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親事
楊妡強忍着腳下疼痛,身姿端正地回了晴空閣,進到內間,立刻踢掉鞋襪扳過腳掌來看。白兮兮嫩生生的腳心,赫然幾處或大或小的紅痕,有處深的已經見了血。
紅蓮忙問:“姑娘幾時傷的?”
“別問了,只把太醫給的藥膏拿來,”楊妡仰倒在床上,大口喘着氣,“魏府跟我八字不合,每次去都得受皮肉之苦,以後再不去了……今天之事別告訴我娘,免得她擔心。”
紅蓮應着,翻出藥膏來,挑出一點正要往手背上抹,楊妡止住她,“手上不用,就把腳底抹抹即可。”
藥膏清涼溫潤,減緩了不少疼痛。
楊妡不往別處去,也沒再穿襪子,光着一雙天足将明天要誦背的《女則》細細讀了遍。
及至暮色将沉,才慢慢踱着步子到了二房院。
楊遠橋也在,見了她笑着問道:“妡兒今日玩得可開心,聽了什麽戲?”
楊妡樂呵呵地回答:“拾玉镯,唱戲那人生得極美貌,就是咿咿呀呀地聽得我犯困。”說着捂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楊遠橋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紅印,抓過來問道:“手怎麽了?”
楊妡嘟着嘴将事情原封不動說了遍,“她說不當心,可我覺得不是。”
張氏探頭瞧了眼,低呼一聲,“這麽深的印子,得使多大勁兒啊?”默一默,終忍不住心疼,又道:“老封君偌大年紀,妡兒還不滿十歲,就算哪裏做得不對,指出來就是了,何必……”
楊遠橋握着楊妡綿軟柔嫩的小手,越發覺得那道指甲印子礙眼,嘆口氣低聲囑咐,“以後見了遠遠行個禮就是,別往跟前去……實在不行,少去兩趟罷了。”
楊妡乖巧地應了。
此時的松鶴院已經擺了飯,一道醬焖豬腳、一道清蒸桂魚,一道肉絲茭白,一道螞蟻上樹,外加兩碟爽口小菜。
豬腳炖得極爛,入口即化,桂魚蒸得清淡柔嫩鮮香可口,都是魏氏平常愛吃的。
Advertisement
楊娥夾了一筷子魚,細細剔去刺,放至魏氏面前小碟中,勸道:“魚不鹹不淡口味正好,祖母嘗一嘗。”
魏氏沒滋沒味地吃了,瞧一眼燭光下端莊大方的楊娥,欲言又止,少頃端起碗,自行挑了塊豬腳,“不用管我,你也快吃吧。”
楊娥笑笑,也端了碗,悶聲不語地吃完了飯,等漱過口,才小心翼翼地問道:“祖母是因為我的事情煩心?”
魏氏嘆口氣沒否認,“這次秋試璟哥兒不打算下場,說是前些天回老家耽擱了不少工夫,考中的可能不大,想再等幾年。”
再等幾年?
明年不就是正科嗎,今年沒把握,可依照他素日才華,只要稍加鞏固,明年完全沒有問題。可他要再等幾年,意思是明年也不打算考?
上次在護國寺,外祖母毛氏說,魏璟決意取得舉人功名之後才議親。
魏璟是男人,到二十歲上娶親也沒什麽,可她馬上就要及笄了,根本等不起。
是不是魏璟壓根不喜歡她,才想拖延下去?
楊娥立時想起魏璟上次單獨送給楊妡經書,又想起上午在德正院門口,當着那麽長輩同輩的面,毫不避諱地說拿藥膏給楊妡。
心裏像是梗着一根刺,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堵得難受。
片刻,才找回心神,強作平靜地問:“二表哥是不是有了心儀之人?我瞧他對五妹妹就極好……”
“胡說!這種事情可不許亂說,要傳出去,楊家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魏氏最痛恨得孫女們搬弄口舌損壞名聲,沉着臉斥責兩句,見楊娥神情凄然,神情便緩了緩,“五丫頭年紀還小,總得由長及幼,先議定你的親事,再三丫頭、四丫頭然後才輪到五丫頭……這話不是你該說的,以後千萬別再提。阿璟沒福氣,憑着你這般模樣品性的人不愛重,總有他後悔的時候……俗話說,強扭的瓜兒不甜,以後你多跟着你母親……跟着你伯母出去走動走動,魏家這頭就算了。”
楊娥心下黯然,卻只能垂首低低應聲“好”。
恰此時,瑪瑙在門外揚聲道:“三少爺過來了。”
“快請進來,”魏氏臉上郁色頓散,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在這些兒孫中,楊峻作為嫡長孫最受器重,而魏氏最喜歡的卻是三少爺楊峼。
門簾撩起,穿着象牙白道袍的楊峼闊步而入,身姿如松星眸朗目,連帶着屋裏的燭光似乎也亮了幾分。
魏氏和藹地問道:“怎麽這個時候來,吃過飯沒有,都用了什麽,要不要再添一些?”
