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等了很久嗎?”夏日祭過去只隔了一天而已,想見到她的心情就已經迫不及待,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竟然是真的。
清朗少年邁上山道在她身邊站穩後才發出聲音,阿薰擡頭順着淡金色陽光笑看他:“沒有,”說着聲音越發小了些,幾乎只做出口型:“神主太太還沒有起來。”
每天早上都會在神社大門外“偶遇”,仿佛錯過了數年的舊相識重又聚首,甚至還沒到中午就已經開始忍不住期待第二天的清晨。
晨風吹起她寬大的粉色袖擺,仿佛山間展翅的蝴蝶從人心頭輕輕拂過,又翻越花叢飛去可望不可及的碧空。
“你……”兩人同時出聲,阿薰抿了嘴笑着等他先說話。
只見青衫少年回手往袖子裏掏了一會兒,掏出一根極細的銀色鏈子,中間被匠人拿了顆殷紅豆子嵌進去,精巧非常。
“這個送你,昨日領了工錢回來路上偶然看到的。”不為什麽,只一眼就覺得這根鏈子很襯她有些過于纖細的手腕,那顆鑲嵌在鏈子中間的紅豆是他說不出口的委婉告白。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唐國詩人究竟是抱着何種绮麗心思才能寫下這種隽永詩篇呢?少年忍不住此刻的心浮意動,難得孟浪向她伸手:“我幫你戴上,好嗎。”
阿薰爽快伸出手腕,目光流轉間坦率直白的看着他:“你想借着這個對我說什麽?”
雖然意會也可,畢竟沒有言傳打動人心。
他正在扣鏈子兩端的環扣,聽她這麽問手跟着抖了抖,帶着薄繭的指緣擦過她腕間隐現的青筋,猶如輕輕拭去落在心上的浮灰,打從心底軟成一片滿是漣漪的池塘。
第一聲蟬鳴在林間響起,簌簌山風将她推向他,嬌粉伴着墨綠猶如迤逦妖桃落在庭前梧桐身側。
那句話還是說不出,他想他或許該拿出些更沉穩可靠成熟負責的态度——旖旎情思不如相約白首,他不會說那些哄女孩子高興的漂亮話,唯有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
“我是藩士福澤百助的幼子,家父生前在大阪府藏屋敷給藩主做賬房。因仰慕上國文明,頗為喜愛收集谕令旨意。我出生那天恰好得到一卷九十冊上谕,大喜之下便給我起了谕吉這個名字……你呢?”
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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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薰眨眨眼,突然間明白了什麽,紅着臉低下頭:“我是下級藩士齋藤家的女兒,父母亡故後被父親生前好友近藤大人收養,父母在時給了‘薰’這個名字。”
——換過名字家世,将來上門求娶也不至于弄不清楚岳丈家大門朝那邊開。
看到她就會不由自主規劃未來,又如人所言那般“滂沱在目,擎傘在心”,身為男人自當有所覺悟。剎那間他也想過萬分之一可能她會是自家娶不起的小姐,生怕叫母親為難,一聽竟然也是下級藩士家的女兒,心便放回肚子裏——首先身份相當,不至迫于世情辜負她。
至于其他的,那就再想辦法好了!
他低下頭繼續替她扣銀鏈上的環扣,磕磕絆絆總算将米粒大小的兩個環接在一處。擡頭便是她紅透了的額頭,蓬松額發遮住眉眼,只能看見睫毛在眼窩下留的小小陰影微微顫動。
淡到幾乎嗅不到的乳香侵入鼻端,這是種名貴植物香料,安神活血,又名“薰陸”。
如果齋藤夫婦尚在,阿薰作為武士家的大小姐使用這種香料并不奇怪,但眼下并不是她能用得起的東西。福澤少爺卻根本沒想那麽多,這會兒能勉強不做失禮的事已算理智尚在,智商什麽的,幾乎不存在。
“你受傷了?”這種江戶時代就從唐國傳來的名貴香料同時又是一種藥材,主治心神不穩與跌打損傷,是活血化瘀的良藥。道場主珍藏了一塊未曾切割過的乳香随身攜帶,味道他很熟悉。
少年皺眉捉住她的手腕靠近過去就想找找淤腫傷勢在哪裏——
福澤谕吉沒想那麽多,阿薰一個女孩子,刀傷能與她有什麽關系?多半是做事時不小心扭到手腳,看她行動無礙,大約會是在手臂上。他剛掀起半個袖管就被阿薰跺着腳向後推了推,少女又羞又氣翻了個白眼:“要你管!我沒事!”
拳頭軟得跟小貓伸出的爪子一樣。
“?”他停下動作不大同意的默默看着她,怎麽能諱疾忌醫呢?
