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銅火鍋古來有之, 最早的火鍋叫做“豓鬥”,漢代就已經出現;南北朝時人們用銅爨,唐時用銅暖鍋, 宋時則出現了“撥霞供”。賈放現在身處的這個時空裏,也已經有了“生爨羊”“熟爨羊”這樣的菜式——唯獨還沒有後世用于“銅鍋涮肉”的那種炭火銅鍋。

賈放将整個銅火鍋的設計向老童說明, 這銅匠啧啧地稱贊, 說:“不愧是三爺, 在吃食上頭也能想出這許多花樣來。不想我們這些老粗, 只曉得大塊吃肉, 大口喝酒, 一個字, 爽!”

賈放卻說:“等這銅鍋打出來了,我訂下頭一批,定然送你老童一口銅鍋, 保證你試過之後, 只要秋風一起, 就會惦記着要涮回鍋子。”

說實話他現在就挺惦記的,炭火銅鍋涮肉,牛羊上腦各來一份,直接用清湯涮也能鮮美無比,再來一碟調好的麻醬,滴上香油、腐乳和韭菜花兒, 最後再配個酥脆到掉渣的燒餅——完美!

因此就算不是為了賈赦,而是為了他自己, 賈放也想要把銅火鍋給折騰出來。

當然這銅鍋涮肉在冬天比較有市場,夏天得改換經營目标——賈放又想,夏天不如改成燒烤店。畢竟俗話說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如來頓小燒烤。

這樣一來,即便這酒樓開在了晚晴樓對面,但主打與晚晴樓截然不同的經營方式,或許能和晚晴樓形成互補與雙贏,兩者并非直接競争,卻憑對方的人氣令自己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告別了老童,賈放心想:自家兄長在晚晴樓對面開店,擺出了打擂臺的架勢;自己又讓人家作坊裏的工匠幫忙自己打銅火鍋,于情于理都應該去打聲招呼。

于是賈放離開百工坊,轉個彎就去了北靜王府。王府跟前是個眼熟的門房,賈放依稀記得上次和林如海一起來時,就是這個門房讓他們直接進園子找水憲的。

這一次,門房直接上前向賈放問好:“賈三爺,您一向可好?”

賈放:“我挺好,你們王爺可在府中?”

“在,我引您到二門,您自己進園就行。”

門房照舊将他引到垂花門跟前,恭送賈放進園,沒忘了提醒他一句:“三爺,進門後直行,見到一座穿山游廊便沿游廊往前,過一亭一橋,待見到‘梧竹幽居’,您別進亭,一直向前走走到水邊,過一座折帶朱欄的板橋,前頭便是‘與誰同坐軒’,敝上今日應當在那裏。”

賈放頓時對這個門房心生好感:話說這麽清楚真不容易。

他謝了一句,卻見對方笑道:“賈三爺今日當有好口福。您進園子就知道了。”

賈放:好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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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水憲偶爾會親自為晚晴樓試菜,但沒想到會在自家園子裏試。倒是沒想到,那樣精巧雅致的一座園子,竟然也會這樣有煙火氣?

他循着門房所說的,進了王府的後園,經過“梧竹幽居”之後,賈放一直念叨着“與誰同坐軒”這個名字,心中生出想法:這名字起得好生獨特,與誰同坐,與誰……同坐?

待走過了那道板橋,來到一座臨水的庭軒跟前。賈放剛好見到水憲坐在亭中,面前是一座石桌,石桌對面還空着一張石凳。在他身邊有一名道童打扮的侍從,還有一個身上紮着圍裙的廚娘。

見到賈放,水憲微微颔首致意,倒是賈放,響亮地招呼了一聲,然後繞過這“與誰同坐軒”跟前的山牆,大踏步步入軒中。

只有走進了這座庭軒,方能察覺與衆不同。

這座小小的庭軒依水而建,構作扇形——不止軒身所在之處呈扇形,其屋面、軒門、窗洞、石桌、石凳及軒頂、牆上匾額、臨水的鵝頸椅……無一不成扇面形狀①。整座庭軒小巧雅致,置身其間,令人忘俗。

