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争論

仍是在玉屏山, 春光明媚碧草茵茵。

薛夢梧攬着她的細腰, 指了山腳好大一片地, “蓋座三開間的兩進院落,頭一進我帶着兒子讀書認字, 第二進你教給女兒梳妝打扮。院子裏, 東邊養竹, 西邊種花,再養一缸金魚, 女兒家多看看游魚,眼神會格外靈活明亮,還架一座秋千,我抱着你蕩……”壓低聲音,貼近她的耳畔, “與你共赴巫山。”

薛夢梧說一句, 她贊一聲,只聽到最後卻是羞紅了臉, 俯在他肩頭, 壓抑不住的心跳。

便在那時,有破空聲傳來, 薛夢梧急忙推她一把,竹箭直直地從她心口穿過……

又好像是在杏花樓, 寬大的雕花木床,雪白的細棉布床單上柳眉赤條條地躺着,頸間一條大紅撒花汗巾子鋪在她胸前, 魏劍嘯端着燭臺,嘴裏是淫邪地笑,“來啊,三舅舅疼你。”

又似在二房院,楊峼跪在廊前臺階上,空中飛着一把竹尺,竹尺“噼裏啪啦”不停歇地抽在楊峼身上,殷紅的血順着臺階流了滿地,她青藍色的繡鞋被洇得通紅,眼看就要沒過她雙腿。

楊妡抱着頭,驚恐地大嚷,“別打了,別打了……”

耳邊亂哄哄的,腳步聲遠了又近近了又遠,面前暗沉沉的,人影晃來晃去看不真切。

楊妡定定神,拼命睜大了眼睛,看到了楊遠橋關切的面容,看到張氏紅腫的雙眼,還有跪在床邊的青菱青藕。

夢裏血流滿地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

楊妡心有餘悸地抖了下,懇求般喚道:“爹爹。”剛開口卻發現嗓子啞得要命,被濃煙熏過般,火燒火燎的。

楊遠橋“嗯”一聲,拿棉帕拭去她額間細汗,溫柔地道:“做噩夢了?不怕,爹爹在呢。”

楊妡咽口口水忍了疼,切切求道:“爹爹,別再打三哥了。”

楊遠橋微怔,忽地紅了眼圈,啞聲道:“好,爹爹再不打了。”

“看你,就是那天把妡兒吓着了,到現在都沒緩過來,”張氏小聲嘀咕着,推開楊遠橋,湊上前問道:“妡兒,哪裏不舒服,肚子餓不餓?”

楊妡搖搖頭,“不餓,現在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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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申初了,一整天沒吃東西,怎麽會不餓?”張氏回身吩咐青菱,“都起來吧,去廚房給姑娘要碗白米粥,再兩碟小菜。”

待丫鬟們離開,楊妡掙紮着起身,靠着墨綠色靠枕上,神色委頓地問:“我是怎麽了,沒覺得生病,就是嗓子疼。”

“還說呢,”張氏在床邊坐下,“昨天半夜三更開始鬧騰,不是喊救火就是嚷救命,要不就拳打腳踢,誰也不讓近身,府醫開的安神湯也不喝,灑得滿床滿被。你爹又吩咐人請太醫,費半天工夫熬的藥也沒灌進去……弄得府裏人仰馬翻的,再不好你爹就得去護國寺請大師了。”

楊妡歉然地望着楊遠橋,“爹爹受累了,我一定好好孝順爹侍奉爹。”

楊遠橋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麽乖巧貼心的話,頓時感慨不已,長嘆聲,摸摸楊妡散亂的發髻,片刻溫聲道:“你先換過衣裳吃點東西,爹爹過會兒再來瞧你。”

楊妡垂首,見自己中衣上濺了許多褐色斑點,想必就是張氏所說的藥汁,急忙拉高被子蓋住,只露出一只腦袋,小聲地道:“爹爹快去吧。”

楊遠橋忍俊不禁,又站片刻,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丫鬟們擡了熱水進來,紅蓮伺候楊妡粗粗擦了身上薄汗,另換上幹淨衣裳。

青菱也端回飯來。

楊妡這會兒覺出餓來了,把一小碗粥吃得幹幹淨淨尚不飽足,“再有點魚肉就好了。”

