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阿薰,福澤少爺,今天好早哦?”

将貢品交給神主太太處理,這會兒神主也披着衣服踢踢踏踏走出來,他沒有穿狩衣,就在家常浴衣外偷懶胡亂套了件羽織,歪歪扭扭見人就笑眯眼:“又來啦,去過本殿就往墓園吧,馬上到祭典還要勞煩你幫忙呀?”

這話是對阿薰說的,但他卻盯着福澤谕吉看,心裏想這不是就已經騙了個信徒天天上門麽?雖說這位少爺是小氣了點,可也沒斷過供奉,甚好甚好。想來等祭典時裝扮好了讓她在臺子上站半個晚上,大約這一年修整神殿的錢就都賺出來了。

小鎮就這一個神社,夏日祭也只會在這裏舉行,不大的廣場上就是迎送神轎之處,要有巫女站在特別的臺子上跳神樂籌神。年輕人更喜歡的小吃游藝都挨挨擠擠擺在外面參道兩旁,另外還會從府城那邊請唱能樂與淨琉璃的藝人來,總之就是要特別熱鬧,要讓神明看了高興才行。

神社這樣小的規模,自然不會像府城那邊的祭典那般規制齊整,但也絕對是鎮子上的一件大事,就連請來幫忙的人也得斟酌又斟酌,生辰不吉利的都不能請——阿薰是個例外,她生得太好了,就算身世凄涼神明也不會讨厭。

“哦,知道啦。還得麻煩太太去與近藤夫人說一聲,不然可不行。”少女清脆應了一聲順着參道就往裏走。

神社參道都講究長度,參道越長代表修建神社的信徒對神明越虔誠,又有無論誰都得自己一步一步走去本殿的規矩,就形成了“走路半小時參拜十分鐘”的奇景。這間神社不大,僅供神主一家居住,偶爾天色太晚有信徒下不了山也能暫住一夜。不過也沒什麽人願意留在山上,因此也罕有留過客人。

神主太太收了供奉便一一都擺在納奉底下拜了拜,阿薰跟在後面也拜了拜,低頭雙手合十默念許願,擡頭拽着紅白交纏的棉線繩搖動綴在上面的鈴铛,叮當一響就算是神明那邊已經聽見信徒想要什麽,然後再合掌拍一下拍出聲響,再低頭祈禱。

就跟做生意似的,神明收了供奉才會辦事,連供奉都沒,懶得理你們這些窮鬼!

她是不信這種東西的,被齋藤夫婦從海裏撈上來時身邊只有個刻着“薰”字卻不會響的鈴铛,那之前的過往好像被什麽屏障遮住般總也看不清楚,如此輾轉流落他鄉也不必神明替她操心。

少女“虔誠”的合掌又拜了拜,森林裏的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她身上,此刻她比本殿裏供着的鏡子、石頭和鐵片更像神明。

參拜了主祭神才能去墓園,這又是另一條路。

神社裏絕對不會出現與死亡有關的任何東西——人們廣泛認為“死”是不潔淨不吉祥的,不能讓神明看見人死後醜陋的變化導致祂老人家心情糟糕。別說那麽大的墓園,就連庇護夭折孩子的地藏菩薩都不被接納供奉只能蹲在路邊享受香火,其他的就更別想了。

神主一家為了生計在更高些的山頂上開了片墓園跟和尚們搶生意,也是因為在這種鄉下小地方才無人與他計較——寺院在隔壁鎮子上,那邊的僧人無事偶爾還會過來這裏賞花喝酒,彼此之間相處的很是愉快。

阿薰從後門出了神社繼續向上走,這裏的山道就沒有再鋪青石板,一條土路蜿蜒而上,茵茵綠草後才是藏在深處的墓園。

她打來水刷幹淨墓碑,又走到後面将封土上長出來的野草一一拔掉。夏季植被茂盛,一天而已就有嫩綠矮小的草籽從土壤裏冒出頭來,可惜生得不是地方,被人拔個幹淨扔了出去。清幹淨雜草阿薰張開手趕了兩下把落在旁邊的烏鴉趕走,最後掏出只黃澄澄的柑子放在墓碑前:“別人請了我吃,挺甜的,就想買個帶給你們也嘗嘗。”

實際上根本就嘗不到的,只不過是幸存者為了能夠不那麽痛苦的繼續活下去而做出的臆想罷了。

蹲了一會兒,她起身把墓地周圍稍遠的地方也清理幹淨,回頭看看沒什麽疏漏才下山——祭拜過死者就不能再往神社去了,要從另一條路走。

春已盡,曾經漫山的野花早被能将人埋進去一半的芒草取代,一不小心就會在手上臉上留下劃痕。阿薰腳步輕人也靈活,跳過幾處被荒草徹底漫過的土梗,拐了個彎就尋到山腰下面那個茅草亭。

這亭子也歸神社打理,前幾日大雨過後已換了新茅草鋪着,還沒有曬得幹透,幽幽散發出清新青草味兒。青衫少年站在亭下,看到她跳下石板臺階出現在路上,表情跟着生動了幾分:“送你回去?”他想了想:“或者陪你去書店看看?”

