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失色
布料是開春時候府裏剛購置的府綢, 府綢布面勻淨又柔軟,比杭綢要輕薄些, 很适合夏天做裙子穿。
很顯然這人應該是府裏的主子。
可錢氏跟張氏絕對說不出這種教唆撺掇人的話, 細細一思量,楊嬌已經猜出了那人的身份。
就是楊娥遲遲沒說話, 好像在猶豫不決。
而那女子又忍不住開口, “府裏六位姑娘就屬二姑娘最像老夫人,不管行事還是待人,都遠勝過別人去……可是,說句不好聽的, 姑娘今年就該十七了,越拖年紀越大,到時候更不好找。別人不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總得自己打算, 別因一時拉不下面子把終生的幸福都耽擱了。”
又過片刻, 才聽楊娥淡淡地說:“姨娘請回吧,我的親事自有祖母做主就不用姨娘費心了。姨娘若覺得這個主意好, 大可讓六妹妹試一試。”
羅姨娘悻悻道:“姑娘不領情那就算了,當我白說。”氣呼呼地回轉了身子。
透過枝葉的縫隙,楊嬌瞧見羅姨娘的臉, 眉梢高吊,銀牙緊咬,明顯有惱怒不平之意。一把細腰扭得倒急,緊挪着步子走了。
又過得一會兒, 樹叢那邊傳來裙裾的窸窣聲,楊娥離開了。
楊嬌呆呆地站在原地,羅姨娘的話始終在耳邊回響不停,“……別人不為姑娘着想,姑娘總得替自己打算打算……六月底府裏宴客,肯定不少世家公子前來拜壽……”
好半天,楊嬌才回過神,慢慢朝薛姨娘的院子走去。
還沒走近,就見薛姨娘穿件嶄新的青碧色褙子喜滋滋地從小路另一頭過來。
“這麽巧,我正打算請姑娘過來坐坐,”薛姨娘臉上的喜色根本遮不住,一把拉住楊嬌的手往院子裏走。
“姨娘……”楊嬌微愠,将手自薛姨娘掌中抽出來,淡淡問道:“姨娘有什麽事兒?”
薛姨娘微怔,可想想适才躲在楊遠橋書房內間偷偷看到的三個年輕男子,心裏又歡喜起來,悄聲道:“老爺請了三人來府裏做客,太太剛領着我去看了眼。”
楊嬌心中一動,“都什麽人?”
薛姨娘進了東次間,打發丫鬟在外頭守着,低聲道:“都是進士,很快要上任的官老爺,兩人是今年剛考中的,一人是去年考中的。老爺說,家世都還不錯,雖非大富大貴,但也是使奴喚婢,穿金戴銀的。”
單是有下人伺候,戴支金釵就滿足了?
姨娘終究丫鬟出身,眼皮子就是淺,就連打扮也不會,青碧色的褙子配水粉色羅裙,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還不如青樓出身的羅姨娘,她雖說心思不正,起碼知道人得要往高處走。
自己雖說是庶女,可也是堂堂文定伯的孫女,即便不如楊姵那麽幸運能嫁給王爺,也不像楊婉似的一下子就成四品官員的夫人,但至少得嫁個差不多門第的。
這三人除了一人家中祖父在保定府任同知外,另外兩人家裏就沒個當官的,想必以後升遷也難。
楊嬌哀怨地嘆口氣,問薛姨娘,“父親可是決定了人選?”
“這不回來跟你商量嗎?老爺說都是知道上進的,品行也好,就是家裏有近有遠,有的是長子有的是幼子,單看你的想法。依我說,那個姓趙的不錯,保定府離京都不遠,而且他是幼子,不用侍奉長輩不擔責任,成親後跟着他外放任職,多自在。”
聽着倒是不錯,可楊嬌始終放不下羅姨娘出的那個主意,支支吾吾道:“……祖父生辰,家裏宴客,京都不少世家會來賀壽……”
薛姨娘當即變了臉色,“那人一肚子壞水能想出什麽好主意,她這是給二姑娘做套呢。你想想,大夫人帶着二姑娘已經拜訪過不少人家,有合适的早就應了,若是不合适,你便是做出什麽醜事,人家也不會明媒正娶,最多一頂粉轎擡進府……以後再沒有出頭之日。二姑娘尚且如此,你本就是庶出,哪家勳貴的公子少爺會三聘六禮地求娶?姨娘不好當,現下太太還是個慈善的,要是遇到那種惡毒主母,比奴才下場都不如,如今有現成的陽關大道,可千萬別往火坑裏跳……你自己不愛惜自己倒罷了,以後生了孩子呢,也叫他們一輩子低人一等?”
