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比起《論語》這種可怕的初級啓蒙教材,《竹取物語》顯然更加貼合人性。哪怕只為了閱讀故事,至少能在興趣耗盡前支撐着堅持一段時間,或者還能好運衍生出些可以繼續支撐交流的話題——福澤少爺努力得都快要突破自己沉默寡言的老實人人設了。

書架上還有《百人一首》、《古事記》、《萬葉集》甚至是從很久以前流傳下來的《白氏長慶集》以及西方舶來之《天演論》,絕大部分他家裏都有收藏。福澤夫人日子過得再糊塗也沒動過亡夫留下的藏書,她深知這些才是家族借以東山再起的真正支柱,哪怕眼下一時艱難也不能放棄希望。

兩個兒子也确實不負她所望,都成為了正直善良的人。

福澤谕吉任由阿薰在書店裏随意轉,自己則沿着一層又一層架子上下巡睃想看看有沒有什麽值得買回家充實書房。少女從書架間輕快走過,左看右看似乎很是好奇,有些炸的發尾像是貓咪的尾巴微微擺動,看着這樣的她心情也輕飄飄仿佛撐起小傘被微風帶着飛舞的蒲公英。

她很乖,只是睜大眼睛看,并不随意上手翻動物品,腳步輕巧一步兩步就失去蹤影。淡金色陽光穿過窗棂在地面留下一個又一個橘紅色菱形,光束中氤氲着幾乎看不出來的細小粒子上下浮動,她的發梢擾亂靜谧如同頑皮精靈偶爾露出蹤跡,很快再次躲進層層書海。

木質書架一直從地板接到天花板,旁邊擺着架細長梯子供人用了尋找書籍。書卷沒有分類也沒什麽規律,被店主随意碼在架子上,也許游記旁邊就是鳥獸戲畫,當然更可能是不知從哪裏搜羅來的怪談抄本。

阿薰繞來繞去繞到書架背後折回來繼續向前走,盡力放輕聲音不忍打破一室寂靜。走了幾步側面突然飛過一顆紙團,她連眼都不眨擡手輕松攔下握在掌心,這才側頭轉過去看着那邊偷偷做了壞事的人笑,對面薄荷綠的眼睛也含着綿軟笑意,是只有看到她才會流露出來的溫柔。

尋尋覓覓許久,這家書店裏除了她,再沒什麽能讓他心動。

“《竹取物語》……這個價,這可是從府城帶回來的新書,文庫重新勘定的讀本。”結賬時老板報了個數,這種供初學者識字專門重新排版勘定的新書可說不上便宜,少年二話不說往袖子裏掏出錢袋,阿薰卻直接從腰帶裏摳了張疊的整整齊齊的紙票拍在櫃臺上:“書是我認字用,哪裏要你出錢買?”

她是真的會攢,藏私房錢從來沒叫管家婆婆發現過。

“第一本,我給你買。”

他認真看着她的眼睛,眸子裏滿是堅持:“既然選擇了學習一門課程,就不要輕易放棄。我現在記錄你開始的時刻,等有了成果的時候再來告訴我,我永遠對你滿懷期待。”

這話聽上去……有點怪怪的感覺?恍惚間仿佛面對着嚴肅師長……或者是不茍言笑的父親?

算了算了,還是別想了。

少年和少女争執不下,一高一矮,一挺拔一秀麗,書店老板看得津津有味:“就讓少爺給你買嘛,還禮不就是了?”

有來才有往,都來往上了,自然越走越近呗!他這是日行一善。

阿薰終究沒拗過他,最後抱了《竹取物語》走出書店,走到道路分叉處皺着眉又将書交給福澤谕吉:“我那裏不好存,你替我拿着,每天上午神社見,你講給我聽。”

書這種東西,萬一叫誰看見了可不好。在這種鄉下地方,身為女子還想着要讀書實在是離經叛道,近藤家主覺得女兒貌比小町不也沒教習大小姐識字麽,她一個“養女”,多少還是要小心謹慎些。

“好,行,可以。”就沖着“每天早上神社見”這句話他也肯答應,接過書拿在手上:“神社見。”

時間不早了,阿薰還得回近藤家做工,再拖一會兒中午又要被管家婆婆啰嗦。

她一走福澤谕吉就覺得身邊突然空了一塊,有點涼,大概這就是寂寞。

……算了,先去道場找主家說一下調整時間的事,然後就回家吧。

這一天神道無念流道場從外面請的監修出刀特別兇狠,簡直就像生出了獠牙的孤狼般追着衆多弟子打,打得許多比他年長的弟子都幾乎要哭出來。

午飯時主家與這銀發少年談了幾句,他就板着臉說每日清晨都要去神社,上午趕得太緊,想要換個時候。主家一想覺得沒什麽區別,下午的時間還長些,就點頭同意今後請他下午再來。

皆大歡喜。

“對了,福澤少爺。我本家有個親戚在東京府讨生活,近日傳話回來說是有位大賢者四處游學順便打算收兩個弟子。上次聽人說起時已經走到茨城,過段時間也許會往關西來。令兄接了令尊在藏屋敷的職位,你也不能一直就待在我這個小道場裏一輩子,不如屆時上門去試試?”