張氏抿着嘴笑,“過不多久就該吃晚飯了,到時候少不了你吃的。”

吃完飯,楊妡精神頭好了許多,因見張氏眼眸不少血絲,便道:“我沒事了,娘夜裏定然沒睡好,回去歇會兒吧。”

張氏自覺精神頗有些不濟,正要出去,錢氏領着楊姵來探病。

楊姵瞧見楊妡,提着裙角跑進屋,一把抱住她上下打量番,又是哭又是笑地說:“你沒事吧,可吓死我了?二姐姐說你是被惡鬼俯上身,要請法師驅鬼燒符水喝。”

“就你話多,”錢氏忙喝止住她,“小娥就是随口那麽一說,哪裏就當真了。”說着轉向張氏,“昨天在那府園子裏睡了,許是沖撞了花精樹精,我讓張嬷嬷過那邊往各處都燒紙上了香,咱們園子四處也拜了拜。可見真是管用。”

張氏連聲道謝,楊妡聽聞,開口道:“我還應着賠常嬷嬷兩身衣裳,娘待會讓人送過去吧?”

楊姵道:“不用了,我娘賞給她兩匹上好的料子,足夠做好幾身衣裳。”

錢氏苦笑聲,因見楊妡的确見好,朝張氏使個眼色。

張氏會意,囑咐楊妡兩句,“你們倆好生玩兒,別拌嘴吵架,阿姵是客人,你得有點主人的自覺。”

楊姵笑道:“嬸嬸放心,我跟阿妡什麽時候拌過嘴?我不用她讓,我會讓着她。”

錢氏嗔道:“虧你還好意思說,你是姐姐,不該讓着阿妡?”又叮囑兩人番,與張氏一前一後到了二房院。

分了賓主坐定,錢氏低聲道:“母親今早商議我,說在園子裏給二姑娘找個住處搬出來,我問過二姑娘的意思,說哪兒都相不中,就看好了晴空閣。”

張氏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她什麽意思,是想讓阿妡給她騰出地方來?”

“也未嘗不可,這樣就可以讓阿妡住到松鶴院去。人都是越走動越親近,我瞧着阿妡有主見,要是把母親籠絡住了,以後也可結門好親。”

張氏猶豫不決,她雖是楊妡的娘親,但在将來的親事上說話卻沒什麽分量。倘或真像錢氏所言,為了楊妡一輩子的幸福,的确應該去讨魏氏歡心。

而且楊妡聰明會讨好人,這才兩個月的工夫,已經把楊遠橋這個親爹給籠絡住了。

可從內心來講,她還真不舍得讓楊妡去松鶴院。

正思量,忽地又想起一事,“老夫人怎地想起讓二姑娘搬出來了?”

“說是該議親了,少不得有媒人進出,二姑娘在跟前不方便。”錢氏端起茶盅淺淺啜口茶,“魏府那頭十有八~九給拒了,母親還讓我打聽京都有沒有合适的人家呢?”

張氏歉然道:“辛苦嫂子了。”

按道理楊娥的親事該由她來張羅才是,可魏氏跟楊娥肯定都不放心交給她,只能麻煩錢氏。

錢氏無謂地笑笑,“不礙什麽,原本二少爺也到了年紀,正好一并打聽着。”

二少爺就是葉姨娘所出的楊峭,今年十七。

張氏便道:“騰屋子的事情不着急吧,我考慮考慮,明後天就給你答複。”

錢氏笑應了,也便告辭。

送走錢氏,張氏看天已不早,便熄了小憩的念頭,對着鏡子稍稍梳理了頭發,又往晴空閣去。

隔着老遠,看到楊峼正跟楊娥在空水橋邊說話,楊娥一徑說一徑跺着腳,想必是不太如意。

張氏不欲打擾兩人,遂拐個彎繞了個大圈避開了。

楊峼看到張氏了。

上次他在樹後聽到草叢裏兩個丫鬟說話之後,就有了戒心,特地選了此處與楊娥會面。空水橋地勢高,且四周沒有遮擋,但凡有人經過他都能看得清楚。

而兩人的談話,正如張氏猜測得那般,非常得不愉快。

楊娥幾乎都快被楊峼氣瘋了。

通常楊峼大約申正就能到家,到家後稍坐休息就去松鶴院給魏氏請安。所以楊娥申正時分就準備好茶點等着了,誰知,楊峼卻使喚個丫鬟告訴她到空水橋來。

她匆匆趕到,正好瞧見楊峼笑容滿面地自晴空閣出來。身後跟着的楊妡也笑盈盈的,手裏還拎着點心。

點心肯定是楊峼買的,因為只有榮盛齋的點心才用那種略帶赭色的麻繩捆紮。

榮盛齋就在書院旁邊。

楊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劈頭就道:“三哥說散學回來就找我,我足足等了兩刻鐘,豈料竟是給別人送點心耽擱了。”

