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驚愕
申正時分,陽光不再像正午那般熾熱,而是帶了些許溫柔,鋪灑在地面上,斜斜地拉長了花樹的影子。
楊峼手提兩包點心,步履輕松地穿過花園往松鶴院去。
還差二十餘天就要秋闱,今天夫子找來去年的策問卷子讓他們幾個準備鄉試的學子試答,他做的時文令夫子贊賞有加,還私下告訴他,考試的時候就按照這個水平發揮,中得文魁應該沒問題。
高興之餘,他就到了那家點心鋪子,除去給楊妡帶的花生糖和核桃粘,又給魏氏買了幾樣軟和好克化的糕點。
前頭轉個彎就是松鶴院的正門,楊峼不覺加快了腳步,忽然聽到旁邊樹叢背後傳來女子切切的私語聲。
“桂嬷嬷說過好幾次,不許私下往外傳遞東西,如果不出事還好,出了事情豈不将我幹娘牽連進去?”聽聲音像是魏氏身邊的碧玺。
另一人道:“我也不想連累姐姐,可實在沒法子,我覺得我活不長久了,家裏老娘等着銀子治病,這半年統共就攢了三兩銀子還有姑娘先前賞的兩根銀簪。求姐姐幫我這一次。”
碧玺“呸”一聲,“好端端的,什麽生啊死的?”
另一人帶着哭音道:“昨兒夜裏我又夢見綠松了,她看着我笑,笑得特別古怪……應該死的是我,那天我瞧見二姑娘在屏風後頭,她把一片綠葉往老夫人的茶碗裏蘸了蘸,老夫人就病了……”
楊峼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屏住了氣息。
只聽碧玺厲聲打斷她,“你胡說什麽?老夫人生病是廚房裏飯食沒做好,加上綠松手腳不幹淨,跟二姑娘什麽關系?”
“是真的,我正提着水壺要往廳堂走,看得千真萬确,吓得我趕緊躲到牆角蹲着,水灑了我一身……我不知道她看沒看到我,反正她又進廚房了,我趁機回去換衣裳。後來綠松被打得半死攆出府去,我才想起來,那天就我跟綠松穿的官綠色襖子,可我又換了湖水藍的,二姑娘可能看到我了。綠松是替我死的,她遲早會找我索命。”
“別說了,綠松死是她身子骨差,沒捱過去,”碧玺聲音越發狠厲,“你記着,東西我拜托幹娘給你送出去,可這事不管真假都要爛在肚子裏,誰都不能說,否則咱們兩人都得死。”
那人語無倫次地說:“多謝姐姐成全,我不會跟別人說,誰都不會,做夢也不說……可是我怕,每次二姑娘盯着我,我心裏都發虛。姐姐有所不知,二姑娘她,她素日看着可親,私底下極是嚴苛。”
“別說了,出來太久怕有人找,”許是見她吓得可憐,碧玺舒緩了語氣,“快回去吧,等吃過夜飯空閑時,你偷偷把東西給我。”
就聽見衣裙悉悉索索,兩人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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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峼驚得說不出話,呆呆地站在原處,腦子裏一片空白。
魏明容過世時,他已經開始記事了。
記得魏氏一左一右摟着他跟楊娥溫聲道:“以後就住在祖母這裏,有祖母在,誰也欺不了你們兩個去。”
他跟楊娥都住在松鶴院,魏氏親自喂養他們,細心周到,不曾有半點疏漏。他長至七歲要搬到外院去,魏氏特地将她身邊的王嬷嬷撥給他伺候,還當面對楊遠橋說:“我不管你以後會不會再有子嗣,阿峼是你的嫡長子,二房院就該是他的,你好生給我看顧着,別讓人欺哄着阿峼不長進,也別短了他的吃喝委屈了他。”
魏氏對他已是如此,對楊娥更加用心,五歲給她開蒙,六歲請夫子教她寫大字,七歲特地找了個手藝好的繡娘專教她女紅。不管是大姑娘楊婉還是三姑娘楊嬌,都是跟着楊娥沾得光。
而平常的衣裳首飾更是不間斷地給楊娥添置。
魏氏恨不得把心都掏給楊娥,楊娥怎麽能這樣……罔顧人倫狼心狗肺?
