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齋歌齋辭,禦代與泉,祝寄于舞,神飨不卒,此有祭舞,永葆豐瑞,齋宮之辭,以介景福。”
祈求神明庇佑的凄清雅樂應和着空靈寂靜的鈴音與鼓點,高臺上白衣紅袴身着千草的少女踩踏節奏手持神樂鈴回環旋轉。
每當唱禱低沉,她便輕抖手腕,銅鈴清脆“叮鈴”一響,左手上的金銀扇仿佛拘了一簾風月。
這有些悶熱的夏季夜晚随着她蹁跹起舞多了抹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清涼,就好似真有神明被巫女舞樂吸引,耐不住寂寞偷偷莅臨人間。
她好像隔着花與霧,又似乎隔着雲與水,星河倒映下身姿秀麗舞姿猶如行雲流水。紛繁嘈雜與人間煙火都是她的點綴,獨自起舞的少女此刻仿佛彷徨在世界彼端。
她始終低垂着眼睑像是在聽從神音指引,舉手投足間恍惚已經羽化随時都會禦風而去。此刻她就是活着的人間神明,圍在神轎下的信徒們看直了眼,恨不能就此跪地焚香祈願獻上供奉。
青衫少年擠在人潮中努力忍住把她從衆人面前帶走的念頭,視線久久無法從阿薰身上移開。怪不得民間傳說中農夫甘願偷竊也要藏起天女的羽衣,不然又該怎麽将她留在凡塵?
幾乎整個小鎮所有人都來參加了這場夏日祭典,本就憋悶的夜晚頓時變得格外燥熱。
她跳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直到神轎歸位,喻示神明已經返回高天原,“巫女”才能從高臺上下來休息。
神主太太忙得很,什麽都要管什麽都要做。神主只坐在本殿前來來回回念大祝詞,連太鼓都是請別人敲的,懶得出奇。
“快去換了千草坐着休息,我給你摘頭冠。”作為點綴的花草可以卸下來直接扔掉,但兌了金子和黃銅打造的頭冠可得第一時間收好。阿薰乖巧脫了千草疊好放進盒子,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任由神主太太三下五除二将重得壓死人的裝飾品卸下來裝走。
褪了頭冠她又替她将長發紮了條粗辮垂在胸前,紅衣白袴的巫女不急着先去換回常服,幫着神主太太做了不少雜活才敲敲後背用力伸個懶腰:“今年好像有幾位熟客沒見?”
“唉,年景不好,還不到熱的時候就熱成這樣,好幾位信徒都病了在家休養,怎麽能勉強病人。等這幾天忙完了我再親自過去看看到底怎麽樣。”神主太太手上忙得不停,嘴裏還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神樂鈴、金銀扇與千草、頭冠放在一起收藏,新年祈福的時候還要拿出來再用。阿薰是個體貼人的好姑娘,這些用具都像是沒有被穿戴使用過那樣幹幹淨淨妥妥帖帖,連額外清洗都不需要,大大延長了它們的使用壽命。
“接下來你也換了衣服去外面玩兒吧,今晚就別下山回近藤家了,好好放松放松。明天舒舒服服睡一覺,午後再走。”一年大概也就只有這麽一天能叫這女孩子睡久些。
阿薰謝過她,但并沒有照着她說的出去游樂,而是繼續跟着忙碌到深夜。
直到外面游人逐漸散去她才說要上後山去散一散,神主太太心裏知道她想去見誰,有點想說太晚了說不定別人早已回家去,想想又有些不忍心,只低了頭急匆匆胡亂擺擺手。
女孩子就穿着巫女服偷偷從後門溜出神社。
再往山上走就是墓園,她并沒朝那個方向去,而是拐了個彎繞過神社背後向前走,寂靜的鳥居下有人默默站在山道上等候。
深綠色羽織在夜色裏看不清楚,但是天生的銀發卻顯眼得很。少年身姿挺拔一動不動,夜風帶着他的衣擺微微飄起,然後就像中了什麽法術那樣變得遲緩凝澀。他就這麽安靜的站着,直到山上飄下來一朵被朱紅襯托着的潔白雲霞。就像山石突然從沉睡中驚醒,他猛地轉身,剛好伸手接過從石階上跳下來的少女。
“抱歉,等了很久嗎?”她借着他的力道站穩身體就松手,溫熱褪去少年眼底多了幾分遺憾緊接着被溫和掩蓋:“沒有太久,游人剛散,這個給你。”
是小小一包金平糖,包在紙包裏。
在這個連糧食都快越來越吃不起的年歲,糖也逐漸變得昂貴。阿薰接了金平糖又豎起一根手指比劃比劃,從袖子裏掏出一只捏圓再用剪刀剪出花朵模樣的紫陽花和果子:“上午在神社廚房做供奉齋飯時做的,說過請你吃和果子,吶吶。”
小巧點心精致到幾乎不像是能用手制作出來的那樣,初夏的球形花簇在她指尖綻放。
她穿着白小袖和正紅袴褲,印了唐草的白絹千草早就脫掉,也沒有披平常穿的那件粉色羽織,長發編了條辮子垂在胸前,蓬蓬的看上去格外毛茸。女孩子黑亮的眼睛笑出可愛弧度,捧着那朵紫陽花送到他面前。
沒辦法拒絕、。
他接過這朵花攏在掌心反複看了幾遍舍不得咬,不是因為和果子太過精致,而是因為不想毀壞她的心血。看了好一會兒,他将這只點心小心翼翼放進袖籠,擡起另一只手替她将被風撫起的碎發抿到耳後:“我先下山帶它回去,明日你好生休息,後日神社見……該開始寫字了。”
阿薰:“……”
福澤少爺你等了半個晚上就想和我說這個?
