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賈放的大侄子賈琏很快就滿月了。滿月酒按常理該是後院婦人們張羅, 但是在賈家,全是親爹賈赦自己動手,将一應事務打點得妥妥當當, 滿月酒辦得熱熱鬧鬧。張氏臉上極其有光。

賈赦媳婦張氏那邊的親眷,對賈赦都是沒口子地誇, 誇賈赦疼媳婦, 張氏嫁了個好人家。

而賈家這邊卻有人對賈赦頗有些微詞, 有人說賈赦不務正業, 只曉得老婆孩子熱炕頭。都到這般年紀了都不去打點個官職當當, 将來就算是襲了爵, 也對朝事一無所知, 怎麽當得好榮府的家主。

賈赦大約是心頭郁悶,便找了個由頭将賈放請到他內院去。在那裏賈放先是見過大嫂張氏。

張氏剛剛出月,一副珠圓玉潤的模樣, 再加上初為人母, 看起來平和而大方。她應當是聽說了賈放與賈赦的感情一直較好, 賈放也在早先雙文的事上幫過大忙,對待賈放态度十分熱絡,又把賈琏抱出來給他看。

賈琏十分可愛,也不哭鬧,見到人便咿咿吖吖地叫,揮動着他那雪白雪白, 像是新生藕節一樣的嫩胳膊嫩腿。

賈放趕緊把給賈琏的滿月禮拿了出來,是個找了百工坊最好的匠人打制的小金鎖, 上面細細地雕着寓意平安吉祥的紋樣。

張氏接過這麽沉甸甸的金鎖,連聲說三弟破費,又嗔怪賈赦, 說他怎麽能讓弟弟出這麽貴重的禮物,再三推讓,才勉強收下,還握着賈琏的小手向賈放作了作揖,算是讓這個小朋友親自向賈放道謝。

賈放卻發覺賈赦格外沉默。他沖這位大哥遞個眼神,賈赦會意,兩人一起出了院子,來到賈赦的外書房。賈赦屏退侍從,兄弟兩個就在屋裏交談。

“大哥請小弟過來,是有什麽事嗎?”賈放單刀直入地問。

賈赦卻沉默了一陣,才對賈放說:“老三……有件事,你大哥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細細地告訴賈放:“春夏之交,鬧旱災的那會兒,府裏當時買了不少米糧,都是管餘慶行、裕豐行這樣的大糧行買的。當時大糧行都提價,但是咱們府因為是和這兩家糧行的老關系,所以對方給了平價米,大約只有九十文一鬥。”

賈放驚訝了:當時糧價都漲到一百五十文一鬥了,他們家竟然還吃這九十文一鬥的平價糧。

“後來監國太子帶同順天府的人查抄了這幾家大糧行,結果抄出了這幾家的賬簿,上面就有咱家這樣的勳貴人家買糧的賬目。”

“這事兒大哥提心吊膽了一陣子,見順天府沒過問,也就漸漸地将這事兒給忘了。誰知前幾日都察院将這事給揭發了出來,一連彈劾了京中好些勳貴,四王八公也多有在列。”

“當日府裏負責采買的管事是太太的人,但是買糧之前跟我打過招呼,我沒想過那麽多,就直接點了頭。着實沒想到竟然還會出這樣的事……”賈赦的表情透着十分的追悔。

Advertisement

賈放回想當時的情形:賈代善在離京巡視的路上,囑咐賈赦在旱災期間總攬榮府各項事務,謹守分寸,護住一家平安。賈赦也确實按照賈代善提出的要求那麽做了。但誰能想得到防不勝防,在這樣的小事上也能出纰漏。

可憐賈赦,殚精竭慮這麽些天,卻可能會因為這點小事而被迫背上黑鍋。

“現在事情鬧出來了,那管事就來找我,說是他認錯不頂事,應該是我把事情都擔下來,出面認下過錯,把父親頭上的污名洗清。”賈赦說。

賈放:額……

看起來史夫人又開始作妖了。

“擔下來之後,我想那世子之位應當就與我無緣了。”賈赦嘆了一口氣。

賈放覺得不至于,但是他覺得既然賈赦這樣判斷,必然有他的道理。

“我從小就知道我不讨母親的歡心,”賈赦語氣平和,緩緩說出了心裏話,“但誰讓我欠了她的——聽說生我的時候母親九死一生,萬一一口氣沒吊上來人就過去了……”

賈放心想:原來真是難産啊?史夫人因為賈赦是個難産生出來的孩子就不待見他,但這……這也不是賈赦的錯啊!