明明是七月半的天氣,還正熱着,可楊峼卻覺得背心濕冷一片,兩眼發黑,雙腿也好像面團捏成一般軟綿綿地動彈不得。
微阖了眼靠在樹枝上歇了片刻,終于積蓄了些力氣,楊峼下意識地不想往松鶴院去,回轉了身往後走。
迷迷登登地也不知身在何處,忽見有人向他行禮,“見過三少爺。”
是兩個身穿湖綠色比甲,面相很生的丫鬟。
楊峼一個激靈醒來,發現自己走到空水橋邊,穿過柳林就是楊妡的住處。
看看手裏提着的點心包,楊峼定定神,朝晴空閣走去。
剛走近門口,便聽裏面傳來歡快的說笑聲。
“青菱姐姐,你也不說說碧荷,就會躲懶,姑娘吩咐她挑揀花瓣,這都半下午了,一籃子素馨花還沒挑完……順便幫我倒杯茶,嗓子快冒煙了。”
接着是個稍帶稚氣的聲音,“還好意思說我呢,連杯茶都懶得倒,就知道支使別人。青菱姐姐,別理她,讓她自己倒。”
“你們倆都消停點兒,姑娘還在這裏呢,叽叽喳喳地沒個正形兒。趕緊把手裏活利索了,後頭晾的衣裳該收了,再有姑娘玉佩上的絡子戴了兩個多月了,總得打兩條替換着,別總指望紅芙……三少爺,啊,三少爺來了。”
青菱邁着碎步急急地迎出來,曲膝福了福,“三少爺安。”
楊妡提了裙角跟着出來,白淨的臉頰上挂着甜美純淨的笑容,“三哥哥。”
曾幾何時,楊娥見到他也是這樣匆匆地迎上前,滿含着期待。
楊峼心裏一動,提起手中紙包,“你要的點心。”
“啊,太好了!”楊妡歡喜地接在手裏,眸光愈加明亮,“辛苦三哥了,大熱的天跑這一趟,快去沏茶。”後一句卻是對青菱說的。
被她的盛情所感,楊峼不由踏進門檻,目光一掃已将院子看了個大概。
跟楊府其他姑娘們的住處一樣,都是三間小院。
西邊牆頭爬了一排薔薇,雖已至暮夏,仍開得非常熱鬧,團團簇簇的,引來許多蜂蝶聞香。正對西次間是十幾竿翠竹,竹竿上纏繞着青蔓綠蘿,綠意生涼。翠竹影裏擺着石桌石椅,桌上攤了半桌素馨花,另一半放了只竹編的繡花繃子并針線笸籮。
院子東邊靠牆三間廂房,牆角零星種着月季花,不甚名貴卻是生機勃勃。
趁他打量的工夫,楊妡已沏好了茶。
青菱端來銅盆,伸手絞了帕子半跪着遞給楊峼,“三少爺擦把汗。”
盆裏兌過開水,帕子熱乎乎的,覆在臉上只覺得熱氣透過毛孔滲進了五髒六腑,适才的冷汗一消而盡。
等到暖暖的熱茶入口,整個人完全活了過來。
楊峼長舒口氣,捧了茶盅慢慢啜着,忽而道:“毛峰味道重,五妹妹沏茶時別放這麽多,我那裏有些恩施玉露,回頭給你送些來。”
“我不懂喝茶,”楊妡頓覺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地開口,“是沏得太濃了嗎?”
楊峼溫和地解釋,“我喝正好,五妹妹年紀小,怕受不住這麽酽。”
楊妡恍然,臉紅了下,心裏有些許感嘆。
沒想到楊峼看着冷淡,卻并非不通人情,假以時日,應該能和睦相處吧。她不求他像楊峻對待楊姵那般縱容疼愛,至少別當成陌生人,兩不相幹。
想到此,楊妡把手裏繡花繃子遞過去,“我給爹爹繡的帕子,三哥覺得如何?”
楊峼掃一眼,見是素白絹面上數莖佩蘭,說不上精巧倒也算雅致,便點點頭,“不錯。”
楊妡順杆往上爬,“要是三哥不嫌棄,我給三哥也繡一條?扇套也成,不過一時半會繡不出來,吳娘子說下個月才教。”
楊峼含笑拒絕,“不用……書院裏都是公子少爺,不好帶出去讓人看見。”說罷起身,“多謝妹妹清茶,我還有事不便久待。”
楊妡恭敬地将他送至門外。
沒走幾步,楊峼突然想起兩包點心都落在了晴空閣,不由轉身回望,就見青磚粉牆的晴空閣被晚霞照着,像是籠了層金色的薄紗,安詳靜谧。
有幾株翠竹越過了牆頭,襯着盛開的薔薇,清雅而不失熱鬧。
清風徐起,隐約又傳來小丫鬟清脆的笑聲。
想起那條溫熱的帕子,楊峼眸光漸深,湧出晦澀不明的意味。
大夏天,尋常人該用清涼的井水絞帕子,而楊妡卻有意兌了熱水,想必是看出他的臉色不好來。
也不知是她的主意還是她身邊丫鬟的主意,到底安了什麽心?
念頭閃過卻又哂笑,她才九歲,便真是存着壞心,怎可能瞞得過自己?
怕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一轉念,恍惚又記起樹叢後面聽到的話。
楊峼心頓時沉了下去,匆匆自二門走出內院,沒回自己的住處,徑直尋到府醫,開門見山地問:“前陣子,祖母生病到底是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