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這是一段發生在一百五十三年前的對話。 21
“你聽說過藍色彼岸花嗎?妓夫太郎?”那是一個炎熱的、濕漉漉的下午,游女換上最輕薄的浴衣, 她們懶洋洋地趴在四處透風的格子間裏, 後頸、胳肢窩裏都是悶出來的汗珠。
男人要到太陽下山後才會進花街,陽光消散後的夜晚會有微風吹拂, 風往往都是潮濕的、沉悶的,可總比無風的上午好。
他們住的地方靠近花街唯一一條水源,溪水邊上長了一叢青藍色的花。
烈陽蒸發花瓣中的剩餘水分, 整簇花朵黏答答的, 葉子發皺,妓夫太郎才從外面回來, 他受茶屋老板娘的委托,要客人的債,昨夜宿在游女屋裏, 早上從被窩裏爬起來就死皮賴臉說自己沒錢, 他用鐮刀砍了老賴的大拇指, 聽了殺豬似的慘叫半個時辰。
游女屋子裏廉價的香粉味鑽進鼻道, 老賴的慘叫聲不絕于耳,妓夫太郎煩躁得不行,哪有心情理會太宰治文人的小情懷。
他百無聊賴地翻身, 屁股對河川:“沒有。”
小梅光腳丫子走進來,指甲縫裏全是泥土粒, 她窮得只有一雙木屐, 木屐繩子昨天崩斷了, 今天還沒修好, 她攥開手指,一束萎靡的藍花扔在太宰治面前:“你別煩他,他給醜女的臭味逼瘋了。”
“你的藍色彼岸花。”她在門口聽見了太宰的話,幹脆把花莖掐斷。
太宰說:“花魁不會這麽野蠻。”
“哈?”小梅嗤笑一聲,“我連游女都不是,你跟我說這個。”她又說,“那些醜女哪個比我好看。”
這是三口之家的配置,一個好看卻落魄的窮鬼文人、美麗卻粗魯又愚蠢的妹妹、醜陋而能打的精明哥哥。
家徒四壁,通風良好,在冬天呼啦啦的北風吹得要人命,夏天卻剛剛好,沒工作的三人趴在地上,小梅滾了兩圈覺得無聊,就對太宰說:“花都給你摘回來了,你倒是說說藍色彼岸花是什麽東西。”
“什麽都不是。”
“哈?”小梅确定,這混蛋是在愚弄自己,“那你說個屁。”
太宰說:“只是忽然想到這件事,當個笑料說出來給你們聽聽。”他講,“很久以前,我遇見過一個人到處打聽藍色彼岸花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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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象征天空與大海,而彼岸花是三途川的代名詞,天空、土地與大海無論如何都不能連接在一塊。”他說,“所以藍色彼岸花本身就是桃花源、永無鄉一樣的玩意,永遠不可能存在。”
“不存在的,才是藍色彼岸花。”
小梅勉強按捺住性子聽他說完:“說了這麽一大通,你究竟想講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說。”太宰翻身,“就是很無聊,給你說個笑話。”
妓夫太郎評價:“我根本找不到笑點,你應該多去看看能劇。”
……
“!”
妓夫太郎猛地睜開眼睛。
“吱啦——吱啦——吱啦——”
倒吊的天花板,模塊不一的模板房間,懸停在半空中的原木走廊、一扇又一扇開合的紙門與屏風,牆上繪制來自不同時代的畫,宋代花鳥,織田信長時代的猛虎,夢二的美人畫……
無限城。
“哥哥?”小梅當然跟妓夫太郎在一起,“你在想什麽?”
“不,沒有。”他努力将夢中場景從記憶中抹去,來自過去的對話像一團死而不散的亡靈,附着在他的身上,陰寒之氣沁入四肢五髒六腑,細密的汗珠布滿後背。
[冷靜、冷靜、冷靜。]
他絕望地想:[不能讓無慘大人知道我在想什麽。]
真的可以嗎?
這是無限城多年一次的聚會,百年間上弦無人減員無人增加,無慘大人照例問詢藍色彼岸花的尋找下落,從成為鬼的那日起,這一使命就被根植入妓夫太郎的大腦內。
[藍色彼岸花真的存在嗎?太宰的話值得相信嗎?]
