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天之後的記憶一片模糊,只有窘迫到極致的手足無措與不停歇的道歉,中間零星夾着些許畫面是她含怒的薄嗔。

大雨來的快走得也不慢,雲收雨霁後女孩子抱着包袱跑出茅草亭,輕巧跳過泥潭落在被雨水沖得幹幹淨淨的碎青石板上,小鹿一樣踮着腳跑掉了。

“你的傘……”手裏還握着傘柄,他被她扔在茅草亭裏沒來得及追上去,少女透着甜味兒的清脆嗓音遠遠傳來:“是神主太太借我的啦,你明天直接還她!”

少年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問了一句:“那明天你還來神社嗎?”

她剛才說起今天上到山頂神社門還沒開,想來動身極早,他往返山上山下也只見她一人……如果明天還想“偶遇”,恐怕要早點出發才行。

雨已經停了,他收起傘離開此地,腳步沉穩頗有幾分武士風采,就是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就沒有人知道了。

——小鹿撞得有點急。

“阿吉呢?”福澤家的大少爺從府城回來就只見到母親坐在廊下做針線,不明白為什麽沒看見一肚子主意的弟弟。福澤夫人擡頭順手把針別在線團上看向長子:“今天下了大雨,阿吉從神社回來衣服都濕透了,我叫他回房間去休息。”

福澤夫人性子軟,就算作為母親,面對支撐門楣的長子也以商量的口吻居多。雖說心裏覺得這幾日大兒子拿捏弟弟的事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但看在他已經是“家主”的份兒上,終究還是忍住了什麽也沒埋怨。想來想去又覺得小兒子受了委屈,少不得哄走老大後從廚房端了份丸子去看看老幺。

結果等她拉開拉門一看,小兒子拿着剪刀蠢兮兮的剪了幾張他哥哥扔掉的廢紙正打算往一把卷邊豁口的油紙傘上貼。

福澤夫人低下頭有些疑惑,她的小兒子跪坐在矮桌旁,直到光線變亮才察覺被抓了個正着,先是臉紅,緊接着咳了一聲,然後才清清嗓子顧左右而言他:“別人借的傘,總要補一補才好還。”

你有傘為什麽還濕透了一半衣服?傘那半邊給誰用了?

她這才恍然發覺幼子也已經十五、六歲,按照時下的風氣,若是早早準備起來自己現在都能數日子等着做祖母了。

——要不是家業凋零到快要家徒四壁的程度,無論如何也不至如此。

只盼小兒子心儀的姑娘可別是娶不起的那種,白白傷了孩子的心。

“寫字的紙怎麽能在油紙上貼服帖?得要找了匠人專門修一修才是,你手裏還有零花去補麽?”說着她就往袖袋裏摸,摸出幾個銅板連同丸子一起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修好了再還人家。”

她挽起袖子又愛憐的摸摸兒子發心,這才轉身坐回廊下繼續做針線。

多做幾件換些錢也好補貼補貼幺子,不然人家姑娘哪裏肯蹉跎韶華等着他呢。老大的婚事總是不諧,連帶着弟弟沒法娶妻妹妹沒法嫁人,世情如此,別無他法,只有等。

福澤谕吉收下母親的好意,過了一會兒抱着傘很是嚴肅的出來向她告假出門:“早上拿了醬油罐去買醬油,上山前留在雜貨店裏忘了取回來,這就去取,不耽誤晚飯。”

“……”福澤夫人有點想在兒子頭上敲敲看這到底是不是塊木頭,午飯都過去那麽久了現在才想起來醬油罐落在別人店裏,真有你的!

她擺擺手沖大門揚了揚下巴,少年擡腳就跑。

哪裏是急着去尋醬油罐,分明是着急去找傘匠修傘!

“真是的。”溫婉賢淑的夫人沒好氣笑出一聲,很好,今晚廚下就少做一條魚吧。

……

這一天又是忙碌得很,等阿薰和下等仆婦們一起把洗好的衣物晾在院子裏,月亮都爬到天之禦中了。一道斜斜的銀河橫着劃過去,兩岸一左一右點着兩顆極大極亮的星子。管家婆婆邊為主家守夜邊坐在廊下輕聲與年輕的侍女仆人們講起故事,總也不過民間傳說和古早神話,脫不出神佛顯靈因果報應之流。

直到後半夜,主家都已經睡穩了仆人們才能各自散去休息,阿薰搖搖晃晃躺進被窩,淺眠的錦織起身伸手塞了件東西過來:“薰,今日有客,家主大人讓大小姐表演茶道來着,席間添了道和果子。大小姐賞了我一個,留着等你回來分着吃呢。”

她接了和果子在掌心掂掂:“紅豆沙裏還有皮,廚子一定偷懶了。”說着一掰兩半,大的那半遞回去:“我去倒杯水,吃過了含在嘴裏漱漱,不然要爛牙。”

錦織接住就小口小口往嘴裏塞,等阿薰倒水回來才只吃了半個的半個下去:“你也快吃,別叫管家婆婆發現。”

“哦。”她把水放在地板上,坐在被子裏咬了口和果子——紅豆沙裏還有豆皮就不說了,口感也不夠輕浮綿軟。糖不太好,後味有些澀,外面的糯米塌塌的不夠有彈性……最重要的是這個偷工減料搓成球形的和果子竟然都不夠圓,大失敗!

