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脾性
府醫沉吟一番,“因我去時老夫人已經吐過兩回,脈相摸不太準,估摸着廚房不當心混了蔥蘭等物,或者誤沾了綠蘿、滴水觀音的汁液。幸而二姑娘當機立斷,給老夫人催吐,否則病情沒那麽容易好轉,恐怕還得纏綿些日子……我已叮囑過老夫人,日後入口之物需得慎而又慎,老夫人年紀在這兒,不若年輕人恢複得快。”
綠蘿?
剛才在楊妡院子裏就看到纏繞在竹枝上的綠蘿,難不成會是她?
可碧玺她們說得明明是楊娥。
楊峼心中五味雜陳,謝過府醫去了楊遠橋的書房。
晨耕笑呵呵地迎上前,“老爺還沒下衙,三少爺有事?”
楊峼淡淡道:“記得父親這裏有幾本藥書,《佰草集》還有《神農本草》,我想借來一看。”
“三少爺稍坐片刻,我這就找來。”晨耕引了楊峼至案前坐下。
趁着晨耕找書的空當,楊峼打量了下案旁的滴水觀音。
滴水觀音長勢極好,根莖挺直,葉片油亮,因盆裏水汽足,葉尖上慢慢沁出一粒水珠,水珠愈來愈大,顫巍巍地挂着,片刻落在盆中土裏,發出細微的撲簌聲。
楊峼順着水珠往下看,不由愣住,盆口附近一杆枝莖不知緣何少了片葉子,只留光禿禿地枝幹,茬口不算新,卻也并非太久。
“找齊了,還有本《天寶本草》,二姑娘才還回來不久,不知道三少爺需不需要?”晨耕抱着一摞書自書架後繞出來。
楊峼心頭又是一跳,“二姑娘什麽時候來借過書?”
“有陣子了,不過半月前才送回來,正好我還沒放回原處就一并拿過來。”
楊峼挑出三本連并那本《天寶本草》道:“先看這些。”
晨耕“嗯”一聲,找出本冊子,提筆将這幾本書名及出借日期記上,讓楊峼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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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峼趁機掃了幾眼,果然看到前面幾行有個“二”字,字跡秀氣端正。楊峭基本不往楊遠橋這邊來,這個“二”不是楊娥又能是誰?
楊峼的心重重地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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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急雨,天蒙蒙亮時,放了晴。
雨後的花園草木蔥翠空氣清新,低垂的枝葉上滾着雨珠,被晨陽照着,折射出五彩的光芒。青石板路面的石縫裏冒出無數青苔,嫩綠濕滑。
楊妡一手提着裙角一手捏了兩枝桂花,小心翼翼地避開路面上坑坑窪窪的積水,往松鶴院趕。
不曾進門,先聽見楊娥不緊不慢的聲音,“今兒六妹妹來得可早,見瑪瑙吩咐人炖燕窩,幫着挑了好一會子燕毛。”
接着是楊婧脆生生的聲音,“平常沒起這麽早,都是那幾個響雷把我吵醒了,就想着過來看看祖母睡得好不好?正好見幾位姐姐都忙着,以前我總在祖母這兒蹭吃蹭喝,早就該盡盡孝心。”
魏氏嗔道:“祖母知道你們的孝心,不過婧丫頭正是長身子的年紀,合該多睡會兒,那些個活計自有下人做,別縱着她們偷懶。”
楊妡走至門前,理了下裙裾,撩開簾子,屋裏衆人便朝她望過來。
楊娥一眼瞟見她手裏的桂枝,笑道:“又來了個孝順的。”
楊妡故作不明其意,愣了愣解釋道:“晴空閣旁邊那株桂花樹坐了花骨朵,老遠就能聞到香味,我約莫這兩三日就能開,特地挑了枝形狀好的給祖母供在屋裏,省了用熏香。”
“去找花瓶供起來,”魏氏仔細瞧了眼桂枝上鼓脹脹的花苞,吩咐瑪瑙拿去插瓶,笑呵呵地重拾剛才的話茬,“都是好孩子。”
楊娥接話道:“是因為祖母教導得好。”
魏氏聽了越發歡喜,滿臉的皺紋舒展了許多。
背完《女誡》,姑娘們陪魏氏用過早飯,又插科打诨說笑了會兒才各自散去。
魏氏要虔心誦經,楊娥回到自己屋裏,捏一把饅頭屑,逗弄瓷缸裏的金魚。饅頭屑落下,金魚蜂擁而至,瞬間吃了個精光,然後舒展着寬大的尾鳍搖擺而去。
“姑娘,”采茵走近,輕輕喚了聲,“申婆子剛來複命。”
楊娥“嗯”一聲,将手中饅頭屑盡數灑到瓷缸裏,眼看着金魚争搶一光,擡頭問道:“她怎麽說?”
“前天夜裏就送過去了,因昨兒她有差事脫不開身,直到這會才來回姑娘……是章嬷嬷親手接的,說老封君心裏有數,讓姑娘放寬心,二房院的內宅容不得別人興風作浪。左右就這三五日,先讓那頭興幾天。”
說到此處,采茵頓一頓,不見楊娥回應,稍猶豫,又開口,“聽園子裏剪枝的婆子說,昨兒下午三少爺往晴空閣去了,待了有一陣子才出來。”
“三哥去那裏幹什麽?”
采茵答道:“應該去送點心,進去時三少爺手裏拎着兩個油紙包,出來時沒有。”
楊娥心中一梗,沒好氣地道:“知道了。”
采茵觑着她臉色不太好看,踮起腳尖悄悄退了出去。
平白無故地,三哥給那賤人送什麽點心,自己這個親妹妹還沒有呢?