軒中牆上,額匾下方是一幅碑帖,手書的蘇轼《點绛唇·閑倚胡床》,寫得龍飛鳳舞,賈放只來得及看清一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這帖子的題款是“天一生”,不用說,就是眼前這位所題的了。

想必這“與誰同坐軒”的名字就從坡老這首詞中來——明月清風,再加上這無處不是扇形的小小庭軒,倒确實能讓人在世俗的燥意中尋到一份真我。

見到賈放,水憲的唇角微微揚起,輕輕地點了點下巴,示意賈放坐下來。

“今天你有口福。”水憲說。

賈放的眼光已經情不自禁地往廚娘那裏瞟,只見廚娘手中是一枚蓋着蓋子的木桶。除了木桶之外,桌上還一溜煙地放着各式各樣的調味料。

賈放登時笑道:“真是沒想到你會在這裏試菜。”

水憲颔首:“因為這道點心,從開始準備到可以上桌剛好要間隔一會兒功夫,我便想,為何不在園中用呢?”

水憲扭頭沖廚娘那裏點點,對方便伸手揭開了木桶上的蓋子,一股子熟悉的香味就飄了出來。

賈放抽抽鼻翼,道:“豆腐……豆花!是豆花!”

那廚娘一雙妙目在賈放面孔上一轉,笑道:“這位小公子好靈的鼻子……”敢情賈放還沒看見那木桶裏盛着的物事,便已經猜到了這是什麽樣的美食。

賈放挺開心:這個時空裏人們懂得使用石膏點豆腐應該已經很久了,但是願意品嘗剛剛點成,鮮嫩而豆香濃郁的豆花,好像還沒見過。

這廚娘立即手持木勺,先盛了一碗豆花出來,放在賈放手邊,又盛了一碗,放在水憲手邊。緊接着她略略欠身,問:“二位想用什麽樣的調味料?”

賈放當即道:“客随主便!”

水憲也笑道:“按照你慣常的來,清淡些便好。”

賈放心想:其實這豆花已經夠鮮的了,只要稍加調味,就已經很美味了。從調味的角度上,确實不需要再加過多的調味。

但是他看着那廚娘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水憲手邊的那碗,心突然懸了起來——他突然想起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眼前這家夥不會是甜黨吧?

甜鹹之争由來已久,賈放在粽子和湯圓這兩件事上都是雙擔,可甜可鹹,唯獨這豆花他是堅定的鹹黨,絕對沒法兒接受甜口的豆花。

但好在廚娘很明顯是往水憲的碗裏舀了一勺醬油,然後是一勺香油,最後灑了一小把芝麻,随即輕輕地放在水憲手邊。

謝天謝地,總算是個鹹黨。

賈放頓時一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

那廚娘也如法炮制,往賈放這碗裏加入了這三樣,随即睜着一對妙目盯着賈放,似乎在詢問他還想加什麽。

賈放被迫開口了——他可能确實不太能接受只有這三樣的豆腐花。

“再給我加一點點香醋,沒有香醋陳醋也行,有芫荽嗎?還有小蔥?這兩樣都有?那太好了,請都剁成碎末給我加上一小把。大蒜麽……大蒜還是先別加了。我想想還有啥?”

“南乳有嗎?蝦皮有嗎?花生碎有嗎?韭菜花兒有嗎?”

賈放問得那廚娘面紅耳赤,顫聲道:“這位小公子,您慢慢說,我一點一點記。”

折騰了好一番功夫,那廚娘才鬧明白,南乳就是加入紅曲的一種腐乳,而賈放口中的韭菜花兒,是指經過腌制的韭菜花醬。

“這兩種……會好吃嗎?”廚娘猶猶豫豫地說。

賈放爽朗一笑,道:“這兩種沒有也沒事……”

那廚娘卻說:“南乳沒有,白腐乳倒有些,韭菜花兒醬沒有,但還有些腌漬的韭菜……只不過,都是我們下人用來下白飯白粥的小菜,不曉得……”

廚娘的意思顯然覺得貴賤有別,她們平日裏吃的佐粥小菜,似乎沒法兒登上大雅之堂。

水憲卻代賈放做了主:“沒事……盡管拿來。本王也想嘗嘗。”

賈放:?

