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挑唆
月影東移, 星子轉淡,窗上糊着的绡紗漸漸呈現出灰白的亮色。
魏璟慢慢睜開雙眼, 入目是豔俗的繪着并蒂蓮花的粉帳, 鼻端傳來燕好後獨有的奢靡氣味,隐隐還有合歡香的餘味。
這并非自己的房間!
魏璟一個激靈坐起來, 尋到已揉搓得不成樣子的中衣穿上, 又披了外衫,一把撩開帳簾。
就看到有個穿着杏子紅短襖的女子倚窗而立,眉目間籠一絲輕愁,不知道看什麽正看到入神。
魏璟腦中轟然一聲炸響, 昨夜荒唐而又狂野的情形立刻出現在腦海裏,女子赤着身子匍匐在他面前,他擰她掐她咬她,迫她求饒, 逼她下跪……所有因失意帶來的郁氣與煩躁盡數發洩在她身上。
她那般柔弱的身子, 也不知怎麽樣了?
魏璟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愧疚與悔恨,移步走向女子。
女子恍然驚覺, 忙俯前跪倒,急切地問:“公子恕罪,奴并非有意怠慢,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你別怕,快起來,”魏璟伸手拉她,手握及她的臂, 女子“嘶”倒抽口冷氣,連忙縮回胳膊,“我自己能起。”
魏璟撩開她衣袖,只見滿臂青紫,除去掐痕之外,還有兩彎明晃晃的齒印。他咬得重,已經滲出血來,成為暗紅的一圈。
“實在對不住,我……我昨夜吃多了酒,”魏璟深深一揖,垂眸看到袍襟系着的玉佩,一把扯下來遞給她,“這個給你,權作賠禮,我,我是一時荒唐,并非有意為之……你叫什麽名字?”
女子接了玉佩,盈盈下拜,低聲道:“賤名月娥,謝公子賞。”說罷擡起頭,魏璟趁機看清了她的相貌,在日光下看着不若燈光下美,可清清淡淡一張臉,頗有幾分姿色。
但跟楊妡并不相似,也少了她那份獨有的韻致。
魏璟喟嘆一聲,對着床頭鏡子整整衣衫,闊步離開。
下到廳堂,見魏劍嘯坐在太師椅上,面前擺一碟包子,兩碟小菜再一碗粥,正慢條斯理地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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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魏璟,魏劍嘯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阿璟氣色不錯,看來昨夜睡得很好,這會兒心裏痛快些了吧?來來,嘗嘗這槐花包子,又香又軟頗為可口。”
魏璟赧然,可心底郁氣散盡,着實暢快許多,遂不推辭,掂起一只包子,斯斯文文地吃了起來。
魏劍嘯面上笑着,眸底卻閃過一絲陰寒——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指望。
要知道這事兒是有瘾的,跟吃阿芙蓉似的,有頭一遭就有第二遭,直到被人撞見而後身敗名裂。
別問他為什麽知道,因為他是如此,他的父親老武定伯魏澤也是如此。
當初還在寧夏時,有一年,他五歲還是六歲,因生病就歇在高姨娘屋裏,夜半時,魏澤醉醺醺地回去,掀開被子就解姨娘衣衫。
姨娘推拒不肯,說孩子尚在。
魏澤就把他抱到了旁邊碧紗櫥裏,許是太急切,連紗簾都忘了放下,于是床上的一切都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看到魏澤捆住姨娘手腳,燃一支合歡香,把香頭一下下往姨娘身上戳,邊戳邊親熱地喊着心肝兒寶貝兒。
姨娘一動不動,唯眼中淚水汩汩滑下,在窗外月光映照下,發出晶瑩的光芒。
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大床上,旁邊姨娘慈愛地看着她笑。
他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沒再理會,直到又過了幾年,他在姨娘脖頸處看到肋痕,又瞧見姨娘腕間有牙咬的痕跡,那久違了的情景重新浮現出來,他恍然明白是怎麽回事。氣憤之下,拿着長劍要去找魏澤拼命。
高姨娘哭着抱住了他,“阿嘯,不要。你打不過他,而且這是我願意的……只要我伺候好了他,他願把爵位傳給你。你二哥尚勇好戰,借你爹之力升遷不成問題,你自幼體弱,提不動刀劍,又耐不下心來讀書,我怎麽也得為你謀劃個前程。”
他信了。
及至回到京都,才發現自己傻得可憐,而高姨娘也傻得可憐。
爵位向來傳嫡長,何曾有嫡長尚在就傳給庶子的先例?
尤其魏府被毛氏把持多年,府裏下人都是她的心腹,他們母子立足都難,更遑論出頭?
二哥魏劍聲重回寧夏。
高姨娘帶着他在府裏受盡白眼,為了活得體面,高姨娘還是要盡心盡力地伺候魏澤。
夜裏過得有多屈辱,白天她便有多受寵。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高姨娘有魏澤撐腰就開始跟毛氏争權鬥法,往廚房針線房安插人,毛氏雖然蠢笨,卻将魏劍鳴保護得很好。
終于魏澤離世,魏劍鳴得了爵位。
高姨娘絕望之下,很快也撒手人寰。
魏劍嘯親自給她換衣裝殓,姨娘身體尚是豐腴,可渾身一處接一處的青紫,一層疊一層的傷疤,他一邊撫摸着姨娘的身體一邊暗暗發誓,既然得不到這個府邸,那麽他就要把它毀了。所以他寧可豁出去自己,也得讓所有魏澤的子嗣都不得善終,為天下人恥笑!
