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懲罰

有濁氣不就意味着府裏上好的風水被幹擾?

楊娥識趣地不再插話,低頭悄悄勾起了唇角。

魏氏按捺不住,急切地開口,“請法師明言,這濁氣可有解救之法?”

明心法師卻賣開了關子絕口不提濁氣,轉而解釋起剛才提到的風水格局,“水流不見源頭叫做天門開,不見水去叫做地戶閉,天門開意味着財源廣進,地戶閉則是財不外流。從此處看來,園中小溪就是在那處石橋之處轉而朝南,隐藏了蹤跡。”

魏氏一聽就明白。

園子裏的水引自映月湖,曲曲彎彎順流東下到空水橋時轉而往南,經過留芳閘複回映月湖。映月湖畔楊柳堆煙,留芳閘隐在楊柳叢中,也便藏住了溪流去處。

明心法師續道:“三年尋龍十年點穴,石橋就是聚風藏氣的緊要處,非大造化之人不能壓得住。不知附近院落裏所居之人可肖牛,且是八月出生?”

魏氏想一下楊妡生辰,笑道:“果然不錯,虧得法師提醒,還有二十餘日就是我那孫女的生日。”

楊娥聽着話音不對,輕咳聲,插嘴道:“大師剛才不是說濁氣?濁氣怎麽會是穴點,而且要大造化之人才能壓住?”

明心法師“呵呵”笑兩聲,大着舌頭道:“我是延綏人氏,濁重不分,以前直着舌頭想改硬是沒改掉,還差點因此掉了腦袋,如今年歲已大,更改不掉了。重氣能避邪淫驅小人……十二生肖裏,除去龍虎,當屬牛最重,且穩重盡責,故而能守得此要害之處。”

“旁邊晴照閣還有四妹妹,四妹妹也肖牛,生在五月,五月正是水長草肥之事,豈不更有造化?”楊娥再問。

明心法師搖頭,“非也,五月草肥,八月糧收,八月牛吃的是糧,要比五月牛更矜貴些。當然,如此緊要之地,有兩牛守護更為妥當。”

魏氏聞言臉色晦澀不明,默了片刻,問道:“依法師之言,我那五孫女是金貴命,可又怎會牽連那麽多紛争?”

明心法師臉上露出莫測的微笑,嘆一聲,才開口,“府上可有肖猴之人?”

怎麽沒有,楊娥便屬猴,而且還是尾巴尖上的猴子,臘月出生。

魏氏緩緩點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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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娥聽聞牽扯到自己,更是豎起耳朵雙眼緊盯着明心法師。

明心法師心知肚明,卻只作沒看破,笑道:“衆人皆知猴性頑劣,如果所料沒錯的話,事端大多由肖猴之人挑起……按五行來說,猴屬金,金克木,老虎與兔子屬木,故而肖虎或者肖兔之人不可與肖虎之人共住。老一輩也有話傳下來,叫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就是這個道理。”

楊娥聽了又驚又怒,面皮跟火燒了似的燙得厲害,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又恨不得趕快喚人把這個不男不女的閹人攆出去。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外祖母毛氏說過明心法師确實懂命理卦象,但他是窮苦出身,做閹人一輩子,最看重黃白之物,只要許他些銀錢,他黑的能說成白的,白的能說成黑的。

為了外孫女過得舒心,毛氏送出去一對前朝定窯的蓮瓣紋細口瓶并兩百兩的銀票,合起來怕也有五百兩銀子。

明心法師座下童子痛快地收了,口口聲聲說法師知道如何行事。

因怕有失,楊娥還特地畫了園中方位草圖,獨獨把楊妡那處點出來,吩咐申婆子送到毛氏那裏。

這兩天她日夜期盼,就等待明心法師進門揭露楊妡命中帶兇克長亂家,然後她見機挑唆幾句,讓魏氏把那個賤人發落到家廟中,再不得回府。

她千算萬算,卻沒想到明心法師口中說的完全不一樣,楊妡不但天生富貴還成守護家宅平安的功臣了,早十幾年她沒出生,難道府裏就不平安了?