[也是,如果存在的話不可能幾百年都找不到,有人說無慘大人是從平安京時代活到現在,幾乎千年過去了,還是毫無線索……]
[不,不行,不能想這些。]
“你在想什麽?”低沉的男聲從上首傳來,妓夫太郎幾乎要趴在地上。
[被、被發現了?]
“你在想什麽,童磨?”五指切豆腐似的潛入童磨的頭顱內,對此情狀所有人都見怪不怪,在過去的百年中,不,或許是更早以前開始,童磨就在忍受極限上反複橫跳,就連無慘大人都對他抱着微妙的厭惡心。
腦袋被踢飛、被捏爆、被一刀斬首,除卻妓夫太郎還能對自己與妹妹的救命恩人保持表面上的恭敬外,上弦的每一位成員對他都只有無盡的嫌棄,其中就包括堕姬。
鳴女撥動三味線發出“铛”的一聲響,無慘身型消失在無限城中,黑死牟跪坐于竹片編織而成的簾幕之後,猗窩座面無表情地踏過惡心的血沫與腦漿,筋與流暢的肌肉自童磨斷裂的脖頸處起迅速生長,蒼白的面孔上有肉芽在蠕動。
他抹了把自己的臉,童磨确實長得好,或許是他天賦氣質使然,臉上寫滿了“斯文敗類”四個字,英俊是英俊,就是太邪。
妓夫太郎不顧堕姬“你跟那死人鞠躬幹嘛”的喊聲,對童磨彎腰道:“那我們就先離開了,童磨先生。”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百年如一日地表達對童磨的感激。
無論他出于什麽緣故對自己和小梅施以援手,都讓他們開啓了一段堪稱幸福的新生。
“啊,是妓夫太郎啊。”童磨又不知從哪兒抽出折扇,“前幾天我去過吉原哦。”他說,“原本是想找你和堕姬玩玩的,竟然沒找到你們倆,是出去了嗎?”
堕姬發出聲奇響無比的“哈?”
妓夫太郎連忙道:“我代她向您道歉,童磨先生。”他滴水不漏地應對,“吉原最近并不太平,有多名公卿家的兒子死于此,并不是鬼動手,因受害者位高權重,警察也介入管理,無慘大人曾經說過希望我們能夠潛伏不制造禍端,不影響官方組織的注意,我們正準備轉移地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童磨說,“真不愧是你啊,我謹慎的後輩。”他又改口,“不,以我們認識百年的關系,稱摯友也不為過吧,人類認識二十年就是摯友,我們的關系起碼有普通人五倍深厚。”
堕姬:“誰跟你這惡心的家夥是朋友啊,嘔!”
妓夫太郎:“不,不敢當,童磨先生。”他壓着堕姬的腦袋說,“給童磨先生道歉。”
“不要不要不要。”
“說起來。”扇堅硬的被金箔包裹的邊沿在嘴唇上一點一點,“我這次去吉原的時候想起了一點兒事。”
“你還不記得當年一起生活的第三個家人嗎?妓夫太郎?”
[咯噔——]
是妓夫太郎心裏冒出來的聲音,他想回頭看小梅,看她有沒有做出怪異的表情。
[在一衆鬼中,童磨是最令人厭惡的那個。]
[他的神性甚至超越了無慘大人。]
[毫無情緒,毫無執念。]
“轟——”好不容易長好的腦袋在重拳之下被沖擊為肉沫,只留有身軀,血沫精準地污染童磨的衣服,猗窩座折返而來,面無表情地轟碎童磨的腦袋。
“他雖然是你的轉化人,也不用這麽有禮貌。”猗窩座言簡意赅地說,“這家夥是個渣滓,看不順眼直接斬首好了。”
一個除童磨以外所有人都知曉的秘密,放在鬼堆裏他是最讓人讨厭的一個。
“謝謝你,猗窩座先生。”妓夫太郎的感謝之情并不作假。
“铛、铛、铛——”鳴女依次撥弦,每撥弄一聲無限城中就少一人。
妓夫太郎才落地就聽見妹妹吵嚷:“你今天情況不對。”
[要是對就見鬼了。]
誠惶誠恐地回憶夢境,又在心中念叨絕不能讓沒腦子的小梅知曉,她咋咋唬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不能在無慘大人面前掩飾自己的內心。
[等等。]
妓夫太郎睜大眼睛。
[無慘大人能夠聽見鬼的心聲,大部分情況下他只是沒閑功夫那麽幹,可在無限城中時,所有鬼在他的領地內,我們的內心也應該像一塊可以随意塗抹文字的白板赤、裸地展露在他的面前。]
[童磨被捏爆腦袋恐怕就是想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自認為想法更加大逆不道,無慘大人卻沒有更多表示,也就是說他并沒有聽見自己的心音,尤其是關于藍色彼岸花的那段。
這一想法讓他更加驚悚,同時鑽入腦海中的還有一聲聲若有若無的“吃了我”。
“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吃了我你們就自由了。”
“讓我去死,讓我死得有點作用讓我成為你們的食物,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
他汗毛豎起冷汗直冒,眼前仿佛出現了太宰的幻影以至于他不得不後退好幾步就為了驅散心中的恐懼感,堕姬忍不住看他說:“你今天是不是有什麽問題。”
“沒有。”他立刻激烈地反駁。
“——”堕姬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
[信你就有鬼了!]
