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姨娘
轉過天,楊妡給魏氏請過安,剛走出松鶴院,迎面遇到了楊峼。
楊峼穿灰藍色道袍,發間別根拙樸的竹木簪,長身玉立,清俊的臉龐薄唇緊抿,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見到楊妡,他習慣性地勾勾唇角扯出抹淺笑,便要擦肩而過。
“三哥,”楊妡喚住他,行個禮問道:“多謝您送的芝麻糖,不知是從哪兒買的?”
楊峼立刻提高了警惕,謹慎地回答:“在棉花胡同,書院旁邊的一家鋪子。怎麽?”
“很好吃,不太甜但是很酥,鋪子裏有沒有別的口味?我想請三哥帶點花生糖還有核桃粘。”楊妡含笑回答,又補充道,“要是沒有就算了。”
楊峼不意她會有這樣的要求,驚訝地看過去。
她穿件很平常的水粉色襖子,梳着雙環髻,鬓邊戴朵式樣新巧的粉色絹花,笑容甜美幹淨,嬌嫩得如同三月枝頭的初初綻開的桃花。
一雙眼眸宛若山澗清泉,清澈明淨,就這麽認真專注地等待他的回答。
楊峼一時竟找不出借口回絕,倉促回答道:“我去看看,要是有就帶回來。”
楊妡笑着道謝,又福了福才往晴空閣去。
她仔細考慮過,楊家遲早得分家,二房院肯定要落在楊峼手裏。楊遠橋要是能活得久,可以稍微護着張氏,要是不能的話,張氏就得在楊峼手下讨生活。
幾次見面,她并不覺得楊峼是那般狠毒心腸的人,或者說他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兒不屑于內宅這些腌臜龌龊。
所以,她想試着改善一下與楊峼的關系。
張氏想得卻是,楊妡沒有同胞兄弟,以後在婆家受了欺負,連個撐腰的都沒有。
如果真能跟楊峼處得好,至少也有人幫忙說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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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妡回到晴空閣,見紅蓮正收拾針線笸籮并上次布置下來的繡活兒。
見她回來,紅蓮頓時想起昨天的事情,低聲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實每個人的針線活都是不同的,有經驗的繡娘一眼就能看出來,就好比昨天那帕子,也就是四姑娘不善女紅,而大少爺又是男子,所以瞧不出破綻,要是松枝仔細看看,肯定知道兩條帕子是出自一人之手。”
楊妡吓了一跳,“真的?你怎麽不早說?”
紅蓮道:“還沒來得及開口,姑娘就拿出來了,也把我吓得不輕。”
“那怎麽辦,總不能把這幾條帕子全扔了,”楊妡皺眉,“呃,扔了也沒用,我身上的裙子,随身戴的香囊少不了紅芙的針線……唉,還真是個麻煩。”
要是被個正人君子撿到也罷了,總會藏起來或者暗中毀掉。
可是卻偏偏落在魏劍嘯手裏,而他專在人多的地方顯擺帕子,保不齊哪天就落了人的眼。
楊妡氣得暗罵幾聲,只恨不得把那人活剝了皮烤來吃了。
正說着,青菱手裏捏着幾條帕子進來,笑着呈給楊妡,“昨天紅芙又趕出三條來,式樣都一樣只花色不同,我們商定繡七八條帶字的,再繡七八條不帶字的,往各處交好的姐妹那裏都送一送。姑娘手頭的這五條暫且用幾天,我這裏也在繡,等繡完了還請姑娘把舊的賞給我們用。”
這樣一來,好幾處院子都有類似的帕子,而且都是丫鬟們在用,便是魏劍嘯親自拿着找上門來,只要她們不認,誰又能說清是誰掉的?
楊妡細細思量一番,覺得可行,笑着應了。
青菱在屋裏看家,楊妡仍帶着紅蓮往得月閣去。
楊姵與楊嬌已經到了,正在聽吳慶家的點評的功課。上次布置下來的是一朵花,不但要求針腳勻稱細密,還得繡出花瓣由淺及深層次不一的紅。
楊妡取出自己的繡活呈上去。
吳慶家的眼前一亮,稱贊道:“好一朵水靈靈的芍藥花,顏色配得極好,要是用立針繡而不是平針,花瓣會更飽滿更逼真。要不咱們今兒就學立針?”