想到此,楊娥再壓不住心底憤懑,脫口問出來,“我有事請教大師,五妹妹今年九歲,再之前晴空閣一直空着,豈不是就沒人守護空水橋了?”

明心法師淡然一笑,“守護者不必非得是人,有辟邪通靈之物也可,只是此乃天機恕咱家不便相告。”說罷,收了笑意,雙手合十念聲佛號,對魏氏道:“老安人可還有其它吩咐?”

魏氏瞪一眼楊娥,賠笑道:“法師所說猴虎相沖之事不知如何化解,另外肖虎之人還與什麽相沖?”

明心法師笑道:“這事兒不難,老安人大可放心,就只約束了肖猴者慎言慎行即可,她既不四處惹事,尊府自然安寧。至于肖虎之人,除去與猴對沖之外,也忌諱蛇。另外俗語說龍虎鬥,但從命理上看,并無相害相刑,但也非相合相宜之相,肖虎者與馬、狗最合……老安人再不安心,回頭我讓童子送座羊脂玉的麒麟放到床頭,便可驅邪扶正。”

魏氏連連道謝,親自将明心法師送到二門,外院裏已有人備好厚重的謝禮相贈。

自二門回到松鶴院,楊娥觑着魏氏臉色,撲進她懷裏撒嬌,“這什麽法師,僧不僧道不道的,滿嘴裏渾說,祖母不會真信了吧?孫女陪着祖母十多年,何曾妨了祖母?”

魏氏寬慰道:“祖母怎會不知你的孝心,這些年也得虧有你替我打點,省我多少心力。”話出口,莫名又想起明心法師之言。

魏氏肖虎,楊娥肖猴。

平常在松鶴院,魏氏懶得費神,也是為了教導楊娥管家,一應瑣事大多交給楊娥處置。

豈不正應了“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俗語?

越想越覺得生疑。

前兩天楊娥還撺掇着請高僧請道長,又盛贊明心法師通周易懂命理,這會突然又背後非議他信口胡說。

而且,頭先兩次口角與楊娥還真脫不開幹系。

心裏雖嘀咕着,可楊娥畢竟是自己一手養大的,魏氏仍和藹地拍拍她的背,溫言道:“法師所說也不無道理,女孩子合該清閑貞靜守節整齊,你年紀比她們幾個都要大,平常莫與她們一般見識。”

楊娥身子僵了僵,祖母這是什麽意思,也是覺得自己言行有虧?

本能地站起來想要反駁,轉念間已換了心思,乖順地應着:“謝祖母提醒,以後定會讓着諸位妹妹,好好愛護她們。”

魏氏欣慰地點點頭,“眼看就及笄了,上次我跟你外祖母提過你的事,就等秋闱之後商議璟哥兒了。你呀,得空把手裏的物件清點一下,該繡的東西也得準備起來。”

“祖母,”楊娥面紅似飛霞,嘟着嘴嬌聲道:“祖母慣會取笑人家,二表哥跟我有什麽相幹?我,我沒法陪您了,您讓羅嬷嬷陪您說話吧。”

魏氏“呵呵”笑着,揮揮手,“去吧,我不用人陪,稍微打個盹也就快吃飯了。”待楊娥出了門,她臉上的笑容驟然垮下來,目光也開始變得深沉。

***

縱然明心法師在夕照亭說得那番話并沒幾人聽到,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到半天工夫,府裏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聽到了風聲。

張氏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而且頗為高興。明心法師慣常在京都權貴之家的內宅走動,他又不是個口風特別緊的,如果能偶爾提到楊妡的上好命相,一傳十十傳百,那麽楊妡的親事就不愁了,自有人上趕着登門求娶。

只是心裏也有些疑惑,明心法師是隔壁府邸毛氏幫忙請來的,理應吹捧楊娥才對,怎麽沒說楊娥兩句好話,倒是把楊妡的命格說得貴重無比。

也不知前些日子楊妡說要送的信是給誰的,會不會跟這事有關系?