他趕緊解釋:“對不住,我只是口味比較重,比不得子衡口味清淡。”

水憲卻遙遙頭:“我不信,許是你比較會吃。”

賈放:……

少時那廚娘真的把賈放提到的所有佐料都取了來,腐乳和韭菜醬都讓賈放聞了聞,嘗了嘗。最終賈放放棄了腐乳,選了韭菜醬、蝦皮、小蔥、芫荽(也就是香菜)、花生碎和芝麻,再加上醋、醬油和香油,請那位廚娘調出了一碗無比還原他以前口味的豆花。

水憲輕輕一擺下巴,那廚娘竟又一模一樣地調了一碗,遞到水憲面前。賈放眼睜睜地看着他把各種佐料調和到一處,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接下來水憲的表情十分精彩,賈放認為他一定是被這種口味刺激到了。只見他刷地閉上了眼,微微漲紅了臉,雙唇緊緊地抿着。賈放十分擔心這位下一秒會吐出來。

他也嘗過了自己那份豆花,其中韭菜醬的味道确實比較重,十分辛辣。不過賈放心想:只是韭菜醬就這樣,那要是以後嘗到了辣椒,那這位還不得上天去?

但此刻賈放只能焦急地問那廚娘:“有茶嗎?”

廚娘登時慌了手腳,旁邊一直不見動靜的道童,這時卻終于雲淡風輕地拿出了茶盅,送到水憲手邊,輕輕地揭了蓋子。

水憲卻恰如其時地緩過來了,從道童搖了搖手,自如地笑道:“子放的口味,果然是有點重——不過仔細品味,卻覺得衆妙紛至。除了豆花柔滑以外,還能品味到其他質感,佐料十分出彩,卻絲毫不掩豆花的香氣,算是相得益彰。”

“子放,我猜得沒錯,你是個懂吃,會吃的人。”

賈放十分汗顏,說:“原不是什麽金貴口味,只是我已經習慣這些味道了。”

這可能得算是勞動人民的口味吧。

“不不,口味怎麽會有貴賤之分?口味只有是否适合食材、節令、天氣……人的心情。”水憲這話說得,極合賈放的胃口。

水憲瞅瞅賈放:“比如我現在心情就很不錯。眼瞅着秋冬将至,晚晴樓又能推出一道暖身暖胃的早點或是小吃了。”

水憲的晚晴樓生意,早先因為那一次“金銀稻”的風波,很是遭受了一些打擊。雖然他自己說是絕沒虧錢,但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前往晚晴樓的官員與富商确實少了好些,生意不受影響卻是不可能的。

但是水憲卻另辟蹊徑,開始做起了平民百姓的生意。他的“晚晴五樓”之中,專門開辟了一間專門售賣早餐,早間任誰前來,花個幾文,就能吃到熱騰騰的包子、馍、粥、還有一度曾經風靡豪富人家的“狀元粉”。

百姓們現在都知道晚晴樓和林如海扮演的“江南巨賈”其實都是托兒,專門想幫他們把幾大糧行裏囤積的糧食都吊出來的。為了感念這個,百姓但凡兜裏有了兩個錢,就會到晚晴樓來吃早點,錢少就喝碗粥,錢多就點一份裹着叉燒的腸粉——這一天就都美滋滋的。

漸漸的,晚晴樓的早餐生意好了很多,以至于水憲又另外開辟了一座樓,經營“早茶”生意,除了日常早餐之外,還做些小份的蒸菜、炸制的點心,供人零點,再配上一壺茶,就能讓人吃喝得十分滿足。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水憲在那些精致席面上丢掉的生意,在早茶上漸漸補了回來。這不很快他又能在他的早餐水牌上再加上一項——豆花了。

水憲的話總算讓賈放想起了自己的來意。他趕緊把賈赦誤買下了晚晴樓對面的酒樓,并且自己兄弟打算也開個店做餐飲生意的事給說了。

他還賭咒發誓說,絕對不會和水憲做同樣的生意,兩家保證不正面沖突。

水憲一面品茶一面細聽,等到賈放說完,他就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說:“你既如此坦誠,我自然是歡迎之至。”

