石糧食,底氣夠足的了。”水憲一面說,一面食指在棋盤上輕輕點着,仿佛在計算着什麽。“與京城那些不可一世的糧行老板,或許可以一戰。”

所謂“一戰”,自然是開倉平價放糧,就算是對方來收,也讓對方盡管收,只要将對方手中的頭寸擠爆,讓對方無法再繼續收,甚至不得不跟着降價的時候,這京城裏的糧價就可以平抑下來了。

“只是我一直在想,有什麽別的四兩撥千斤的辦法,能夠兵不血刃,逼對手把他們的糧乖乖地都吐出來。”

水憲的指尖繼續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一直未停,顯然也還未想到什麽特別好的辦法。

“這不,辦法還沒想出來,上門興師問罪的反倒先來了。”水憲望着賈放如是說,賈放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過這次南方送來的米糧,有一個問題,我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理。這三十萬石存糧之中,應該有很大一部分是陳米。”水憲想起這一茬兒,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陳米拿到市面上,降價是理所當然的,但我怕其他幾個糧行,故意拿這事兒大做文章。”

敢情跟賈放的處境是一樣的,手裏有糧,但是陳糧——不過話說回來,新米總是會變成陳糧的,現在青黃不接的時候,誰手上還那麽多新米不成?

夫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這梧竹幽居裏坐着的三個人都不喜歡陳米的那股黴味兒,自然也都不希望受災的百姓也被迫忍受。

賈放則想起了他心裏那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算起來,占城稻收獲的時間應該快到了,到時他将桃源村的糧食運出來,就既有陳糧,又有新糧。

那些榮府的小厮當初是怎麽說的來着?将陳米和新米摻在一起煮飯,末了還拌上一勺豬油?

正想着,賈放雙眼一亮——

他想起來了!

桃源村。

賈放背上背着個包袱,從賢良祠裏出來,朝桃源村中大喊:“大夥兒還好嗎?我賈三郊游回來啦!”

可不是郊游回來麽?他不僅春風滿面,而且背上還背着老大的一個包袱,方方正正,滿載而歸。

桃源村裏的人都迎了出來。陶村長最為熱情:“喲,賈三爺,您這是去哪兒,得了這樣好東西回來?”

賈放含糊其詞,把他這一次“郊游”的經歷簡要向老村長交代了一回,然後交待:“陶老丈,等大夥兒忙完田地裏的事,請來幫我一個忙:運二十石村裏的存糧到賢良祠去:我……我要祭神。”

直接用糧食祭神,賈放這一出操作還挺直接而粗暴的。

陶村長對賈放的吩咐卻沒有絲毫的含糊:“好嘞!等大夥兒從田裏下來就讓他們辦。”

他沒忘了絮絮叨叨地向賈放解說在他“郊游”期間發生的新鮮事,比如賣鹽的販子進了村,見到村裏的木軌上能走車,直接就傻了眼;又比如村裏正式腌了一百壇的稻花魚,專供外銷,将來好給大姑娘小媳婦們扯花布……

賈放笑嘻嘻地聽陶村長說完:“陶老丈,這次我來,給你們帶了一樣好東西。”

他将背上的包袱解下來,拎在手裏,說:“走,陶老丈,村裏哪位大嫂廚藝最好,家裏又有石磨的?”

陶老丈一尋思:“論廚藝,那必須得是我家老太婆啊!”

他立即引着賈放去了自家吊腳樓。吊腳樓的居住形式與別處不同——每家每戶都有一口火塘,但這火塘大多建在二樓。火塘附近是每家每戶最重要的活動空間,每個家庭的烹饪、就餐等活動都在這裏完成。

說話間兩人到了吊腳樓上,陶老丈喚出自己的老伴,又聽賈放的指揮,拿出了家裏的石磨。

“這是蒸屜。”賈放解開自己的包袱,将裏面的東西取出來。只見那是一個四四方方,木頭做的器具,大小合适,正好可以架在一口鍋上。

這個蒸屜由一個木制箱籠和好幾個非常扁平的抽屜組成,将每一層來開,都是用木板做成的平整抽屜。

“大娘,煩請您去取一碗新米,再去取一碗陳米,然後用水泡一會兒,再用這石磨磨成米漿。”

村長夫人照着賈放說的去做,可賈放又有些坐不住,幹脆跑去,親眼看着村長夫人磨磨,自己也免不了試了兩手,見石磨的縫隙裏磨出潔白的米漿,賈放那成就感也是滿滿的——待會兒,桃源村就能知道怎樣利用陳米,去除陳米的黴味,同時又能烹制極其精彩的美食了。