楊娥氣惱,抓起手邊雕刻成獅子模樣的玉石鎮紙“啪”一聲重重拍在長案上,瓷缸裏的水晃了晃,金魚驚得四散,紛紛藏到水草從裏。
采茵隔着門簾聽到,偷偷探進半邊臉瞧了瞧,對旁邊采芹使了個眼色。
采芹心領神會,挪着細碎的步子飛快地離開,少頃提了水壺回來。
水是剛燒開的,壺嘴呼呼往外散着熱氣。
采茵已備好了茶壺茶盅,又找出個繪着美人觀月的瓷罐,低聲問:“這是上次三少爺送的恩施玉露吧?”
采芹點頭,拔開塞子,捏出一小撮,散進茶壺裏,不過數息,清幽的茶香伴随着水汽氤氲開來。
頭一道洗茶的水倒掉,采芹重新續上水,斜着茶壺注滿了茶盅,用托盤端着,在門口喚了聲,“半上午了,姑娘口幹了沒有,我沏了新茶來。”
停了停,撩開門簾進去細聲道:“水稍稍有點燙,姑娘且待會兒喝。”
楊娥已鋪開一張宣紙在抄經書。
采芹識趣地将托盤放到案頭,伸手拿獅子鎮紙将宣紙一角壓上。
楊娥再寫兩個字,待得筆尖墨幹,才淡淡地道:“我這裏不用伺候。”
采芹應聲退下,對采茵擺擺手,無聲地道:“沒事了。”
楊娥的脾氣,她們都清楚,最見不得別人比她好。
上次楊妡梳的落梅髻礙了楊娥的眼,采茵是将魏氏送的赤金鑲寶頭面拿出來給她消得氣。
楊妡再漂亮如何,始終得不到魏氏歡心,就如跳梁小醜徒惹人笑話。
這次是因為三少爺送了楊妡點心而發怒,最好的方法就是提醒她楊峼送過茶葉來消氣。
點心有什麽好,府裏廚子都能做,而茶葉卻是三少爺的同窗千裏迢迢從湖北帶過來的。三少爺嘗過之後覺得更适合女子,特地轉送給楊娥。
論起來,茶葉豈不比點心貴重得多?
采茵她們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二門有個婆子正奉楊峼之命,将半包恩施玉露送到了晴空閣。
平靜無波地過了三日,明心法師終于到訪,羅嬷嬷親自往二門将人迎進松鶴院。
明心法師見到魏氏,拂塵一甩雙手合十,含笑問道:“有二十年沒見了吧,老安人身體可好?”
魏氏笑應,“法師好記性,早先給德安皇太後賀壽時候見過,算起來真是二十年了。托法師的福,大病沒得過,可小病沒斷着,勉強還能再活幾年。”
明心法師又笑,“老安人從面相上看可是有大壽數的,也有財運,以後且等着享兒孫福吧。”
魏氏“呵呵”地笑,“借法師吉言,要是兒孫不孝順,我可找您讨說法。”
明心法師志得意滿地道:“我看相批卦二十年,剛進府邸就感覺紫氣氤氲,一路過來只見人興草旺正是財運茂盛之氣,這會再看到您這福相,萬萬錯不了的。”
楊家建府時,楊文英着實下過功夫,曾尋訪到一位隐世高人前來指點過,府中幾處主要建築互為依附,恰成聚寶态勢。
數代下來,楊府面上不顯,家底确實一代比一代雄厚,魏氏雖不清楚具體有多少家財,但從祭田每年都增加便可見一斑。
聽到明心法師這般說法,魏氏已自信了幾分,笑嘆聲,“不瞞法師,往常年家裏還算順遂,今年不知為何紛争頗多,古語說‘家宅不寧破財招鬼’,所以才請法師前來看看到底何處不妥當,怎生化解才好?”
“老安人睿智,知微見著,有多少人就因為小處不重視,從而釀及大禍,”明心法師稱贊一番,沉吟道:“老安人住處正氣極盛,便有魑魅魍魉輕易也無法近前,容我到外頭一看。”
魏氏道聲好,親自引着明心法師往園子裏走。
出門的時候恰遇到楊娥回來。
明心法師見她氣度雖端莊,但顴骨略高,人中上下均尖,從面相上看,這人待人刻薄氣量狹小,而又克子損胎,生育不順。
想是這般想,明心法師面上卻半點不露,笑呵呵地從懷裏掏出枚羊脂玉的玉環,“一個小物件,不值什麽銀子,但是經護國寺無印大師開過光,給二姑娘玩。”
楊娥道謝接過,笑着問道:“祖母是往哪裏去,孫女跟着長長見識可好?”
魏氏自不會拒絕,點頭應了。
花園往北有處山坡,名夕照山,不過百丈高,半山腰建了座八角亭叫夕照亭。
一行人在夕照亭站定,明心法師放眼四望,掐着指節低吟幾句口訣,正色道:“宅邸依山靠水,園中小溪自西而東,上不見源頭下不見水去,是極佳的風水格局。按理尊府不該有口角紛争之事,不知近些日子府裏可有新人來或者故人去,乃至于人力改變了風水?”
魏氏搖頭,“家中最小的孫女也已經六歲了,長孫明年春天才娶親。”
楊娥眸光一閃,低聲道:“說起來,五月裏五妹妹假死過一次,醒來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知是不是?”
“且慢,”明心法師止住她,伸手指向西北的空水橋,“你所說的五姑娘是不是住在那邊?”
楊娥訝異地問:“大師如何知道?”
明心法師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西北乃是坤位,主家庭和諧家宅運勢,剛才一錯眼好像看到似有濁氣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