張氏存心等楊遠橋回來問問,便挑亮蠟燭,拿了楊遠橋未做完的一雙襪子繼續繡。

戌正三刻,楊遠橋帶着渾身酒氣回來,張氏見他臉色酡紅,忙起身招呼,“老爺吃了酒,要不要吩咐廚房煮點醒酒湯來?”

“不用,一斤裝的小壇子我們四人喝,每人不過二兩半,這點酒醉不了人,”楊遠橋踉跄着止住她,伸展雙臂讓張氏服侍他褪去外袍。

很明顯是已經有了醉意。

張氏無奈地道:“宿醉過後頭該疼了,喝點湯能多少醒一醒。”

楊遠橋往炕上一歪,抓了只靠枕掖在身後,嘟哝道:“醒酒湯裏放許多醋,又酸又苦,誰能咽得下?”

“老爺既不想喝便不喝,府裏哪個能迫着老爺,偏生說這許多話。”張氏嗔一聲,将外袍搭在椅背上,往淨房裏端來銅盆,彎了身子絞帕子。她穿了件銀條紗的闊身襖子,才剛過臀,彎腰的時候便露出白淨的腰線,惹人遐想。

楊遠橋頓覺渾身熱了幾分,再擡頭瞧她的臉,本就精致的面容在燭光輝映下更顯嬌媚,溫婉的眸底蘊着點點喜意,不若往日那般拘謹。

楊遠橋接過帕子胡亂擦把臉,笑着問道:“今兒可有什麽喜事?”

張氏不好對楊遠橋明講,便拿起楊妡送來的繡活兒搪塞,“妡兒把扇套繡好了,你瞧瞧能不能用,要是不能,待我與你另作一個。”

兩人離得近,張氏已經梳洗過,除去了脂粉卸掉了釵環,只餘甜膩的女兒香,桂花般,絲絲縷縷地往他鼻子裏鑽。

楊遠橋心猿意馬地就着她的手端詳兩眼,素絹底子上兩三支佩蘭,針法仍生疏但配色極好,裏面又用細棉布縫了內襯,可見是用過心的,便道:“妡兒一片孝心不好辜負,明兒我就戴上,你要是想做就幫我另做一個……”不等話完,一把拽過張氏往身下壓,大手已從襖子下緣探進去,覆在那處高聳隆起的所在,“看看你肚兜是什麽花樣,就照那個繡。”

她今天穿的肚兜是嬰戲錦鯉,難不成要給他繡個這樣的扇套?

可這樣的花樣,即便繡成,他也沒法戴出去啊?

張氏正思量,突覺胸前一涼,卻是銀條紗的襖子被扯開,寶藍色底子的肚兜也歪了半邊露出細白的肌膚,緊接着又是一熱,又是那處紅潤被他噙在了口中。

窗戶半開着,屋裏又亮着燈,院子裏還有丫鬟等着使喚,只要她們擡眼就能看到炕上的情形。

張氏窘迫得要死,可越是窘迫感覺越是敏銳,竟比往日刺激歡愉得多。

她的反應感染了楊遠橋,不多時,楊遠橋便棄甲繳械,軟了士氣。

歇過數息,楊遠橋起身胡亂扯過一件衣物擦了擦,也不給張氏穿襖子,赤條條地抱了她往裏間去,及至床前,一手撩開帳簾,另一手摟住她滾到床上,欺身上去尋到她的唇又啃又咬。

張氏禁不住挑逗,又由着他的性子鬧騰一回,兩人才偃旗息鼓。

清洗過,兩人頭挨着頭枕在一處,張氏依在楊遠橋臂彎裏,瞧着窗外清淡淡的月色柔聲道:“中元節那天我在護國寺發了誓願,要是能再懷上一胎就給觀音重塑金身。我想給老爺再添個兒子,女兒也成,今天明心法師進府裏來,還誇妡兒命裏富貴,要是生個像妡兒那般懂事乖巧的閨女也極好。老爺覺得呢?”