等到米漿磨成,賈放就教村長夫人将這米漿澆在扁平的抽屜裏,鋪滿整個抽屜內的表面,形成薄薄的一層,然後将整個蒸屜放在火上蒸,很快裏面的米漿就蒸熟了。

賈放就指揮村長夫人将蒸屜取出來,将抽屜底部凝結成白玉一樣半透明一層“粉”刮下來,盛在碗裏,淋上村裏人日常食用的一種雜醬,滴一滴香油,再灑上一把小蔥。

賈放将這一碗“美食”遞給了老村長:“陶老丈,您來嘗一嘗,這裏粉裏還有半點陳米的味道不成?”

陶村長原本還想推辭,可是看見碗裏熱氣騰騰的粉皮晶瑩透亮得可愛,一時沒忍住,接過碗嘗了一口,驚訝道:“怎麽這麽滑?”

賈放得意得很:“這種粉的特點就是如此,入口細膩滑爽,還有一點點韌勁。您說說,口味怎麽樣,還能嘗出這裏頭的陳米味道了嗎?”

陶村長閉着眼睛品味,嘗了半天,将碗裏的粉全都盛完了,最後腆着臉向老伴兒伸手,要她再給做一份。

“真……真沒嘗出陳米味道——話說這米香,這滑爽,我老陶,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好的粉……”

賈放攔住了一旁正要給老村長做第二碗的陶夫人,請她去做一份完全由新米做成的米漿,然後上屜蒸熟,再遞給陶村長。

陶村長急吼吼地,自己讨來,自己調了平日裏愛吃的口味,一樣地滴了香油、灑了小蔥,品嘗了,砸吧砸吧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賈三爺,為什麽……為什麽這全部用新米做的,吃起來沒有陳米和新米混摻起來做的這種粉味道來得好?”

賈放則笑着說:“這樣還不好?以後村裏就算是陳米吃不完,也可以用來做這種小吃,而不用擔心煮出來的飯有黴味兒了。”

陶村長一想,确實是如此,登時大喜,又問賈放:“三爺,這道……粉,到底叫什麽名兒?”

賈放回答道:“腸粉,用抽屜做的這種,就叫抽屜腸粉。”

早先賈放在北靜王府的時候,聽對方提到關于陳米的困擾,他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在我國烹饪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一種米制品——腸粉。确切地說,是各種用米漿制成的粉類食物:廣府的河粉、潮汕的粿條、客家的粄條……還有各種腸粉,布拉腸、抽屜腸、豬腸粉……

這些米制品都有一個特點:需要加入一定量的陳米。如果僅僅用新米,做出來的成品就沒有用陳新兩種米按比例做出的粉爽滑Q彈。

賈放以前讀過一篇報道,解釋過其中的科學原理,大約就是稻米中的支鏈澱粉經過陳化之後會發生一定改變,減少一定的黏性之類。但是時間久遠,賈放早已不記得具體的理論是什麽了——但是他記住了結論,一定要混合使用陳米和新米。

“除了拌雜醬的這種最簡單的腸粉,這種粉還能有很多做法。”賈放指導陶夫人開展廚藝實踐活動,“比如說,您用來佐粥的腌蘿蔔,可以切成丁,灑在米漿上,跟着米漿一道蒸熟蒸軟;又比如說,等米漿稍許成型,您就可以在這抽屜裏打個雞蛋,灑一把蔥花……”

賈放一邊說,陶村長一面雙眼發亮,可見也是個十足十的吃貨。

陶夫人卻瞪着丈夫:“你咋知道咱家養的雞今早剛下了兩個雞蛋?”

陶村長伸手一比劃:“仨!我剛才過去雞窩,又撿着一個。”

此前賈放大力慫恿村裏人發展副業,自己養些個雞鴨什麽的,由此一看,陶村長帶頭執行得還不錯。

陶夫人這才将板着的臉放松了一點兒,說:“三爺是貴客,自然要嘗一嘗咱家現制的這個……腸粉。至于你麽……還不快去把咱小孫孫從村外頭叫回來,讓他嘗嘗奶奶的手藝。”

老村長将頭一縮,一溜煙就下了吊腳樓,那腿腳,比年輕人還要利落。

而賈放也算是順利将抽屜腸粉的技法傳授了出去。後來他總算品嘗到了陶夫人親手做的抽屜腸粉,裏面打了雞蛋小蔥,還灑上了切成細丁的腌蘿蔔,別提多香了。

可是說實話,賈放還是有點兒懷念後世的芝麻醬、豉油汁,還有……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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