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福澤谕吉緊張到大腦空白想什麽就說什麽。面對兄長和母親尚且能做到坦率,面對她卻不知為何多了股患得患失的奇怪情緒。
他只覺得自己好像一股腦說了很多,什麽重點都沒說到,短處倒是抖得一件也不少,因此看也不敢看阿薰一眼,生怕看到她的臉就再也說不出來什麽。将心裏想的話盡數說完,她又遲遲沒有回應,心想難道是不是還得另尋機會再張嘴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下次或許該換用央求的語氣試試?
其實時間沒過太久,約摸也就三、五分鐘,忽然就聽阿薰笑了一聲道:“好啊,可以。我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什麽不答應你的理由。既然這樣,那就不如給你一個肯定答複。”
“我家裏的傳聞你一定聽過。父親母親去世前将我托付給近藤藩士,于世情來看現在我自己什麽事都做不了主,也沒辦法在學識和金錢上給予你任何幫助。眼下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大約就只有堅定不移的信任,如果這樣的我你覺得可以接受的話。”她垂下眼睑抿嘴微笑,等到說完才擡頭轉過去看他,跌入一汪薄荷綠的清池不知所措。
少年似乎沒想到這樣輕易就能得到同意,先是伸出一只手輕輕碰了她一下确定自己不是睡糊塗了發夢,緊接着略帶幾分緊張抓住她的袖子靠過去将少女拉進懷裏抱了抱,又趕緊扶着肩膀讓她站好自己向後退了半步。
“那,那就等等,等夏目先生一到府城我就登門去求教。”他連話也快要不會說了,颠三倒四把意思拼湊出來,紅透了臉向她伸出手:“我送你下山。”
阿薰此刻倒比他還随性些,将手放在他手掌上交握,兩道身影相依相偎沿着山道一起向小鎮走去。
機會總是需要耐心等待才會到來。
等新年過去,關于東京府那位極有名的夏目先生終于有了消息。又等到秋來,夏目先生才慢悠悠進了府城大阪,隔了幾天就有消息從府城傳出,說是這位先生欲收弟子,從關東到關西看了一圈還沒有遇到合适的。
這年頭亂的很,幕府都已經倒臺那麽多年,廢刀令也頒布了那麽久,西邊仍舊該什麽樣還什麽樣。舊有的藩主國官之類只不過明面上換了個稱呼,對于土地和人口的占有仍舊處于絕對地位。既然藩主不倒,依附藩主存在的武士階層也就這麽繼續渾渾噩噩有一天沒一天死而不僵。哪怕關東地區已經逐漸繁榮并有了國際化城市的模樣,在這裏仍舊還是得過且過固守舊秩序絲毫不肯有所改變。
大面上的政治格局先不說,這種一千年以來就沒有變化過的舊秩序至少對同一家庭內長子以外的其他男孩都相當不利。
按照曾經的國際慣例,在一個富裕的中層家庭中,父親的遺産理所應當該由長子繼承八成以上,次子會被送入宗教系統成為僧侶為家族博取名望,再往後的兒子不是進入行伍打拼就唯有成為長兄的附庸共同維護家族繁榮。
那些實在想要獨立出去的弟弟們只能從兄長那裏拿一筆“買斷親情”錢財出去,想方設法成為別人家的女婿期待一下岳父的財産。當然也有人拿着這筆錢成為了獨立商人,但是家族之于他們基本也就只是背景板一樣的存在。
這是名門子弟們所無法接受的。
那麽就需要有另一條路謀生,于是跟随名家求學成為其弟子進而進入大衆視線就是他們唯一一條能另立門戶的靠譜道路。
這就和農人家裏總要将小兒子送給匠人做學徒是一樣的道理,只不過學問家收弟子的門檻可比鎮上木匠收學徒的要高多了,即便如此也無法打消學子們的熱情。各種各樣的拜帖經人送到案頭,無論理由有多離譜也沒有哪張被夏目先生扔出去,更是激起衆人期待。
如果能夠得這位先生青眼,至少能先離開這被政治中心疏遠的蠻荒之地,至于将來如何,總歸還是有老師兜底無需擔憂。
以府城大阪為中心,這股熱潮迅速擴散,很快消息就傳到了中津。福澤谕吉就拿了父親的拜帖上門求教——兄長襲了父親在藏屋敷的職位,作為次子他可以使用這個為自己尋找一條路謀生。
借着上府城見私塾先生順便交作業的空檔,他去了夏目先生租住的庭院。這位從東京府來的先生和別處的大儒都不一樣,穿了身鄉下人見都沒見過的棕色鬥篷,有三種顏色不一樣的頭發,帶着洋人舶來的帽子,手杖一敲很有氣勢。
他往上門求教的學子裏掃了一圈,一個身姿挺拔氣質端肅的銀發少年特別惹眼。
“你來,叫什麽呀?”夏目漱石揮手招了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上前回話。他是要收徒弟沒錯,但是要求可能和其他學者不大一樣,從橫濱港出發轉了大半個國家也沒遇到合适的——或是學識有限,或是不具備他想要的那個特殊點。
福澤谕吉站出人群,認真答了父親名諱和自己的名字,又一一流利答了先生提的種種考校。周圍人越聽驚呼聲越多,萬萬沒想到鄉裏都認為“癡愚”的福澤家幼子竟然是個學識廣博的人。大家都只知道他善刀善武,沒想到這人同樣善書善學。
夏目漱石原本沒有存太多期望,已經走到關西都打算拐回去另想辦法了,突然又在蘿蔔堆裏發現了個和別人相比都不大一樣的少年。
“很好,你已知上國仁義廉恥之教化,可知歐美傳來的天衍進化?物競天擇,不是溫良恭儉能讓得出生路的。學業需得博百家之長,囿于方寸之間最終不過井底之蛙耳,可願随我去東京府進學?”