楊遠橋看着月色下她模糊不清的眉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都好……六部附近有家醫館,坐館郎中最拿手的就是千金科,等過兩日我休沐,帶你去診診脈。”

張氏溫柔地應了聲,“好!”忽地又想起來,問道:“那日妡兒是給誰寫的信,寫的什麽?”

楊遠橋想起楊妡那封不着邊際的信,輕聲笑道:“是方元大師,上次聽說方元大師留她參禪我還心有懷疑,這會倒是信了。信裏沒別的,就發了通牢騷,難得大師願意讀且捎了口信回來……看來妡兒真是有福緣受佛祖庇護。”

張氏跟着笑了笑,很快地進了夢鄉。

聽着她綿軟悠長的呼吸,楊遠橋卻是再睡不着,輕輕将手臂自張氏頸間抽出,展開薄毯給她掩了身子,又将她散亂的墨發順到枕盤。

她睡得沉,絲毫不覺,唯身上甜膩的桂花香混了歡好之後獨有的奢靡而變得越加濃郁,教他迷醉。

他并非耽于歡愛之人,成親這些年,晚飯大都在外院用,夜裏也歇在書房,每隔五六日才往內宅來一趟。這陣子女兒長大了,倒是對他依戀起來,時不時扯着他的衣襟軟聲問:“爹爹夜裏與我們一道用飯嗎?”

她聲音嬌而軟,又生得冰雪可愛,秋水般明澈的眼神盡是孺慕之情,教他生不起拒絕的心。

竟然漸漸習慣陪着嬌妻愛女用飯,覺得飯菜也比外院的香,也越來越發現張氏的溫存與小意。

這樣的小意讓他變得如同血氣方剛的少年那般牽連着家裏,就如今日,原本吃了酒是想早早在外院歇了的,可雙腳卻自有主張似的将他帶了回來。

之前跟魏明容便沒有這樣的感覺。

從小他就知道楊魏兩家每代都要結親,楊遠山為了家族求娶錢氏之後,他肯定要娶魏明容。

魏家是行伍出身,體格健壯,性情粗放。魏明容也不例外,身上沒多少肉但生了一副大骨架,性子也開朗,喜或者不喜就擺在臉面上。

楊遠橋覺得挺好,他在外頭汲汲營營周旋在同僚上司之間,回到家累得不行,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猜測女人的心思。

兩人相敬如賓地過了七八年,孩子也生了兩個,竟然又換成了張氏。

張氏性情與魏明容截然不同,處處小心步步謹慎,有什麽事情全藏在心裏。楊遠山看在眼裏卻懶得去問。

都是些雞毛蒜皮之事,扯來扯去興許還牽扯到魏氏與兩個子女。

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更不願意在內院浪費精力。

但張氏抱起來實在舒服,像是上好的綢緞柔軟順滑,任由他擺弄成各種形狀,又像剛出鍋的包子白白嫩嫩,教他吃完第一口又想第二口。

他戀上了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也關注到她的情緒。

在子嗣上,他自覺有愧于張氏。

成親前,毛氏與魏氏均跟他談過,讓張氏在五年內不得生育,理由很簡單,楊峼還小,若是生個女兒還好說,不過是多一副妝奁,要是生下兒子,恐有争奪家産之虞。

毛氏說得懇切,“不是不讓你生,薛姨娘能生幾個就生幾個,一樣是你的兒子……張氏也可以生,且緩上幾年。”

薛姨娘生得再多都是庶子,跟家産不相幹。若是張氏生了,就是妥妥的嫡子,倘或張氏再有壞心,将楊遠山的心攏了,時不時吹點枕邊風,楊峼便是嫡長子也未必能落到好處。

自古嫡庶不分長幼無序是亂家之源,楊遠橋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張氏頭一胎不保,他心知肚明,只能聽之任之冷眼旁觀。