楊峼失笑,“五妹妹怎麽成別人了?她昨夜生病,我順路探望一下也是應當。先前你嫌榮盛齋的點心不夠甜不愛吃,要不我也一并給你買兩包。”

“五妹妹,五妹妹,叫得倒是親熱,她算哪門子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楊娥撅着嘴不以為然地盯着楊峼。

楊峼笑嘆一聲,虛攬了她的肩,“我當然知道,這府裏只有我跟你才是最親的……可五妹妹也是父親的女兒,如果聽說她生病卻不聞不問,也是我這當兄長的失職。”

楊娥含酸帶醋地道:“三哥真是個好兄長,我可沒忘記,是那個賤人占了父親的心,還生下個小賤人,你認她做妹妹,我卻是不認的。”

話音剛落,就見楊峼沉了臉,攬着她肩頭的手忽地用力,将她抓到跟前,冷冷地說:“小娥,誰教你這樣口出穢言?這還是個大家閨秀說出來的話嗎?你要知道,張氏嫁過來的時候娘已經去世了,即便父親不娶她也會娶別人,即便沒有個五妹妹,興許會有個四弟或者五弟。張氏進門十餘年,并不曾苛待你我,也不曾挑唆父親疏遠你我……”

“怎麽沒有?”楊娥尖叫,“父親的心已經長偏了,你知不知道?前幾天,父親給那人買了一整套頭面,昨天又在她床前守了大半夜。以往我生病,父親可曾到床前看過一眼?又幾時給我買過首飾?有句話說有後娘就有後爹,前兩天你才挨了板子,傷疤還沒好利索吧?”

“小娥,”楊峼緩了聲音,勸慰道:“五妹妹年紀小,父親多疼她一些也是應該。你身為姊姊,不能處處計較,再者五妹妹乖巧懂事,便是你我也應該好好照看她。”

楊娥冷笑一聲,“好一個盡職盡責的兄長,你處處為她說話,怎麽就不替我考慮考慮?我本在松鶴院待得好好的,你為何撺掇祖母讓我搬出去?你說別人知道了會怎麽看我?”

楊峼耐心地道:“我是為你好,你往日與妹妹們來往得少,搬出來正好多走動走動;再者,松鶴院斷不了人來人往,你個閨閣女子在旁邊多有不便;還有,你馬上要及笄了,快的話一兩年就要出閣,正應該把物品準備起來,有了自己的住處豈不方便得多?即便我來尋你,也無需再驚擾祖母,你覺得呢?”

“好!”楊娥咬牙道,“就算你是為我好,可你……以前我最敬重三哥,覺得三哥是真正的君子,可三哥卻堂而皇之地非禮綠桂,自己的丫鬟與自己的兄長不幹不淨,三哥是想置我的聲名于何處?聽說三哥又想跟祖母讨碧玺,但凡三哥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也不該如此行事。”

楊峼靜靜地盯着楊娥。

已近黃昏,晚霞将西天暈染得絢爛無比。四周都籠上了一層鴿灰的暮色,唯楊峼的臉因被夕陽照着,散發出淡淡的光輝。

黑眸折射了霞光,深邃明亮,而聲音卻暗啞低沉,“你當真覺得我所作所為連累了你的名聲?”

楊娥嘆道:“都說有其仆必有其主,下人做出醜事,輕則別人說我管教不嚴,重則興許會以為我也是這般輕浮之人……我的名聲豈又會好了?”

楊峼淡淡地再問一句,“你既然不明白我行事緣由,總該知道綠松是因何而死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一個重要的人物彥章公子就要揭秘了~~有沒有妹子願意猜猜他是誰?

是已經出場過的。

猜中有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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