楊嬌悚然心驚,細細想過一番,低聲道:“姨娘說得是,這事兒就依了姨娘……只不知那姓趙的長相如何?”
薛姨娘唇角勾一抹笑,“比不得你大哥三哥他們俊秀,但也是個俏郎君,面皮兒細白,比魏家三少爺耐看。”
楊嬌臉上這才露出緋紅的羞色,赧然地點了點頭。
而張氏卻對三人都不太滿意,“秦公子是長子,底下有三個未成親的弟妹,而且長媳總得留在家中伺候公婆,不好跟到任上;楚公子離家太遠,綏德跟京都風俗大有不同,單吃飯就吃不到一塊兒去,以後少不了磕磕絆絆,阿楚孤零零嫁過去,又沒個撐腰的,不行,不行。”
至于趙公子,家中雖然沒有妾室,可已經有了通房丫頭,而且聽趙公子的意思,這個通房伺候他七八年了,這次進京趕考也跟了來。
通房地位卑賤,但是跟趙公子一起長大,情分肯定非比尋常。
齊楚如果性格強勢還好,能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壓過她,可她開口就臉紅,說話細聲細語的,還不被人欺負了去?
楊妡連連點頭,“娘說的對,還得另外再相看。”
齊楚本沒什麽主意,聽到兩人都這樣說,便紅着臉低聲道:“讓姑母費心了。”
“應該的,婚姻嫁娶關乎一輩子,只要你們能過得安生,這會子多費點心思也是應該,就怕我白忙活一場還招你們怨恨,”張氏溫聲說着,不免瞪楊妡一眼。
楊妡無辜受連累,連忙苦着臉道:“娘看我幹嘛,我可從來沒怨恨您,以後也不會,都敬着您還怕來不及。”
張氏哭笑不得,恨恨道:“有這副機靈勁兒,早早讨得老夫人歡心,何至于……”頓一頓,“阿珞也過來了。”
“他來幹什麽?”楊妡雙眸閃亮,急切地問,“爹爹不是請人來會文,他插不上話吧?”
張氏道:“你知道就好……唉,咱們府裏從你祖父到你父親,再到你大哥三哥等人都是有功名的,以後怕也說不到一處來,兩下尴尬。”
聽起來張氏對魏珞仍心存不滿,楊妡便笑:“沒話說就不說,可以跟大姐夫說……對了,大姐夫再欺負大姐姐,就可以讓他去讨個說法。”
張氏頓時想起魏珞一刀砍掉大姨母家四兒子手指頭的事兒,沉着臉道:“行了,本來就是個沒有分寸的,你再上趕着撺掇,真鬧出事來,婉丫頭準記恨你。”
楊妡默一默,軟聲求肯道:“娘,別人怎樣待他我不管,可以後他若進府裏來,您別給他臉子看。”
張氏瞧她難得鄭重的神情,心頭軟了下,嘆口氣,“事已至此,我平白讨那份嫌幹什麽,就是為了你,我也不會冷着他……剛才我還讓素羅往針線房送去兩匹布料,比着阿珞先前的尺寸再闊出兩指,我看他好像又長了個子,正月裏送去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緊了。”
“多謝娘,”楊妡眯了眼笑,情不自禁地記起上回在竹山堂說悄悄話,那時候他的衣裳就顯得緊,上臂以及胸口肌肉的輪廓完全顯露出來,一雙大手寬厚有力,看着就讓人覺得安心。
明明那麽高大魁梧的男人,卻連她的手都不敢握,燙手山芋般就扔了。
想一想,還是挺挂念魏珞的。
要是能有個借口到外院看他一眼說上兩句話就好了。
而且還真有件事想告訴他,上回跟張氏要的那一百兩銀子,她交給趙元寶當本錢開店,雖說她感覺趙元寶應該重信知義,但要是魏珞能隔斷時日去看看,想必會更放心。
再者,擺攤做生意少不了被地痞閑漢勒索,魏珞閑着沒事可以常過去走走,給他撐撐腰。
想到此楊妡就有些坐不住,正好見張氏流露出些許疲憊,便與齊楚一道離開。
剛出門,見到楊峼正往這邊走,他步子很大,臉上有明顯的急切。
“三哥,”楊妡迎上去,樂呵呵地喚道,“外頭的宴席散了嗎?魏家三表哥走了不曾?”
楊峼下意識地往齊楚那邊看了看,見她屈膝行禮後已經自發自動地避到旁邊,心裏略感失落,很快掩飾住,含笑答道:“早半個時辰散了,客人均已離開,魏珞還在竹山堂跟父親說話。”
“太好了,我正好有事要跟他說,這便去父親那裏。”說話時,好看的杏仁眼彎成月牙般,跟面對魏璟時候的情态完全不同。
楊峼愣一下,問道:“妹妹剛從二房院出來,母親可在屋裏,是否在忙?”