他一開口什麽旖旎氣氛都散得精光,她皺皺鼻子就把他向山下趕:“還不快點回去,夜這麽深,一個人當心遇到危險。”
雖說眼下月朗星稀光華如練,這裏也畢竟是清冷山間,獨自一人萬一遇到了什麽危險呢?萬一遇到山賊強盜呢?
“你先進神社,我看你鎖好門就走。”他也不知道會不會遇上不長眼的賊人,不過賊人若是提前知曉,想來是絕對不想遇見他的。
阿薰推了他向山下去,自己腳步輕巧跳過神社大門上的門檻,紅漆斑駁的木門發出沙啞身影,她先合上一般,趴在門板上沖他笑得狡黠:“再見,後天早上神社見。”說完退回去将另一半門板推過來,眼看只剩一條縫,素白小手又伸出來擺擺。
孩子氣的頑皮讓他失笑,少年聽到門內木栓絞緊的聲音才披了一身白月匆忙下山。
時間确實不早,不過明日早晨不必上山,自然也沒必要起得太早,難得他也有想要睡懶覺的時候。
一路向下行去,平時白天也沒什麽人的林間偶有星點燈籠透出些許微光,大多是小情侶躲在裏面喁喁私語,許多都在父母面前過了明路本就好事将近,不過趁着夏日祭祀跑出來偷偷幽會。
并不想壞人好事遭人白眼,少年腳步又快了幾分。
福澤家舊宅坐落在鎮子中心東北角,隔着收養了阿薰的近藤家不過數條小路。今夜明月高懸又是祭祀之時,近藤宅內燈火越過院牆映得半邊天空一片橘色,歡聲笑語高談闊論借着酒勁傳遍四鄰,只從圍牆外走過便能想象內裏有多熱鬧。
他小心卷着袖子裏的和果子匆匆走過空曠無人的小路巷道,一直走到自家門外推了門進去。
門沒有鎖。
從來不和其他武士子弟交游玩樂的小兒子突然說要去看夏日祭,福澤夫人提前開了晚飯就把兒子趕出去,巴不得他今天就能帶個女孩子直接回來。結果一個人出去,又一個人回來,衣衫整潔,就真好像自己跑去山上神社逛了一夜似的。
“廚房有熱水,你自己洗漱了快去休息。”她催着小兒子往屋裏走,他順着她走了兩步,停下來再沒有那麽小心的從袖子裏摸出一只剪成紫陽花模樣的和果子,什麽也不說,就往母親手裏一放,低頭走開去提熱水洗漱。
福澤夫人低頭一看:“……”
“?”
“!”
突然明白了什麽,她拈起這只精巧可愛的點心反複看了看:“真好看呀,手可真巧,真好!”
果然還是把大兒子喊起來讓他去問問,自己貿然問怕叫阿吉害羞了什麽都不肯說,那可怎麽辦?
打理好自己又将廚房收拾妥當的福澤谕吉一走出屋子就在檐廊底下叫大哥抓個正着:“我聽人說,近日見到你在外面與齋藤家的孤女走在一起,可有這件事?”
“有,我有意求娶她。”
少年老老實實的應答,堵得做大哥的一時不知該如何出聲。
那孤女名聲尚可,也是武士之女,除了嫁妝微薄外沒什麽可挑剔的地方。就……還好,挺适合他們家的,反正家裏也窮,出不起什麽聘禮。
躲在拉門後的福澤夫人聽完也覺得可以。
主婦之間經常議論起阿薰的名字——模樣好,勤快,手也巧,除了命不太好渾身上下就沒有不好的。
說實話,福澤家家主早逝家道中落,到底誰更命苦些還說不定哩。再者又是為幼子求娶,小兒媳出身低些很合理,将來不至于讓長子長媳作難。
既然樣樣都好,這事就得好生籌劃。老大這頭親事遲遲定不下來,老幺不能趕在哥哥前面,但是做個口頭約定亦可。總之是要先動手,免得好姑娘被別人家搶走。
“阿吉今後要更奮進些才好,做出些成績,為兄也好上近藤大人家替你開這個口。”
仍舊是只單身狗,大少爺惆悵的看了弟弟一眼,也不知道這小子木呆呆的為何出去轉一圈也能哄女孩子與他兩情相悅。
話說回來,我都還沒有……
這什麽情況啊?弟弟板起臉時他這個哥哥都有些怕,難道現在女孩子們都改為流行仰慕這種學究一樣兇巴巴的類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