她對新鮮知識的渴望就算瞎子也能察覺到,難為他能想到這個讓她高興的建議搭話。

女孩子果然很高興:“你竟然識字,可以教我嗎?”

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文盲的情況下,剩下那百分之一識字的人就顯得格外與衆不同值得敬仰。

黑玉一樣的眼睛又開始閃光,福澤谕吉心口一軟就答應下來:“別說字,就是想學刀術也沒什麽不行。”

什麽?女子不得持刀?我自己的刀,願意給誰碰就給誰碰,別人管不着!

他在心裏着要不要把在道場做監修的工作挪到下午,不耽誤上午和她見面,待在一起的時間也能長一些。

像明月掙脫陰雲将光芒灑在靜谧湖面,她整個人都随着他的應允亮了起來:“那好,我每天一早都會來神社送供奉。如果哪一天太陽升起還沒出現,就是主家有事不能來,你就別等了。”她伸出一根小手指在他面前搖搖:“說定了,不能反悔?”

白生生的小手指豎着,手腕細得兩根指頭用些力氣就能折斷似的,白到透明的皮膚隐隐透出藏在下面的青色軟筋。他躊躇了幾秒,假裝自己只是反應慢,也慢慢伸出手指勾着輕輕碰了一下就放下來:“我不會反悔,只要你不後悔。”

阿薰轉了下眼睛,收起手指背在身後探身靠近“老學究”:“我下午要去河邊的紗廠做工,既然你肯教我識字,工資便算作束脩交給你,不叫你吃虧!”

聲音清脆铿锵不卑不亢,聽在少年耳中又多了抹倔強的脆弱。在她面前耳朵就沒有溫度正常過,他抿嘴笑得溫和:“我要的不是你的束脩。”

“欸?那你要什麽?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都可以。”

少女大大方方張開手給他看,他轉過來只看了一眼忙不疊又轉過去:“……”

“想要你這個人。”

這種話說出來會被當做登徒子大力捶打的吧!

也就想想而已,他連脖子都一起紅了起來。

阿薰從突然出現的沉默中意識到了什麽,大眼一眯側臉看過去:“你……?胡說什麽!”

“我還什麽也沒說……”想要确定一下日後家庭地位的少年被搶了白:“想也不許想!不害臊!”

嗯,只是因為害羞而不能想這件事,沒有其他原因,看來她心底不讨厭他。

少年寬厚溫和任由她鼓起腮幫子哼了幾聲,然後陪着她一起去了書店。

時下絕大多數“士大夫”們都認為女人天生就要比男人低一頭,無論智力還是體力,女性是天然的缺陷者。他們蒙起眼睛根本不肯去看女性們取得的任何成就,似乎只有這麽想才能讓這些人勉強保持內心平靜。

就算大城市裏有了女子學校也有女人自食其力活得挺胸擡頭堂堂正正,在這種社會大環境中人們仍舊廣泛認定女人根本沒有接受教育的必要,也不會有人願意花費精力替她們安排。

一個女人獨自走進書店絕對是件讓人摸不着頭腦的咄咄怪事。不過如果這女子身邊有個男士陪同,怪事就又神奇的顯得正常起來。

紅袖添香的情趣麽,男人都懂。

小鎮上唯一一家書店開在私塾旁,冷冷清清什麽人氣也沒有,連帶着平日都無人從這裏行走。私塾也是唯一的私塾,只有幾個武家子弟隔三差五就讀,稀稀拉拉跟放羊似的。書店老板并不以賣書為生,他甚至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商人。這位藩士靠着家中田産就能悠閑度日,開家書店只是為了給祖上過多的藏書尋個歸處,順便有點事做不至于太無聊。

這種态度下買書人自然比想象中更少,能讀得起私塾的人家裏也不缺那幾本教材,老板就只能日日趴在櫃臺上守株待兔。

這一天上午,一個青衫少年領着穿粉色羽織的女孩走進來,他睜了只眼看看又閉上繼續養神——福澤家的少爺可不缺書,大概是帶那女孩子來看個新奇的。

少年人嘛,四、五分也想在心上人面前顯得自己有八、九分。這麽好看的女孩子,換了他年輕時候,那肯定也要帶了四處去逛的。不為別的,哪怕其他男人豔羨的目光也足夠叫人心頭舒暢。

福澤谕吉很快就替阿薰挑了本五十音圖标注的《竹取物語》作啓蒙識字用,他自己當年開蒙用得乃是父親在世時重金托人從上朝購來的《論語》。書是好書……就是對初學者太不友善,頭一年恐怕都弄不懂裏面講了些什麽。

沒必要如此為難阿薰,萬一怎麽也學不會打擊得她再也不想見他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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