***
此時,楊妡也正與齊楚一起陪着張氏用早飯。
張氏神情略略有些疲倦,可精神卻極好,眉梢眼底盡都顯露隐隐的春意。齊楚渾然不覺,楊妡心裏卻明鏡兒似的透亮,不由替張氏高興。
食色乃人之天性,女人經過男人滋潤才會容光煥發,對胎兒也好。
重活一世,楊妡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張氏過得舒暢順意。
吃過早飯,楊妡服侍張氏稍作安歇,然後與齊楚一道往得月閣跟吳慶家的學針線。
楊嬌已經到了。
因楊姵現在忙,隔兩次才能來一回,學針線的就成了她們三人,吳慶家的将蘇繡最基本的纏針、切針、滾針講完之後,現在開始教套針和散錯針。她教習很是上心,每每教了新針法都會布置課業讓回去練習。
上次課業是讓繡個樓閣或者亭臺。
楊嬌正對了光察看自己的繡活,她繡得是夕照亭,郁郁蔥蔥的樹木之中,一角青色屋檐斜斜飛出,頗為雅致。
楊妡則繡的是空水橋,橋邊楊柳低垂,橋下一衣帶水。
吳慶家的先看了楊嬌的,誇道:“三姑娘技藝長進不少,配色也配得好,不過蘇繡講究山水分遠近之趣,樓閣具深邃之體,繡樣中山與亭并重,少了主次虛實之分。”
接着又評點楊妡的繡活,“還不錯,美中不足繡柳煙的線太粗,只要一絲摻雜着兩絲,用亂針法繡,那股楊柳堆煙的韻味就出來了。”
一根絲線通常有八股,一絲就是其中的一股,得有個專門幫着分線的人才能跟上繡。
稍用心琢磨就是楊妡繡得要比楊嬌好一點。
楊妡不覺如何,她本來學過畫,而且實際年齡比楊嬌大許多,能靜下心來坐得住,理應繡得要好一些。
可楊嬌卻有些沉不住氣,探頭瞧了瞧楊妡的繡樣,笑盈盈地道:“五妹妹繡得真是不錯,這陣子肯定沒少練習,我估摸着這幅繡活如果拿到市面上怕能值十幾兩銀子,倒是不愁日後嚼用了。”
吳慶家的頗為意外地看了眼楊嬌。
這話乍聽起來沒什麽錯,還變相誇了楊妡的技藝。可是,高門貴族家的姑娘,便是針線活兒落在外男手裏都不行,何況還是拿出去賣?豈不就是諷刺楊妡許的親事不好,魏珞無權無財,以後要靠楊妡刺繡養家。
楊妡暗笑一聲,故作天真地問道:“十幾兩銀子才兩個多月的月錢,也不值當做什麽,還累得眼睛疼,三姐姐以後還是別往外賣了。”
楊嬌臉色頓白,羞惱道:“胡說什麽,誰往外賣繡活了?”
楊妡微微一笑,“我看三姐姐那麽了解行情,還以為賣過繡樣,是我誤會了。”
楊嬌板起臉淡淡道:“我是關心你,怕你以後吃不上飯。”
“謝謝三姐姐,”楊妡揚起手中繡活兒,“我手藝好,不擔心,再者我最近又學了好幾道菜,大不了開間吃食鋪子,肯定餓不着。三姐姐也該預備起來才是,不過也不用急,親事不是還沒有影兒嗎?”
這話正戳在楊嬌的痛處。
她比楊娥小兩歲,到九月就滿十五歲,萬晉朝的女子大多及笄後一年內就出嫁,楊嬌的年紀實在是非常尴尬。
而楊嬌又沒法跟楊娥比,魏氏與錢氏都時時刻刻放在心上,恨不能天天張羅着給楊娥說親。
楊嬌的親事是張氏管着。張氏有孕在身,最近這幾個月連府門都沒出一步,等身子重了,更沒法出門,細究起來,至少要等生産之後,孩子滿了百日才能四處走動。
最早也是明年的此時。
楊嬌想想就覺得心酸,頓時意興闌珊,對吳慶家的道:“我頭有點暈,先回去了。”
吳慶家的知其意思,卻不說破,笑道:“好,那就回去歇一歇,這會兒日頭正毒,三姑娘貼着陰涼地兒走,別曬着。”
待楊嬌離開,又對楊妡道:“這次還是練習散錯針,就繡喜上眉梢吧?”從随身帶的一大摞花樣子裏面挑出喜鵲站在梅枝上的圖樣。
楊妡以前給楊峼繡考籃時候繡過喜鵲,便毫不猶豫地應了,取出炭筆,細細地照着樣兒描。
卻說楊嬌自得月閣出來并沒有回松鶴院歇息,而是帶了丫鬟在花園裏慢慢踱着步子。
先前她歡天喜地地搬到松鶴院,本是貪圖能說門好親,但魏氏把她的親事交給了張氏,她便也懶怠應付魏氏,倒是頗有些後悔,早知道還是自個兒住更自在些,起碼不用天天給魏氏捶腿捶背,還得誦讀經書。
正暗自傷懷,忽聽不遠處的樹叢裏傳來女子的說話聲,“……二姑娘在老夫人膝下多年,得過老夫人親自教導,向來端莊方正行至有度,斷不肯跟五姑娘一般行那卑劣之事。不過,有時候旁門左道反而更取巧……二姑娘用不着擔心別人的看法,就如五姑娘,做出這種醜事,也只咱們府裏知道,誰也不敢往外傳以免自個兒沾了腥。國公爺六月中生辰,今年六十整壽,府裏早商議要大辦,肯定前來賀壽的賓客不少,這機會難得,二姑娘可得好生抓緊了……”
也不知是誰,竟然出這種馊主意。
可聽着又好像很有道理。
別的不說,楊妡不就因為跟魏珞有過親密接觸才定下親事的嗎?
楊嬌心頓時活泛起來,不由探頭望去,正看到一片玫瑰紫的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