楊妡如實答道:“沒忙,就是剛才有些困倦,不知道有沒有歇下。”
“那我晚些時候再來,”楊峼正欲轉身,又停住步子,自言自語道:“我先進去問問,興許母親并沒安歇。”說着連招呼沒打就跨進了門檻。
楊妡從沒見過楊峼這樣失态,笑着對齊楚道:“三哥到底怎麽了,看着慌裏慌張的不對勁兒。”
齊楚随口附和,“确實,以前見面總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可能真是急事……你要往外院去?”
楊妡點點頭,“表姐先回去,我說兩句話就回,對了,告訴青藕她們把早起摘的素馨花收起來,要是曬太幹就沒法用了。”
齊楚應聲好,徑自回去晴空閣。
楊妡則帶着紅蓮往竹山堂去。
魏珞還沒走,正站在書案旁與楊遠橋說着什麽。書案上原本放着的筆墨紙硯都挪到了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亂七八糟的竹枝與石子。
魏珞先聽到腳步聲,擡頭見是她,先前嚴肅的神情立刻變得溫暖,眸光也驟然熱烈起來。
楊妡察覺到,臉不由自主地紅了下,低低招呼聲,“三表哥”,湊近前好奇地問楊遠橋,“這是在幹什麽?”
“在推算諸葛先生的八陣圖,”楊遠橋起身,長長地伸個懶腰,解釋道:“八陣裏面大陣包小陣,隅落鈎連,既有六爻又含八卦,如果能參透此陣,屆時戰場對敵可立于不敗之地,可惜呀,可惜,書中只記了個殘陣……你來有事兒?”
楊妡睃一眼魏珞,坦坦蕩蕩地道:“我聽說三表哥沒走,正好有兩句話說給他。”
楊遠橋見她笑容明亮目光清澈,擡手點一下她腦門,“你們說,我出去松散松散筋骨,別耽擱太久,雖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該避諱的仍是要避諱。”
楊妡脆生生地回答:“我知道,爹放心。”
說來也怪,原本甚是寬大幽靜的書房,可待楊遠橋離開,一下子變得局促而逼仄,楊妡感覺手腳都無處安放似的,深吸口氣,靜了心,低聲問道:“爹爹請的客人都是讀書人,你跑來幹什麽?”
魏珞老老實實地回答:“既然父親打算交好之人,我先過來認識一下,以後免不了要交道,多交往幾次就熟悉了。”
說得有幾分道理,楊妡正要誇他兩句,可想到他的稱呼,臉立時熱辣起來。
才剛定親,這就改口叫上“父親”了。
“都哪兒跟哪兒,別亂叫,”楊妡羞惱不已,伸手捏住他的臂,用力擰了下。
隔着輕薄的夏衫,她能感覺到他身上無窮的熱力,源源不斷地發散出來,又傳到她的身上,一時竟不舍得移開。
楊妡手勁兒不大,便是用上十足的力氣,魏珞也不會感覺疼,反而怕她手疼,輕輕地捉過她的手,攏在自己掌心裏。
這并非他們第一次拉手,上次在燈會,他也這樣緊緊地攥着她,但那次,他全副心神都在即将到來的大火上,根本顧不得理會其它。
這一次卻全然不同。
魏珞只覺得掌心包裹之處,她纖巧的手指柔若無骨細嫩滑膩,一顆心時上時下,跳得亂無章法。好容易定下神,溫聲問道:“你要說什麽話?”
楊妡低聲道:“就是上次那個趙元寶,我給了他一些銀錢在雙榆胡同開鋪子,我怕他被街頭閑漢勒索,耽誤我賺銀子。”
“我閑着過去看看就是,”魏珞笑着回答,“反正近些日子,我也經常往那邊去。”
雙榆胡同除了杏花樓與煙翠閣外,就是幾家店鋪,店面都不算大,多是做兩家青樓以及附近六部的生意。
不知魏珞去那裏幹什麽?
楊妡疑惑地仰了頭,秋水般明澈的眼眸裏盡是不解。
魏珞完全不想隐瞞,悄聲道:“我看到王氏去過那裏。”
楊妡想了會兒才反應出,他口中的王氏應該是他的嫡母,魏珺的母親。
一個剛來京都兩年的內宅女子往那種地方去,雖然有點奇怪,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或許是偶然路過,順便逛逛周圍的鋪子。
上次張氏不也帶着她跟楊姵去過嗎?
魏珞思量會兒,又道:“她去跟一個姓薛的書生碰面。”
姓薛的書生?
楊妡大驚失色,會不會是薛夢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