這是要收他做弟子,從此後出去再自報家門就得挂師父的名號在嘴上。師徒師徒,師父也是父,和父親沒什麽區別。
四周圍着看得學子們一片嘩然,進而紛紛起哄就要福澤少爺趕緊拜師,他們散了出門也好和人學嘴有些談資。
少年當然願意,能得名師收入門牆,大約是做到兄長所說的“奮進”了吧……心底頗有些惴惴。
這一年多來大半時間都用在教阿薰念書上,她學的太快了,不說假名和漢字都識得通順,就連經義也能解——迫得少年晚間不得不點燈苦讀,生怕白日被“學生”為難住,将來在家裏地位何論?
如今面對東京府來的大學問者亦能對答如流,少不得仰賴托福于這番玩鬧般的“進學”。
……
福澤少爺這邊拜過師父被送出去回家報喜,等站到老師門外才想起一件大大不妙的事。若是跟着夏目老師去東京府進學,母親自有兄長奉養輪不着他擔憂,但是阿薰……還放在別人家裏養着呢,這可如何是好?
計劃得再好,也不是阿薰點頭了他就能帶了人走,近藤藩士那邊不放人後面有得是麻煩。
等他慢悠悠邁進家門,大哥和母親早已從別處聽到消息,喜氣洋洋走上來恭喜他将來必能學有所成。福澤家的大少爺還拍了弟弟的肩膀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我已經遞了拜帖,明早去見近藤藩士,替你求他的養女。先把名分定下來,你放心和先生去東京府,等将來兩家準備好了就送她去跟着你。”
再沒有這樣妥當的安排,少年紅了臉只會點頭,話都說不出來。
于是第二天大少爺就提着已故福澤先生珍藏的茶葉上門拜訪近藤藩士,一直留到午後才回。
“近藤大人點頭點得痛快,說願意将養女嫁給你。放心了?好好跟着夏目先生,家事用不到你操心。”長子可不是只管攏家産,同樣負擔着整個家族的責任,父親不在,管教下面弟弟妹妹的事也歸他。
福澤谕吉覺得這大概是他大哥這輩子以來最聰明最像個兄長的時刻,平日裏都蠢,尤其篤信忠君貞潔因果報應時最蠢。将軍把天皇架起來做個玩偶擺設給天下人看,你忠得哪門子君?搞得清哪個才是“君”麽!就算退一百步說,連将軍家都已經倒臺倒了那麽多年,眼下藩主才是真正不服國家管束的毒瘤,也不知道長兄腦袋到底是怎麽了,難道是被私塾先生塞在門板裏給夾了嗎?
當然這話只敢在肚子裏腹诽,或是說給阿薰聽。
這姑娘膽子極大,站在鳥居下聽完他吐槽便“吃吃吃”笑着說她有法子證明神佛都只是堆木頭,藩主也不過普通人。
等進了神社後她拿起石炭條在本殿納奉前的石板上偷偷摸摸寫了本藩藩主的名諱,正經标準的漢字,筋骨挺拔俊秀。石炭條的黑色寫在青石板上,來參拜的人都看不見,踩着便踩過去,放了整整七天,字跡都叫人給踩花了也沒見有誰倒了黴。
這還是當着神明的面踩,半點反應也無,果然那些龛籠上擺着的都是些無知無覺的石頭、木塊、破鐵皮而已。
“不過給人求個心裏安慰,譬如八百屋的老板娘,拜完寺裏拜神社,拜了一圈回去還不是一樣拿壞掉的菜賣給庶民。你見她家生意不好做了?”
少女擡起下巴脆生生的眯了眼睛笑,因為過于老實而被蒙着買了好幾回空心蘿蔔的少年想想确實是這麽回事,做了“壞事”有些不安的心立刻安穩下來:“果然如此!”
念及她就想笑,再沒有誰能像她那樣聰慧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