張氏卻因此長了心眼,懷第二胎的時候便沒做聲,直到顯懷後才請太醫診脈。那會兒已經四個多月了,太醫說是女兒,後來就順利生了下來。

現在楊妡快滿十歲了,張氏卻再沒有過孕。

楊遠橋并非沒懷疑有人動過手腳,可一想事情或許牽連到魏氏,追查的心也就淡了。

這會兒張氏重又提到孩子,楊遠橋也想要,他只有楊峼一個兒子,如果再生個男孩最好不過,可若是女兒也不錯,張氏相貌出衆,孩子像了她定然也是個極漂亮的。

這樣等楊妡出閣,他還有一個承歡膝下。

輾轉反側許久,楊遠橋才漸漸有了睡意,複将張氏攏在懷裏,一手搭在她的細腰上,另一手卻握住她胸前豐盈輕輕地揉搓着……

***

楊妡自然也聽說了明心法師的話,沒當回事,只抿嘴笑了笑。

那天方元大師給她捎的口信是無需多慮順其自然。

她就知道賴上方元大師準沒錯,是他說的既來之則安之,也是他說的她有福報,要是輕而易舉地被明心法師瞧破蹤跡,那她哪來的福報?

楊妡樂呵呵地掂起兩只早熟的葡萄,仔細剝去皮塞進口裏嚼了,眯着眼笑,“真的很甜,吃完這碟子再往阿姵那裏去要些來。”

青菱聞言笑道:“聽說莊子上統共只送來兩簍子,府裏上下各處都沒得多少,四姑娘惦記着姑娘愛吃,把自己那份分了一半過來,姑娘便是去要恐怕也沒了?”

楊妡眸光轉一轉,壞笑道:“我往阿姵那邊看看,要是有就先把她的吃完,這碟先收着回頭咱們躲在屋裏偷偷吃。”

這副無賴又自作聰明的樣子倒真像九歲孩童。

青菱忍俊不禁,笑着問道:“姑娘也沒個由頭,就說是去吃葡萄?”

“我才沒那麽直白?”楊妡撇撇嘴,指了案頭才做好的面脂,“用面脂換葡萄,算起來還是我吃虧……誰讓我跟她吃過一個奶娘的奶呢,不跟她計較了。”

青菱無奈地搖搖頭,取過一瓶面脂用匣子盛了,又伺候楊妡重新梳過頭換過衣裳,才一道出了門。

經過這幾個月,楊妡已經習慣了一天換兩三身衣裳。

平常在晴空閣可以随意穿,但去松鶴院務必要穿得齊整,免得魏氏瞧見不喜,往二房院或者其他姐妹住處也必須穿得體面,一來怕不當心遇到外客,再是被下人看到也不好,少不得在背後嚼舌頭根子。

去到晴照閣,見松枝正剝葡萄皮伺候楊姵吃,她面前纏枝蓮紋瑪瑙碟裏裝了滿滿當當一碟紫葡萄。

楊姵斜靠在美人榻上跷着兩腳,蔥綠色的繡鞋一點一點地蕩着,見到楊妡,她立馬跳起來歡喜地招呼:“你的葡萄吃完了嗎,我娘嫌酸不愛吃又給我送了些來,正打算使喚人送給你呢。”

楊妡得意地睃青菱一眼,毫不客氣地擠到榻上,抓過幾粒葡萄吃了,才取出面脂,“呶,做成了。”

楊姵急切地拔開塞子,一股清香頓時撲面而來,淡雅卻持久。翹了指甲輕輕挑一點抹在手背上,只覺得滑嫩滋潤,比她素日用的還要細膩些,不由喜道:“你是怎麽做的?”

楊妡“切”一聲,“先前不是跟你說過嗎?先把素馨花洗淨搗出汁液,混着牛髓并米酒一同熬,再将細紗抽絲,把熬出來的糨子濾掉渣滓,然後混了黃蠟再熬一遍就成。”

“真不嫌麻煩,”楊姵驚嘆,上下打量着楊妡,“果然有佛緣的人就是能幹,從哪裏學來的本事?”