“所以母親偏疼老二,我也沒什麽話好說,她畢竟是母親。”賈赦一副認了命的樣子,“但我畢竟娶了親、生了子,往後我還有老婆孩子要養……究竟該如何,我心中還是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所以才來找你商量。”

賈赦就算再退讓,也不可能無止境地這麽退下去。

“老三,也就你,讓我覺得我在這府裏還有個說話的人。”賈赦一副可憐相。

“我以前想過,如果我想争,我就去父親那裏求個職務,去西面從軍,一點點攢着軍功。若是将來真的為國立功,母親就算嫌我,應當也說不出什麽。”

“但我也想過不争,就安安心心地做個田舍翁,把爵位讓給老二。老二雖然迂腐,但沒準他能娶個精明點兒的媳婦呢?”

賈放:……可不是!

“而且老二有一樁好處,他只管讀書,只管解釋那些聖人的文字,往後他入仕途,憑着他那番心性和能耐,要他犯什麽大錯,應該也還犯不出來。”

賈放:……這位大哥說起話來,還真是“高級黑”啊。

“老三,你年紀雖小,但我曉得你一定是個做大事的人,有大氣魄,大眼光。”賈赦擡眼望着賈放,“你說說看哥哥這次,該去把這個責任擔下來嗎?”

賈放聽了賈赦給自己吹的一大通彩虹屁,忍不住有點兒汗顏。但是他還是覺得有點不對,于是問賈赦:“都察院是……的人?”他伸出三個手指頭。

賈赦一怔,想了一會兒,疑疑惑惑地點點頭。

賈放想了想:“大哥,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自作主張。我想你最好還是找個機會,帶上那管事,一起去父親面前分說清楚。你剛才說的,這件事牽涉了朝中好多人家,四王八公都有涉及,我覺得不像是都察院心血來潮,拿着本賬簿盲狙一通。”

他還有句話沒說出來:恐怕是在逼站隊啊!

賈赦聽不懂“盲狙”的意思,但是“心血來潮”他是懂的。至此便全盤想通,賈赦點點頭,眼中疑雲盡散,沖賈放笑道:“還是老三見事明白。”他手一揮,“就這麽辦!”

沒過兩日,傳出消息,賈代善因為榮府在早先旱災赈濟期間“行事不謹”,自行請罪,辭去了上回赈濟有功之後,皇家賜下的那一堆虛銜。很快上頭就準了,賈代善官職、爵位都沒動,頭上的虛銜則一并撸去。

榮國府在旱災期間勾連相熟的糧行購入平價糧食的事便算是實錘,得了定論了。

榮府內外,怎麽看怎麽覺得賈代善太虧。當初辛辛苦苦地赈濟災民,修建兩個流民營,赈濟二十萬災民,直到旱情舒緩,又送他們緩緩回鄉——最後啥都沒得到,還把自己名下的封地轉到了小兒子頭上。

外頭人怎麽想無關緊要,但榮府裏史夫人可是半個月都沒給丈夫好臉色看。連帶賈赦賈政賈放三個兒子,史夫人也一個都不見,每日只拉着親閨女小棉襖賈敏訴苦。賈敏每每從榮禧堂裏出來,只能向父親和哥哥們送上歉然的笑容。

賈放讓賈赦着意打聽了一下其他四王八公此事上的結果。賈赦打聽回來,說是其他人家多半查實了買糧的數額較小,又或是買糧的時日是在旱災惡化之前,糧價還未大肆上揚的時候。因此,多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總之,沒有一家如榮府這麽凄慘,也沒有一名王公像賈代善這麽吃虧的。

賈放聽賈赦這樣說,倒是舒了口氣,心想:在這種事情上,吃虧也許是福也說不定呢。

但賈赦的心态到底還是受了影響,和賈代善談過一次之後,他很明顯地開始積極地為自己準備後路。他先将自己手頭的一些産業轉到了張氏名下,然後又張羅着要再為媳婦兒多置辦一點兒産業。

這天賈赦就喜滋滋地跑來找賈放,邀他去看房子。

“怎麽,大哥在外頭……置産了?”賈放大驚失色,心想再怎樣也不至于搬出榮府吧!