楊峼含笑一一作答,“孫兒自二房院來,夜飯跟父親一道用的,突然想起幾件事需跟祖母商量,”說着瞥了楊娥兩眼。
魏氏知其意,笑着對楊娥道:“累了一整天,你回去歇着吧,夜裏燈盞不比白天亮堂,別看書或者做針線免得傷了眼。”
楊娥恭聲應着,退至門外。
門簾垂下,她有意停了停,聽到屋裏魏氏的笑聲,“有什麽話不能當着小娥的面兒講,你們倆是嫡親的兄妹,不比別人。”
楊峼沉着地回答:“因跟小娥有關,當面講多有不便……頭一件,我想是不是讓小娥搬到園子裏住比較好?”
楊娥聞言,身子一顫,手指緊緊地抓住了裙邊禁步,無意識地摩挲着上面的紋路。
魏氏問道:“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并非突然,上次明心法師前來我就有此打算了,今日在外祖家跟阿璟聊過一陣,覺得小娥還是搬出去好。”
魏氏“哦”一聲,楊娥屏住氣息正要側耳細聽,卻見瑪瑙端了托盤過來,忙掩飾般抻了抻裙角,急步離去。
回到住所,只覺得酸楚不已。
楊峼到底是怎麽想的?
別人都削尖了腦袋拼命往松鶴院擠,他卻慫恿魏氏讓她搬出去。前陣子明心那個出爾反爾的閹人剛散布出她與魏氏屬相對沖的流言,他這樣做豈非就證實了明心所言非虛?
而且,待在松鶴院,不用出門,府裏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都會報過來,她還時不時地拿個主意裁定點是非,所以府中下人對她多有敬畏從不敢怠慢。
再者,家裏姑娘們的親事都有魏氏決斷,她費心經營這些年才鞏固了自己在魏氏心中的地位,倘或搬出去又有人頂替了她該如何是好?
不管從哪點來看,她搬走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還是她的親哥嗎?
楊娥越尋思越覺得生氣,伸手一拂,長案上紙筆器具俱都掃落在地,當啷作響,迸出無數碎片。
采茵與采芹哆嗦了下,片刻才鼓足勇氣,賠笑道:“竈上備着銀耳羹,姑娘暖暖地喝一盞吧?”
楊娥面黑如鐵,厲聲道:“出去。”
兩人面面相觑,剛走幾步,又聽楊娥道:“把冬明叫來,我有話問他。”
采茵叫苦不疊。
現下天色已黑,各處門戶都着人值守,進出比白日更嚴。就算她們能出得二門将冬明叫了來,冬明也進不到松鶴院來,難不成楊娥還要黑燈瞎火地出去問話不成?
這可是在魏氏的眼皮子底下,魏氏又最注重規矩。
兩人滿心為難,又不敢當面抗拒招起楊娥的怒火,只得喏喏應着在院子外頭溜達。
時已八月,正午雖仍熾熱難當,早晚卻是涼,更兼夜風徐起,吹得兩人縮首溜肩叫苦不疊。
好在楊峼在松鶴院并沒待多久就出來,采茵忙迎上前,支支吾吾地說:“三少爺,二姑娘想叫冬明來問話,許是想打聽您的事情,眼下實在不方便喊人……”
楊峼一聽就明白,溫聲道:“二姑娘還沒歇息?你進去通報吧,我在這裏等着。”
采茵如聞天籁,忙曲膝行禮,“多謝三少爺,”提着裙子急匆匆往屋裏走。
楊娥仍在生悶氣,聽到采茵禀報,心中郁積才散了些,抓起條披帛往肩頭一披,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就說你清掃時候不當心。”
采茵咬唇應道:“是!”
這兩個月來,楊娥已經發過好幾次脾氣,每次都是丫鬟“不當心”打碎了,賠償的銀子也從她們頭上出。
楊娥心情好時,會拿出銀子補給她們,可有幾次卻是忘記了。
她們也不敢提,只能忍着。
楊峼來回踱着步子,極有耐心地等,昏黃的燭光自屋檐下挂着的燈籠透射出來,将他的身影拉得時長時短。
楊娥姿态優雅地踱步出來,及至近前,仰頭嬌聲問道:“三哥跟祖母說了什麽,為何非得避開我?”
楊峼親熱地拍拍她的頭,幫她攏緊披帛,“說來話長,今天太晚了,等明兒我散學回來就告訴你。”
“那你還特地叫我出來?”楊娥撅着嘴不依不饒地說,“三哥不告訴我,我睡不安生。”
楊峼勾唇寵溺地笑笑,“別想太多,三哥總是為你好。”
楊娥沮喪道:“哼,你不說罷了,待會兒我就問祖母去。”
“你呀,”楊峼無奈地嘆,卻仍未松口,“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了,明兒要早起去書院。”
楊娥沒辦法,又不敢真的去打擾魏氏,只得悻悻回了房,輾轉反側許久才漸漸入睡。
楊妡倒是早早就上床睡下,豈料睡到半夜卻發了夢魇。
夢裏是在冬日的玉屏山,一處偏僻的農家小院。
身材高大的男人舉着火把,毫不留情地從窗口扔進去。
火點着糊窗紙,呼啦啦就着起來,裏面傳來女子驚恐的叫聲,“青枝,青枝!”
又有人喊,“門封住了,出不去,救命啊,快來人!”
她衣着單薄,躲在水缸後面,牙齒凍得吱吱作響。
濃煙滾滾,火光沖天,沒有人進去救人,也沒人沖出來。
借着火光,她看見男人垂着的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只祖母綠的扳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