還能從哪兒?

自然是杏花樓。

每年的臘月及正月是杏花樓最清閑的日子,姑娘們閑着沒事就鼓搗各種膏脂,那會兒只梅花開,所以她做梅玉膏最拿手。

楊妡笑着又吃幾粒葡萄,“今兒我讓人打了一些桂花來,等做兩盒桂花味的試試,過陣子菊花開,不過菊花香味不好聞,一般人受不了,梅花倒是可以。”

楊姵道:“下回再做叫上我,我也跟着學學。”

楊妡自是應好。

兩人叽叽喳喳說半天話,吃了大半碟葡萄,楊妡才辭了楊姵離開。

眼見着暮色已然來臨,楊妡轉而往二房院去陪張氏用晚飯。

二房院已點了燈,門口大紅色的燈籠被風吹得東搖西擺,地上的光暈也随着晃動不停。

隐隐地,有炖肉的香氣傳來,楊妡默默地咽了口口水,拾階而上。

剛踏進門檻,就聽到院子傳來敲打重物的“咚咚”聲,夾雜着粗重的喘息以及楊遠橋壓抑着的怒喝,“你知不知錯?”

楊妡大吃一驚,三步兩步繞過青磚影壁,迎面瞧見楊峼直挺挺地跪在廊下,而楊遠橋手裏舉着竹尺一下下抽打在他背上。

怎麽回事?

楊峼做了什麽竟然惹動父親大怒?

楊妡完全摸不到頭緒,腦子仍在回想着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可身體早一步做出反應,近前跪在了楊峼旁邊。

地不涼,卻硬,透過夏日單薄的膝褲與羅裙咯得她雙腿疼。

楊峼擡眼看一眼下,目露幾分驚訝沒有開口,楊遠橋卻喝道:“妡兒,走開。”嘴裏喊着,手底仍不停,掄圓了竹尺“啪啪”往楊峼背上抽。

竹尺約莫兩尺,帶動着風聲呼呼作響,而前端已染上暗紅血跡。

楊峼許是受不住,脊背彎了下來,雙手撐住地面,微微地抖動着。

楊妡不忍目睹,眼淚刷地流下來,仰着臉軟聲道:“爹爹,爹爹。”

楊遠橋冷眼瞧一眼她,燭光搖曳下,巴掌大的小臉淚水四流,澄清的眸子蓄滿驚恐與求肯,那模樣要多可憐便有多可憐,一時有些心軟,可視線掃到旁邊的楊峼,又是氣惱,揚起竹尺喝道:“不打不成器,枉你讀那麽多聖賢書都喂了狗了。”

楊妡見勢不妙,膝行往前抱住楊遠橋兩腿,“爹爹,別打了,三哥還得下場考試。”

“考個屁!”楊遠橋氣得罵一句,竹尺不停歇地抽下去,“品行不端,就是當了官也是禍害百姓。”

眼看着竹尺即将落下,楊妡也不知哪根筋不對,猛地撲過去護住了楊峼。

楊遠橋急忙收手,卻已來不及,竹尺重重地落在楊妡身上。

“啊!”楊妡慘叫一聲,朝着楊遠橋哭喊道:“疼,爹爹,爹爹別打了,真的疼啊。”

要說楊妡剛才流淚還有兩分作僞,現在卻真真切切地疼哭了。

楊遠橋再下不去手,扔了竹尺喝一聲:“畜生!還不趕緊滾回去。”

旁邊一直垂手站着的張氏如同聽到天倫之音,急步沖過來抱起楊妡,“妡兒,哪裏疼?快,快請府醫。”

楊妡抽泣着搖搖頭,“我沒事,三哥……”

張氏轉頭看向楊峼,他仍是雙手撐地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他面前的地上沁出一小灘水漬,辨不出是汗還是淚。

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張氏驀地心軟,揚聲喝道:“都是死人,還不把三少爺扶到屋裏?”