他倒是沒想到,以後賈代善夫婦過世,萬一真的沒讓賈赦襲爵,讓賈政襲了爵位,兄弟幾個分家,賈赦确實是要搬出去的。

賈赦滿臉是笑,卻伸手就在賈放頭上輕輕一敲:“想什麽呢?!”

“前幾日你大嫂相中了一間鋪面,絕對是旺鋪,地段好極了。聽說那邊的店家急着出手,我愣是磨了兩天沒松口,結果昨日又降了半成價格才成交的。”

“為了這個鋪子,我還特地賣了城南一個小院子。”賈赦這也是在俏沒聲兒地轉移財産,把自己名下的小院子賣掉,然後加點錢以媳婦的名義把鋪面買下來。

“走,陪大哥去看看去。”賈赦拉上兄弟就走。

賈放越走越覺得不對,這路程他熟悉得很,以前走過好機會。賈赦卻說:“加把勁兒,就在前頭了。喏,就在那裏。”

賈放:“……不會吧?”

賈赦伸手指着一間兩三層的酒樓,現下這酒樓已經搬空了,門戶大開着,有幾個小工正在裏裏外外地清掃。

可是只要将那視線稍稍一轉,就能看到對面是數座宏偉連綿的樓宇,流光溢彩華美壯麗,樓上高懸着一幅金字招牌,上面寫着大大的三個字:“晚晴樓”。而賈赦買下的這座茶樓,正好被覆蓋在晚晴樓的陰影裏。

賈赦一拍腦袋,也說:“不會吧!”

“那牙人說是地段極好,周圍都是旺鋪。”

賈放苦笑:“那牙人沒說對面的旺鋪是晚晴樓吧?”

賈赦磨了磨後槽牙,搖了搖頭。

果然便宜無好貨,這酒樓的原主顯然是無法競争過晚晴樓,所以賣掉鋪子走人。但那伶牙俐齒的牙人偏生把這旺鋪的位置誇上了天,絲毫不提對面有這麽一間巨無霸似的競争對手。

最關鍵的是,賈赦愛妻心切,也沒有親自查證,只問了大概位置就點頭買下了這座酒樓。現在應當是已經付了定金,想再反悔,難上加難了。

兩人走進這間空空蕩蕩的酒樓,賈赦心态很好,一邊看,一邊自我吐槽:

“這……這大堂不如晚晴樓的敞闊,光線也不好!”

“二樓雅座和對面沒法兒比,要是去過了對面,再到這裏,就只覺得村氣。”

“廚房倒是挺好的,地方敞亮又潔淨——為啥把廚房修這麽好呀!”

“……”

轉了一圈,賈赦心态再好,也不得不承認他這座“旺鋪”買得有點兒虧了。地段是不錯,人流量也大,但就是對面競争對手太厲害,處處将自己這邊壓過一頭。

想要靠這座“旺鋪”掙錢——一個字,難!

“其實也不盡然,”賈放安慰大哥,“至少晚晴樓在對面會把主顧帶來,咱們只要和晚晴樓的生意不是直接正面沖突,這裏的生意應該還是挺好的。”

賈赦苦着臉:“可是這鋪面蓋起來就是為了開酒樓啊!”如果改做別的生意,這鋪面的規制就還得再改,還得再投錢。

賈放想了想說:“其實吧,做吃食生意,也不一定要開那種吃席面的酒樓,若是能做出些特色應當會好些。”

賈赦眼珠一轉,倒想起他以前就想到過的生意經:“老三,你院兒裏那位孫嬷嬷的泡菜不是做得挺好,在我這兒賣好不?”

