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薰在神社待了段時間,看看差不多了風呂敷一收疊成個卷就要走。神主太太忙喊住她,手裏拿了把傘遞過來:“這會兒看着有太陽,天邊還堆着烏雲呢,只怕過一陣要下雨。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面走,衣裳濕了可不得了。”

她是個好心人,不忍見這麽漂亮的姑娘落難。

阿薰謝過她好意,接過傘抱在懷裏,鞠了一躬起身,神主太太又上前一步拉了她道:“今日教了你神樂,無事便在神前跳一跳,說不得什麽時候求了神明垂憐,把你從泥裏往外拔一拔。”

這話說得跟拔蘿蔔似的,小姑娘“嘩啦”一下子笑開,顧盼神飛的黑色大眼睛眯成兩條縫,細長眼角上纏得盡是桃花。

“可不敢在外面這麽沖着男人笑!”神主太太摸摸她的頭發就把人往外推:“你就跟株浮萍似的,誰要是看上搶了去,連個做主的都沒!記住了沒?”

女孩子沖她吐了吐舌頭:“記住啦!”像小鹿一樣跳着跑了。

“但願真能記住。”她在後面嘆了口氣,抄起掃帚打掃參道。

丈夫是不會去做這件事的,能把個神主做得裝模作樣就難為他了,體力活想都別想。

世道就是這麽個世道,女人尤其艱難。

阿薰跑出神社,左右看看無人,從地上撿起兩枚石子瞄準樹洞裏露出來的長耳朵嗖、嗖飛出去。後面石子更快些,砸得前面那塊突然改變方向,藏在洞裏的兔子到死都沒想到還有會拐彎的石頭子兒從天而降,後腿蹬了兩下就沒氣兒了。雖然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學了這麽一手砸石子的技術……嘛,管他呢,想不起來的事就不要去想好了。

她上前把野兔從樹洞裏拖出來裹進布包抱着,從外面看還以為是破布。

鎮上有商戶收這些野貨。

倒不是為了吃,更多是要剝了皮,制好後販去大城市給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趕制秋冬季節的摩登新衣。野物大多又幹又柴還帶着股腥臊味兒,不是餓極了誰也不樂意吃,家養的肥雞大鴨子它不香嗎?

她打算賣了這些東西攢起錢,等替齋藤夫婦守滿三年就買張車票從這偏僻鄉下走出去看看。那些背着箱子東走西顧的貨郎們都說外面有能載幾千人的船,有能飛到天上去的鐵鳥,有比山還高的房子。說不定将來她還會去養父駐守過的海港定居,再開上一家和果子店,就像他們所希望的那樣作為一個普通人好好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

在山上轉了幾圈,收獲不錯。等阿薰從林子裏鑽出來洗幹淨手,包袱裏面就裹了四只皮毛厚實細密的肥兔。賣了它們能換好些叮叮當當的銅板,再加上從前攢下來的,她手頭可比不少人要闊綽。

太陽逐漸移到頭頂,風一吹烏雲一股腦湧上來,天色立刻暗沉。眼看黃豆大的雨滴亂糟糟砸在碎青石鋪出來的小路上,少女三兩步沖進半山腰上的避雨亭——神主太太是借了她傘不假,可那傘都已經破舊得卷邊兒了,這麽大的雨只怕油紙撐不住,弄壞了不好還。

再說,急急忙忙趕回去管家婆婆也不會讓她休息,不知道能從犄角旮旯裏翻出多少雞毛蒜皮的活計催人去做,傻了才冒雨跑回去。

女孩子抱緊包裹和傘向後躲了躲。

初夏季節,傾盆大雨無約突至。

這麽大的雨,很快就會穿透橫木上鋪蓋的茅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

山風吹起她的羽織,好像鳥兒欲飛的羽翼,又似湖心挺立的荷花——白花瓣外罩了層粉紅紗衣,身姿纖細卻無畏風雨。

……

被突如其來的大雨趕得四處逃竄的少年在山路彎折處看到了一抹粉紅,顧不得細想一頭紮進勉強可以避雨的茅草亭,長出一口氣後才恍然發覺剛才看到的并不是一株生長在山間的花,而是個身量嬌小的少女。

這還是個男女之間禮教界限鮮明的時代,兩人不約而同向外側躲了躲,立刻又被瓢潑大雨一塊兒趕回來……衣衫濕透更失禮。

阿薰抱緊包裹和傘,低了頭從睫毛下偷偷去看搶走自己“半壁江山”的少年。對方薄荷綠色的眸子也小心翼翼轉過來,原本都是偷窺,一下子互相抓了個現行。銀發少年像被燙了一下似的挺直身體目視前方努力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樣,少女把頭轉開忍住笑意——果然和坊間傳的一樣,好呆!