有兩個丫鬟上來欲扶。

“不用,”楊峼這才動了動,擡頭止住她們,“我自己能起。”挺直身子,一手撐着地,一手扶着膝頭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楊遠橋冷聲道:“既是能動就趕緊滾回去,站在這裏礙眼。”

“老爺!”張氏悲憤地喊一句,可當着兒女下人的面不好反駁楊遠橋,又回頭呵斥丫鬟,“趕緊吩咐人擡竹轎。”

她畢竟是繼母,讓楊峼進她的屋确實不便。

楊遠橋沒再阻止,冷哼一句,“看你教養的好兒女!”甩了袖子大踏步出去。

楊峼定會兒神,對張氏彎彎腰:“母親,我先回去,明天再來請安。”

“你這孩子,”張氏哽一下,“傷成這樣怎麽回去,竹轎片刻就來,稍等會兒。”

楊峼搖頭,又看向楊妡,“多謝妹妹……以後莫再如此,我是男人打兩下沒什麽,你還小,別傷了身子也別落下疤。”

這話說得真叫人心酸。

楊妡才收回的淚水又撲簌簌往外滾,只哽咽着喚一聲“三哥”就再說不出話。

“我沒事,”楊峼淡淡一笑,回轉了身子往外走。

天色已然全黑,搖擺的燈籠照着他的身影也搖搖晃晃,遠遠瞧過去,單薄又瘦削。

張氏咬咬牙,吩咐桂嬷嬷,“帶兩人遠遠跟着,畢竟打二房院出去的,別讓人看了說話。”

桂嬷嬷點頭,随手指了兩個丫鬟跟着出去。

張氏拉了楊妡進屋解開她的衣衫,不小心碰到傷處,楊妡“嘶”一聲倒吸口涼氣。

張氏忙挑亮燭心。

楊妡扭過頭看,牽動了胳膊跟着疼,卻只看到右肩處腫起細長一條青紫,動一下胳膊也跟着疼。

張氏慌了神,左按一下問,“疼不疼?”右按一下再問,“疼不疼?”

楊妡“哎喲哎喲”地叫,“本來還好,娘摁得疼。”

“我根本沒使勁兒,”張氏恨道:“你爹正在火頭上,求兩句情也罷了,逞什麽能?好在沒破皮,看樣子骨頭也沒事。要是不當心,你胳膊保不住再哎喲叫疼也沒用……明天淤血發出來會更疼,你忍着點吧。”

“沒那麽嚴重,”楊妡嗯嗯應着,“我覺得爹後來收了勁兒,也不知……”

話沒說完,就聽外頭丫鬟道:“回太太,府醫來了。”

張氏伸手替楊妡掩好衣襟,揚聲道:“快請。”

府醫已大概知道事情由來,隔着絲帕替楊妡診了脈,“從脈相看沒有大礙,稍微受了驚吓,臨睡前喝碗安神湯即可。不知身上傷勢如何?”

張氏據實說了。

府醫取出兩只廣口瓷瓶,“紅木塞是化瘀膏,每日早晚塗一次,塗個六七日就好,黃木塞是田七粉,太太暫且收着,若是有點小傷小痛可以及時止血。”

張氏道謝接過,吩咐素絹送了府醫出去,自己給楊妡上藥。

楊妡一邊龇牙咧嘴地吸氣,一邊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爹爹為何生氣,三哥怎麽了?”

張氏壓低聲音,“具體怎麽回事我也不清楚,聽說是因為三少爺在老夫人院裏對丫鬟動手動腳。”

“不至于吧?”楊妡回一聲,“三哥不像那種人,再說,看中個丫鬟收在房裏便是,爹發那麽大火幹什麽?”

“你不懂,”張氏嘆一聲,解釋道:“收房也不是這麽個收法,見到個貌美丫頭就往懷裏拽。得先禀明長輩,長輩允許了才成……而且,三少爺調戲得是二姑娘房裏的丫鬟還是在松鶴院。”

哪裏有兄長朝自己妹妹屋裏丫鬟下手的?