賈放忍不住笑:“這麽久了還惦記着呢?”

他低頭尋思:泡菜确實是有特色的,但是賣泡菜不需要這麽大的鋪面。以後賈赦的生意做起來,最多在鋪子門口設置一個賣泡菜的外賣點就可以了。

但是孫氏的泡菜現在還是有幾個問題沒有解決:第一,還沒有找到太多合适的材料,吃來吃去也就是一樣蘿蔔;第二,制作泡菜的大殺器之一,辣椒,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出現。

“賣泡菜确實是個好主意,但不需要這麽大一間酒樓都賣泡菜吧?”賈放這麽一說,賈赦立即洩了氣,耷拉着腦袋說:“你說的是。我本來都已經盤算好了上哪兒去雇大廚了,現在這麽看,還是先別急着開業。萬一匆忙開業了,生意做得越多,虧本就虧得越多。”

賈放贊成賈赦謹慎經營的原則,但是他沒有賈赦那麽悲觀,認為開在晚晴樓對面的吃食生意就一定會虧。“大哥,您先別急,回頭咱們慢慢合計,肯定能想出一個法子,讓你這座酒樓也跟對面一樣,日進鬥金。”

賈赦很相信這個兄弟,上前拍拍賈放的肩膀,說:“大哥先謝過你……不過,咱家既然把酒樓開在了水家小王爺的晚晴樓對面,你少不得要跟人說一聲。”

賈赦說這話的時候,這酒樓的門窗全開着,已經是九月裏的天氣,外頭一陣冷風就鑽了進來,賈放打了一個寒顫,随口應道:“是呀,閑時确實得去對方府上打個招呼……”

他話都還未說完,腦海裏突然浮現了一個主意。

賈放雙手一拍:“大哥,我有主意了!”

賈赦:“什麽主意?要是好主意的話我分這鋪子三成的幹股給你……”

賈放哪兒還在意什麽三成的幹股,他只管為自己的這個新鮮主意興奮不已:“大哥,你先別着急,我得去一個地方,問一問這東西做得了做不了。你且先去物色這些:找一個可靠的屠宰坊,每天能宰上幾頭牛、幾腔羊的;再找個刀功好的廚師,能把肉削得薄如蟬翼還不破的;再去尋上等無煙炭的貨源……這些都找齊了,這生意就十九能成。”

他說得飛快,賈赦記性也不差,飛快地記下。

兄弟二人随即分道揚镳,賈赦去按賈放說的物色人手與貨源,而賈放自然是直奔百工坊,進門便道:“老童,老童……”

他要找銅匠。

老童笑呵呵地迎出來,笑道:“賈三爺這又是有什麽好事要找我?”

“有一件東西,我畫出來,你替我看看容易做麽。”

他随手拿起一張紙,取了一枝炭筆,在紙上飛快地畫下一個環形的銅鍋,底下是支架和鍋膽,在銅鍋的環形空孔之間還伸出一條圓柱形的中空煙道。

“老童,你見多識廣,你看看這個東西你們做銅匠的有打制這個的嗎?”

賈放眼光殷切地拿出了手中的稿紙,虎背熊腰的銅匠接過來打量了片刻,立即搖頭:“沒有,這東西我從來沒見過。”

賈放大喜:“說,這個打制起來,容易嗎?”

老童确認了說是容易,又問賈放:“三爺,這個要用什麽做?黃銅、白銅、還是紫銅?”

賈放溫習了一下在現代的記憶,說:“黃銅吧!也就是外面能看得見的地方需要打磨光亮,裏面的內膽不用打磨。”

老童二話沒說就應下了,看了看覺得這小玩意工藝實在是太簡單,便誇下海口:“不是我說,這樣的東西,我帶着我的徒弟,一天能打出十幾個來。”

賈放趕緊攔:“先別太着急,我們做出個樣子來,看看好不好使,如果哪兒不好使,咱就慢慢地調整。”

老童登時笑:“祖師……賈三爺,知道您是個穩妥的人兒了。成,就這麽辦。對了,這個東西,叫什麽名兒啊!”

賈放:“這個就叫做,銅火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