這倒也是條不錯的出路,總比次子剃了頭發去寺廟裏做僧侶的傳統來得靠譜。其實僧侶也沒什麽不好,就是家眷要分擔寺院裏的活計,很是辛苦。想想阿薰總有些蒼白的臉色,他覺得應該可以努力一下。

想了一會兒他才認真嚴肅看向道場主鞠了一躬道謝:“多謝您告知,到時候一定會做好準備上門拜訪那位賢者。”

知道他聽人說話反應許是有點慢,刻意等到這個時候向外賣人情的道場主笑着拍怕他肩膀大聲道:“你是有學識的,不要白白蹉跎歲月。中津這種鄉下地方困不住你這樣有本事的年輕人。”

謝過道場主又告辭離開,當晚福澤谕吉回家看完功課就翻開白天買的那本《竹取物語》打算準備準備明天好教心上人識字。

等他從頭到尾認真把書讀過一遍,少年沉默着将其倒扣在桌面上側頭發呆百思不得其解。

帶着薄繭的手指沿着書脊側無意識滑動,頭頂冒出一個又一個小問號。竹取物語這個故事的梗概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前後講那些情節竟如此古怪矛盾。想了又想,仍舊想不明白,眼看夜色越發濃重,還是先吹燈睡下,等明天拿去問問阿薰——他是男人,弄不清楚女子心底想法,自然也看不懂這本最早的物語小說內裏究竟有何深意。

結果翻來覆去一夜也沒睡踏實,天色微亮遠處農人家養的雞還沒叫他就醒了,翻身坐起來換過衣服,趁外面人少先去替母親打了水。水缸一滿又去廚房帶上那個越來越大的飯團,回屋子拿了書,走到母親門外交代去向,這才整整衣服踏出家門。

福澤夫人在兒子一趟一趟打水的時候就醒了。她也是武士之女,幼年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養在父母膝下,拿過最重的東西不過茶道用的陶缽,哪裏做過體力活。大兒子斷斷不會去碰任何有辱武士體面的家事,也就只有小兒子能體貼的默默幫她将這些做好,不能怪她在心裏更偏向小兒子一些。

等兒子腳步聲慢慢遠去她才坐起來換過衣服,再喚醒同住的女兒去廚房做早飯。幼子早已将火點起來慢慢悶着,竈上也有燒熟了的水可供洗漱飲用。這孩子古怪,規矩也特別多,水必定要燒熟了才許喝,哪怕又放涼了呢,總之前頭燒的那個步驟必不能省。說是生涼水喝了腹內會長蟲,聽上去怪可怕的。

“次兄這段時間天天都起得好早,這也太早了……”小女兒揉揉眼睛重又撲回被子裏,福澤夫人縱容了她一會兒,到底還是在雞鳴兩遍後就把女兒哄了起來。

少年迎着晨風沿山道拾階而上,青石路的盡頭是一架有些褪色的朱紅鳥居,鳥居下站着昨晚讓他想了半夜輾轉反側的人。

“又不吃早飯,等了很久嗎。”他皺起眉毛上前,阿薰聽到聲音笑着轉身過來:“帶了這個給你。”

嫩黃綿軟的蛋糕表層覆着焦褐色外皮,看上去讓人很有食欲。被她端在小盤子裏,不知道這一路要如何小心翼翼才能完整帶上山。

盤子裏的東西看上去像是小地方還很稀罕的南蠻點心,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長崎蛋糕。雖然并不像大城市高檔洋果子店擺在透明櫥窗裏賣的那種能奢華到在外面貼金箔,但也足夠規整方正幹淨讨喜,沒有那麽多裝飾反而添了幾分返璞歸真的稚拙可愛。

“昨天有遠客造訪,客人跟近藤家主提了句,一大早就起來試着做了做,還不錯。”阿薰将盤子端得高了些給他看,這一塊是廚娘為了謝她幫忙專門切下來的“邊角料”。

他低頭盯着這塊過于精致的洋果子看了一會兒,就好像在研究它會不會跳起來咬人那樣審視。阿薰以為他是不喜歡,垂着呆毛就打算收回手

——等下交給神主太太湊合湊合請神明“吃”算了,免得浪費。

她剛做了個“收”的動作,骨節分明的大手飛速握住手腕,女孩子疑惑的低頭看看,又擡頭冒出一個問號……幾個意思?

“不是……帶給我的麽?”

怎麽又要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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