“如果早先對面那家酒樓的東家願意來見我,我也一定會和他說一樣的話。”

“晚晴樓一家的生意好不算好,要大家的生意都好起來,相互帶動。讓全城的人都知道這裏家家的吃食都很出色,才會時時地都往這邊過來。”

“這就好比東門市,全城都知道那裏的夜市聚着各種好吃的好完的,還有各種關撲,所以才會有這些人跑去東門玩樂。”

“可是對面那家酒樓,自打一進來就處處學我,廚子從我這兒挖角,樓裏的布置處處跟晚晴樓學樣兒,以為和我學得一樣了就能和我一樣掙錢。子放,對方把樓賣給你們家,我可并不奇怪。”

賈放聽着,依稀覺得水憲是在解說良性競争與惡性競争的區別。這些生意經,水憲想必是早就參透了。

“今日你肯來和我說這些話,我心裏自是舒坦。”水憲在送賈放之前說了這番話,“不過,你既然在支使我的工匠做東西,那麽也請不要忘記了,做完之後給我留一套,讓我見識見識。”

“那是自然!”賈放向水憲抱拳告辭,自己熟門熟路地沿着游廊,離開北靜王府。

水憲則站在“與誰同坐軒”裏,望着賈放離去的背影,任憑身後的廚娘與道童把各種器皿收起,微微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忽然,水憲爽朗地長笑一聲,開口誦道:“還知麽,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①”

賈放遠遠地聽見,也回頭向水憲遠遠地招了招手,這才再次轉身離開。

水憲再難忍住滿懷的笑意,轉回頭,望着庭軒自己的手書,心中的暢快難以言說:“與誰同坐軒,與誰同坐,與誰同坐……”

賈放心情也很好,他獨自回到榮府,問了一聲,說是赦大爺早已經回府了,那院也安安靜靜的,顯然賈赦已經安撫好了張氏,告訴她那确實是一件“旺鋪”了。

賈放惦記着園子裏的工程,腳步匆匆,重又回到大觀園中。按照日程,大觀園中的蘅蕪苑,主體建築應該已經成型了。不過具體的建園事務,園子裏的工人都比較靠譜,而且有雙文在那裏盯着,應該出不了岔子。

誰知他一回到園中,遠遠地就聽到一陣嚎哭聲傳來。賈放仔細一聽,知道是福丫。

“這是怎麽了?難道是工程事故?”與這小丫頭相處的時日越長,賈放就越把這小丫頭當個小妹妹看,從不把她當丫鬟。這時聽見哭聲,賈放一陣後悔:不應該把福丫放進還在修整的園子,她年紀小,太容易磕着碰着了。

賈放一急,當即循聲找了過去,很快找到了福丫,已經是哭成了一個淚人兒,雙文正在哄她。

“三爺,福丫不曉得在這蘅蕪苑附近吃了什麽果子,吃完就嚷疼,怎麽勸都勸不住,哭成這樣……”雙文從旁解釋。

賈放卻看出了端倪:“福丫,別動,別掩嘴,讓我看看,你的嘴怎麽腫了?”

賈放在影視劇中看過“香腸嘴”,福丫現在是沒有那麽誇張,但也可以看出她一張櫻桃小口腫起了一圈。

賈放趕緊問:“你究竟吃了什麽,吃的多不多?還有嗎?快拿出來……”

福丫哭哭啼啼地從自己懷裏摸出了一串顏色鮮豔的紅果,塞到賈放手裏。

賈放舉起來對光看看,然後又湊到鼻子旁邊聞聞。他突然來了點兒靈感。

“三爺,別——”雙文趕緊勸。她想這萬一是啥毒果子,這邊一個還哭哭啼啼地沒勸好,別另一個又中毒了。

賈放卻直接把這東西放到嘴邊,輕輕地嚼了嚼,接着便不可抑制地放聲大笑。

雙文頓時傻眼了:為啥同一件果子,一個吃了之後哭,一個吃了之後笑啊!

卻只聽賈放笑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是辣椒,辣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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