為了維護楊峼,勢必要把責任推到丫鬟身上。

可是又有“有其仆必有其主”的說法,丫鬟做出這種不要臉的舉動肯定會連累楊娥聲譽,就連魏氏也會落得個管教不嚴的名聲。

傳出去,整個楊府都跟着丢人。

原來其中還有這些講究,根本不是以前在杏花樓聽說的那樣,大家公子身邊好幾個美貌丫頭,想睡誰就睡誰,還有說年滿十五六歲,早早就安排丫鬟伺候人事。

楊妡暗嘆聲,只聽得肚子咕嚕嚕地叫,這才想起還沒吃晚飯。

張氏也覺出餓來,連忙叫人催飯。

這會兒桂嬷嬷撩簾進來,回禀道:“跟到二門,見三少爺的小厮在等着,就沒再跟。路上遇到府醫,三少爺吩咐先往這邊給姑娘診脈,五姑娘可有礙?”

“沒大妨礙,不過總得休養兩日,待會往外院傳個話,讓三少爺好生養傷不用過來問安,再到松鶴院給妡兒告個假。”

桂嬷嬷應了自去照辦。

夜裏,楊遠橋仍回二房院歇息,見張氏還沒睡便問:“妡兒沒事吧?”

“萬幸骨頭沒斷,”張氏心中存了氣,便沒給好臉色,可又念着楊遠橋是一家之主,終不敢太過分,又解釋,“腫了好大一條,這幾天是沒法握筆拿針了……你也是,自個骨肉也舍得下那般狠手。”

楊遠橋默了默,“明天拿了父親名帖請個太醫過府好生瞧瞧……我沒想到妡兒會護着阿峼來不及收。妡兒仁義,我不會虧了她,回頭我給她打副時興的頭面戴。”

不但楊遠橋想不到,就是張氏也沒預料到楊妡會那樣做。

見楊遠橋面上懊悔,張氏心裏松動了幾分,嘆道:“不說妡兒,就是阿峼,總歸是個孩子,做得不對你教導他就是,眼下不過十餘日就秋闱,怎生撐得下來?”

“這個畜生!”楊遠橋低罵,“平常覺得他還算穩重,沒想到做出這種無賴之事,不好好教訓一頓怎麽長記性?這種心性,考不中也罷!”

張氏識趣地給他端了杯茶水,待他飲得幾口,低聲道:“明天太醫來了順便給阿峼也瞧瞧,天氣熱,別再引出別的症候來。”

楊遠橋将茶盅往桌上一頓,片刻才從鼻子裏哼出口氣,“嗯!”

茶水自盅口溢出,張氏忙去拿布擦拭,卻被楊遠橋大手攬入懷裏,抱起來便往內室走。

一路行過去,外衫羅裙散了滿地……

第二天張氏險些沒起來,匆匆梳洗打扮好就趕往松鶴院。

剛到門口就聽裏面傳來姑娘們整齊的誦讀聲,她緩口氣,悄悄走到廊下與錢氏站在一處。

錢氏朝裏面努努嘴,低聲道:“剛才發了好一通火,待會兒指不定要留你問話。”

張氏點點頭,做個無辜的表情,問道:“昨天那丫頭怎麽處置的?”

“打了十板子,連夜叫來人牙子賣到外地去了……京都肯定留不得。”

豈止是京都留不得,恐怕命也留不得了。

十板子打下來又不給請人診治,能活下來算是命大。

就像上次的綠松,回到家沒幾天就死了。

這種事,她們見得不少,又不是自己貼身伺候的丫鬟,早就麻木了。

等了沒多大工夫,裏面聲音漸停,早課結束了。

瑪瑙出來低聲吩咐小丫鬟向廚房傳飯,錢氏與張氏則心有默契地撩簾進去伺候。

氣氛比往日沉悶得多。

姑娘們也察覺到這點,用過飯都早早告辭離開。

魏氏漱過口,“啪”将茶盅往炕桌上一頓,冷冷地望着張氏道:“你這個母親是怎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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