大雨絲毫沒有收斂的跡象,茅草屋頂很快濕透,淅淅瀝瀝的水滴當頭砸下。外面下大雨,裏面下起了小雨。女孩子從容将包裹背在身後撐起傘,借着傘沿破損處又去偷瞄渾身上下貼滿“尴尬”的少年。

他個子很高,神情端肅,雨滴滴在銀白色的頭發上順着發梢把深綠色羽織洇濕了一片。少年身姿挺拔,默默側身站在茅草亭一側恍如山間不可撼動的岩石——怪不得那個方向一點也沒有風雨吹過來。

阿薰低頭想了想,舉高傘柄旋身擡頭看向他:“您是福澤家的少爺?可以麻煩您替我舉一下傘麽,時間久了有些支撐不住……”

傘沿微微向上掀開一條縫,剛好露出眉眼和兩鬓垂下的黑發。像是對人莫名信任的奶貓,又像是隐居林間好奇人世的神子,幹淨的眸子裏微光溫暖。

少年低頭看了一眼,表情嚴肅得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好像正面對着私塾裏的古板先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在接觸到她目光的那一瞬間突然亂了節拍,原本端肅的表情也不自覺地染上無法控制的緊張。

她個子嬌小,與時下絕大多數圓餅臉寬下巴小眼睛的女孩子都不一樣——頰邊還有尚未褪盡的嬰兒肥,微微露出帶點尖兒的下巴,黑眼睛又亮又大,頭發黑且濃,微微有些炸還有點卷。就是臉色不大好,久病未愈的蒼白下浮現出一抹不健康的紅,卻又顯得人多了幾分不合時宜的倔強。

她看人的眼神直直的,也許是因為亭外正值風雨的原因,黑玉一樣的眼睛裏仿佛含着氤氲霧氣。少女就這樣用帶着狡黠又安靜的目光擦過滴水的油紙傘邊沿信賴的看着他,遞出一片純粹的善意。

甚至怕他礙于男性自尊不能接受,胡亂找了個借口。

他就這麽低頭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

阿薰以為他會無聲拒絕,正想轉回去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這人卻忽的松開衣袖從她手裏接過油紙傘,稍稍調了下傘面角度确定她被遮得嚴實,然後又細心地把破損邊沿轉到前面去。

茅草亭外風雨如舊,亭子裏雨滴敲在油紙上滴滴答答,少年的臉逐漸随着耳朵一起慢慢染紅。就這麽一言不發的安靜下去太過尴尬,他忍不住盯着她發頂的精巧漩渦看了好幾眼。一陣風來背後一涼又意識到自己盯着個女孩子使勁看實在不夠正派,慌慌張張将視線移開沒話找話:“你怎麽知道?”

他問的是她怎麽知道他是誰。

少女側過臉做思考狀:“嗯……我早上聽到八百屋老板娘說福澤家的小少爺這幾天都要上山供奉。早間我去到神社時門還沒開也沒見到信徒,離開時太太又告訴我這幾天都有客。這麽長時間從神社方向下來的只有您一位,還有什麽?”

她很聰明,得意時輕輕擡起頭翹着鼻尖眼睛會微微發亮,黑玉一樣的瞳仁仿佛含了一汪清泉。

福澤谕吉沒忍住,眼神不由自主又向身邊看去,女孩子這次沒有躲開他的視線,轉過眼睛直視:“怎麽啦?”

他皺了眉狀似不滿:“你不怕我?”

帶着刀的武士走在街上,不要說普通少女,就是成年平民男子也會吓得退避三舍。她這麽大膽子目不轉睛的看,也就遇到自己這種脾氣好的人,換一個不講道理的說不定拔刀就砍。

阿薰把臉扭開吃吃吃直笑:“你有什麽可怕的?”一看就知道他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爺,帶着刀又怎麽啦?呆頭呆腦,被人欺負了都反應不過來。

像他這種臉上兇狠實則心軟的人,誰會害怕?

她轉去另一側,肩膀微微抖動,是太過嚴肅吓到她了嗎?少年心性還沉不住氣,他舉着傘僵硬的朝她身邊挪了挪,将亭外飄來的大雨擋得更嚴實。

就當做是共用一把傘的報答?姣美花朵一樣的女孩子是要好好照顧的,不然她們總會因為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原因突然死去,甚至還有胡扯般的“偶感風寒”。

這……算是個什麽病?

福澤夫人一片愛子心切,替大兒子物色妻子人選時偶爾會提到某家私養的女兒“偶感風寒撒手人寰”,以此作為例證說明那家女子身體虛弱不合适娶來做貧寒武士家的妻子,好打消傻兒子想去那些外表光鮮內裏不正人家求娶的心思,哪想到更傻的小兒子聽了去便信以為真。

被關照了的女孩子心裏感激嘴上還要嗔怪他:“衣服濕了你不冷呀!”

冷還是冷的,但叫她扭過來轉着眸子瞟了一眼,胸口又熱燙燙的一點也不冷了。

“……不冷。”他頓了頓,讷讷追出一句,她又轉身過去抖着肩膀小聲笑,少年誤會,急急解釋:“不必怕我。”

“誰怕你!”她重新轉回來,大眼睛裏多了幾絲惱意:“才不怕你呢。”臉頰上也多了層緋紅小聲嘀咕:“你有什麽可怕的。”

她鼓起帶着點嬰兒肥的腮幫子,貓兒眼軟綿綿瞪了一眼:“哼!”少年只覺心跳跟着停了半拍,臉上胸口都燒得厲害,急忙轉身背對着她看向外面的大雨尋找空氣。身後又傳來少女嬌軟的驚呼:“啊呀!你甩了我一身水!”

福澤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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