楊嬌湊近了仔細瞧,見針腳有疏有密,邊緣收得毛毛糙糙,遠不及她自己的來得齊整,可楊妡乍乍鋪開那一刻,遠遠瞧過去卻真的是格外生動鮮活。
一時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苦澀。
當年魏明容生下楊娥後,身體受損不能在房裏伺候,毛氏給她出主意,在院子裏挑個相貌平凡容易拿捏的丫頭收在屋裏。
楊遠橋幼承庭訓,覺得男兒該支應門庭放眼外頭,基本不幹涉內宅之事。再者,納小收房是當家主母的事情,他尊重結發妻子,便不曾有異議。
這便有了薛姨娘。
楊嬌相貌不出衆才學又不顯,一門心思只在女紅及廚藝上下工夫。原想等楊娥出閣後,她憑這個讨了魏氏的好,以便尋門合适的親事。
沒想到,楊妡拿針才不過月餘,在繡花上已經顯露出天分,真真的叫人不忿。
可心裏再難受,楊嬌面上也不顯半分,老老實實地跟着吳慶家的學習。
而楊婧自打那次鬧騰過,就沒有再來過得月閣。
此時的她正跟葉姨娘一道染指甲。
摘了鳳仙花的花瓣,捏一小撮鹽,用研缽搗成糊,堆放在指甲上,再用棉布挨個指頭包起來,過大半個時辰,指甲就染好了。
如果碾碎時再加點明礬,可以好幾天不掉色。
楊婧張着十指,仰頭問葉姨娘,“二姐姐真能讓我住進松鶴院?要是祖母不喜歡我怎麽辦?”
葉姨娘仔細地将手中線頭打個結,“二姑娘應了的事情,許是十有八~九。她沒兩年就出閣了,老夫人那裏沒人陪伴,你只要好生孝順她,她怎會不喜歡你?”
楊婧點點頭又問,“那我還要不要再學針線?”
“學那個有什麽用?”葉姨娘不屑地撇撇嘴,“你看姨娘一輩子沒拿過針,還不是照樣绫羅綢緞地往身上穿?底下那麽多丫鬟婆子,不使喚她們幹活,還留着白吃飯?阿婧,你得記着,學這個學那個都沒用,最重要得是學會讨好人,讨好那些有用的人,比如老夫人還有你爹……只要有你爹護着,別人說什麽都不相幹。”
楊婧似懂非懂,稚氣地回答:“我知道,爹爹愛聽曲子,所以姨娘不管高興不高興每天都彈給爹爹聽,以後我會盡力讨好爹,讨好祖母。”
葉姨娘啓唇低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你爹這邊有我呢,你呀,要多往松鶴院跑幾趟,即便沒事也得跑,別人問起就說惦記祖母……你年紀小,怎麽說都成。”
只要楊婧能在松鶴院站住腳,一門顯貴的親事是跑不了的。
她才不像林姨娘那麽傻,把楊婉的親事完全交到錢氏手裏。
錢氏對庶女會有什麽好心思?
明明有從三品的武官上門求娶,她不答應,非得把楊婉許配給個落第的秀才。
幸好魏氏看不過眼,拍板應了武官。
否則楊家長女嫁給個沒權沒勢的窮秀才,以後的姑娘還怎麽說親?
個個依樣學樣地嫁到破落戶去?
葉姨娘抿着嘴輕舒一口氣,她小時候家裏真正窮過,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姐妹三人就一身稍微體面的衣裳,誰出門誰穿。
街頭的馬大娘可憐她,帶她到妓館門口,指着裏頭穿紅着綠的女子問道:“想不想跟她們那樣穿漂亮衣裳?”
當然想!
回家後,她哭着鬧着要跟馬大娘去,爹娘沒辦法,含淚許了。
從此她再沒回過那間破草屋。
前兩年,有次陪錢氏逛鋪子,無意中看到她三妹在街邊賣雞蛋。三妹比她小兩歲,還不到三十,穿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襖子,蓬頭垢面,一雙手又黑又糙,看着像是四五十歲的老妪。
猶豫好久終于沒敢上前相認。
她是真怕相認之後,三妹會隔三差五地來打秋風,被人知道她出自那樣的破門爛戶,豈不丢死人了?
再說,三妹已經嫁人有了子女,要是讓她那些孩子纏上楊峭,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當初爹娘非說妓館是吃人的地方,死活不同意她去,現在看來,過得最舒心的還是她。
葉姨娘端起炕桌上繪着仕女圖的甜白瓷茶壺細細打量番,就這套茶壺茶盅,放在以前,她爹娘不吃不喝兩三年都攢不出來。
可現在呢?
葉姨娘輕輕松開手,茶壺落地,發出清脆的“當啷”聲。
楊婧吓了一跳,問道:“怎麽了?”
外頭丫鬟匆匆跑進來,急切地問:“姨娘可傷了手?”
葉姨娘微微淺笑,“一時手滑,這套茶具怕是不能用了,一并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