阿薰不肯讓步,擡頭就和他大眼瞪小眼。瞬間少年像是想到什麽似的睜大眼睛退了半步,猛地松開手,臉頰連帶耳朵竄到脖子上一整片越來越紅,最後額頭竟然連汗珠都滲出來。
——嗯,乳香,調氣活血,定痛,追毒。治氣血凝滞、心腹疼痛,癰瘡腫毒,跌打損傷,痛經,産後瘀血刺痛……所以女孩子就算沒受傷也很有可能使用這味藥材。
書讀得太多,知道的太多,有時候并不是件好事。
阿薰不知道他腦補到了哪裏去,但是見這個人窘迫到幾乎同手同腳的模樣也跟着一起低頭沉默——就、就不管怎麽樣把這個話題先隔過去?
福澤少爺和她想法一樣,于是兩人就這麽站在神社大門口誰也不看誰。
此時恰好神主太太過來開門,微微有些褪成橘紅色的木門向內被她拉開,就看見外面兩個年輕人傻乎乎的杵在自家大門口左右各自低頭罰站一樣。她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也沒看明白這兩個都在搞些什麽蹊跷。
“阿薰,福澤少爺。又這麽早來的?”
仍舊如同往日一般無二的供奉、參拜、祈願、祭掃,先從神社離開的那個總會坐在半山腰的茅草亭等後面那個。
前天福澤谕吉說今天要看阿薰寫漢字,今天就一點水分也沒有的打開書念一句看她在沙土上寫一句。《竹取物語》或溫情或驚險或纏綿的文字被他念得幹巴巴的一點起伏也沒有,讓人聽了莫名就想笑。
“這山頂上吐出來的煙,直到現在還上升到雲中,到月亮的世界裏。”
他念得并不快,她一邊笑得直抖一邊努力忍住盡量将字寫得平直,等最後一句寫完少年認真檢查過才點頭:“這本書就算學完了,假名會寫,漢字也會寫,很好。下次記得把字寫好看些,不求成名成家,先以橫平豎直為要。”
阿薰:“……”
不生氣不生氣。
“嗯,好……”
換個情緒敏感些的女孩子當場就得被氣得哭着甩了他。
福澤少爺恍若未覺:“昨日上午在家整理書房,翻出好些我幼年啓蒙書籍,經史子集太過艱澀,找了幾本薄一些的游記、怪談、詩詞之類,假名和漢字你已經知道了,往後無非多看多寫。明日帶書給你,就坐在這裏看,不懂再問我。”
阿薰:“……”
我懷疑你是不是私塾的課業忘記寫了,急着打發我好趕出時間把課業寫完回去搪塞先生。
“阿吉你上午來神社,下午去道場,什麽時候見過私塾先生?”她忍不住就把問題換了個方式委婉的問出來,少年慢慢眨了下眼睛答道:“我不在這鎮上的私塾念書,先生在府城大阪,一月帶上作業去一次即可,去多了先生也沒空搭理。”
包括熟稔的同窗好友什麽的,都在那邊。
“那……有課業嗎?課業寫完了嗎?”
不知不覺發出靈魂質問的少女眸子純真,少年頗有些驚悚的猛然扭過來看着她點點頭:“寫完了的,我晚上在家裏看書。府城的先生講學也不快,看看就明白。”
福澤夫人從不問兒子書看完沒課業寫完沒,福澤少爺這還是頭一次被人提出這種問題。
聽他這麽說阿薰才放下心:“太好了,就怕耽誤你正事,沒有就好。”
“沒有耽誤,你就是正事。”他将那本還嶄新嶄新的《竹取物語》收起來。阿薰注意到書本封面仍舊挺括幹淨,和那天剛買時一般無二,便知道他極愛惜書也極勤奮,想來學識不差用不着她胡亂擔憂。
“父親生前好友來信,說是有一大賢者從東京府向西游歷欲收弟子。道場主也提過這件事,如果這位夏目先生到了府城仍舊沒改變主意,我打算去大阪登門拜訪。如果能被收入門牆,大約将來也會随先生往關東去,你……願意和我一起過去嗎?”
他低着頭,很怕被她将拒絕直接糊在臉上。就算明白她是個再通情達理不過的好女孩,提到規劃已久的未來仍舊心底忐忑不安。
“一開始大約會很辛苦,也許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我想我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盡量不讓你過太久窘迫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話,你想要去東京府的女子學院上學也好,看看新鮮事物也好,想做什麽都可以。”
阿薰安靜又認真的聽他慢慢訴說,眉宇間透出些許與年齡不符的憂郁,這抹憂郁又很快在被人發現前消散。
她沒有打斷他已然開始發抖的聲音——
“我這個人,沒什麽趣味,性格古板又沉悶,長得不好看,腦子也不太聰明,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身體尚算健康。我家裏有母親、兄長,和姐妹們。大姐已經出嫁,還有一個最小的妹妹留在家裏,如果這些你都不介意的話,請你來到我家留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