她勉強把甜得發苦的點心咽下肚,遞了水給錦織,自己端起另一杯含着漱了漱順着窗子吐出去。兩個小姑娘悉悉索索折騰了一會兒才重新躺好,閉上眼睛很快進入夢鄉。

明天一早管家婆婆又要來催,能多睡還是得抓進多睡一會兒。

午後蟬鳴,栗色桌面,黑發柔順的溫和少年與夜空中血色滿月……

夏季夜短,阿薰錦織又是早早起來一番忙亂。今日除了自家供奉,還要替家主夫人送一尾魚去神社。這魚穿了腮須得提在手上,又怕放久了腥氣重讓神明不喜,阿薰早飯都來不及吃提着就跑,一溜煙出門趁着天氣涼爽上了山。

這年頭早間還沒有人肯起來做餐飲生意,在家不吃出門就沒得吃。阿薰忍住火燒火燎的胃疼提了魚跑,只想早點将魚送到再趕下山買幾個燒山芋填填肚子——那都已經是接近午時才有的零食,能蘸着稀罕的白糖吃,很對得起身價。

新鮮山芋燒熟後軟軟的口感,混着清甜清甜的一小勺白糖,甜而不膩,想起來就口舌生津。

她以為自己到得早,不料鳥居外竟有人比她到得更早。還是一襲有些褪色的淺蔥色和服,外面罩了深綠羽織,銀發少年像是堅忍的磐石般立在狛犬石像下,懷裏抱着油紙傘,手裏提着塊黑乎乎的番薯。

昨天山間偶遇的少女從霧氣中一下子就跳了出來,仿佛早春枝頭最先綻放的花那樣突然躍入眼簾,少年下意識站得更直好叫自己看上去更帥氣些,等她提着一尾魚跑到近前才可疑的握拳咳了聲:“你的傘。”

“欸?”阿薰詫異不已:“昨天說了是神主太太借我的,你直接還就是啦!”

他一板一眼道:“不妥,瓜田李下,對你名聲不好。”

她這才想起男女大妨之事,憶及這位少爺最近才阖家從府城那邊搬來,接過傘忍不住就問:“我聽說如今外面也有學校肯收女子讀書,更有人肯給女子體面工作為生,可是真的?”

“有的。有專門的女子大學,還有些教導俳句和歌的屋舍,很多女子遠比男子聰慧,更有畢業後進了報社的職業麗人。”他很老實的把見聞一一講給她聽,聽完少女忍不住扶着臉頰感嘆:“真好啊,不必把命交在他人手裏,真好!”

心裏要從這窮鄉僻壤走出去的念頭更加堅定。世界那麽大,她要去看看。

想到這裏女孩子抖擻起精神,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一直看着她的少年覺得自己又不大好了,心跳得太快了些。

“你要是想去府城看,可以先搭乘騾馬車往北去隔壁鎮子,那邊修了車站,坐火車可以直接進到府城大阪。”

“火……車?燒火的車子?”

“差不多,燒得是煤。”

“燒火就能跑?”

“聽說是靠蒸汽帶着跑。”

“蒸汽?”

“嗯。”

阿薰完全無法理解,蒸汽不就是水燒熱時飄起來的白煙嗎?怎麽能帶着車子跑?

福澤谕吉偷偷用袖子擦擦手心裏的冷汗——她再多問一句他就要露餡了。如今蘭學漸盛,雖說也有所涉獵……終究對于格物之理不甚了解,也就只知道些皮毛,更深些的原理可講不出來。

兩人正聊得投機,神社大門忽然被人向內拉開,神主太太含笑向外面站着的一對少年男女打招呼:“福澤少爺,阿薰。”

“太太早。”阿薰忙向她還禮,遞了貢品手裏提着的魚也送過去:“家主夫人命我送魚,還有昨日您借的傘,多謝!”她霎時紅了臉,送了東西也顧不上參拜,轉頭就跑。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音符,如同少女此刻的心思既雀躍又羞赧。

她身邊的少年把手裏拎着的大番薯塞給神主太太,眼神忍不住跟着掉頭跑掉的少女拐了彎兒。

“您也去吧,少這麽一天神明不會怪罪。”

反正他就算是來,提的也不是蘿蔔就是番薯,小氣成這樣神明怕也懶得搭理他,橫豎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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