“……”妓夫太郎也知道自己的反應不大對,他猶豫一會兒道,“如果說,太宰想讓你吃了他。”
“哈,那個瘋子終于發展到這一步了。”堕姬冷笑,“他的自殺途徑上升得真快,連疼痛就不在乎。”
太宰治是一個非常、非常害怕疼痛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忍耐嚴刑拷打,可在日常生活中,他會因為一點兒小痛而大呼小叫,小梅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他說:“這和是不是男人沒關系吧。”
“我只是單純的非常厭惡疼痛而已。”
“混蛋,想得美,誰會按他的要求做!”堕姬的怒點被戳爆了,她色厲內荏,腳步前後逡巡,在原地團團轉,“狗屎,笨蛋!竟然敢加入鬼殺隊,果然當時就該咬死他!”堕姬說,“讓他去死吧!我一輩子都不想見到他!”
“好吧。”
妓夫太郎說:“好吧。”
“一輩子都不看見他。”
……
/京都的空氣比東京要好許多,這裏的建築也是完全的和風建築,有的時候我看東京的霧天,擔心那裏是否會成為下一個倫敦,小莊你也應該多到京都修養……/
/吉原同我想象得一樣,是個充滿故事的地方,以作家的身份來看,我的運氣很好,遇上了難得的公卿之子死亡事件,不出幾日就搜集到了足夠的素材,此外我還深入居住着流浪兒與梅毒游女的街巷探尋,小莊你要來這裏看,肯定會感嘆是什麽人間地獄……/
寫到這裏,太宰停下筆,細細思考小莊編輯會給出的反應,如果他看到了蒼蠅萦繞的無人處理的游女屍體,肯定會扶着牆把胃袋裏的酸水一起吐出來,同時也會對“我”冒險的行為大加指責。
他筆鋒一轉開始講石次郎與小枝這對兄妹的故事:
/也只有花柳街才能培養出這種感人肺腑且畸形的兄妹情,最妙的是即使他們犯下了滔天大罪,外人對他們還是充滿了同情之心,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說到底還是因為花街的存在形式太過畸形,出于最基礎的人道主義心,我也想描摹這兄妹的故事,讓更多人了解……/
/這篇文章發表前或許會受到公卿的阻撓,不過我受到的阻撓與争議已經足夠多了,如果有律師函、批判文章等寄送到報社,還麻煩你們擋住……/
/聽說在戰亂時代作家是高危職業,以我寫作的風格,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迎來一枚槍子彈,貴族與民衆間的摩擦越來越多,各派系間的關系也錯綜複雜……/
他順手發表了一串對時下政治的評判,想小莊編輯一定會看得心驚肉跳,恨不得呼天搶地奪走他手上的筆。
信寫完後,他在把紙放在桌面上等墨水風幹,矩形矮桌上還放了兩沓稿紙,較厚的那沓封皮上寫《吉原物語》四個字,還有一沓薄的,十數頁,名字叫《吉原哀歌》。
一般情況下,取這種題目的都會是游女甚至花魁的故事,太宰不喜歡那樣,他寫東西都反傳統,人家以為是游女,他就要寫個生在吉原死在吉原,連游女都沒有當成的故事。
更寫實、更美、也更有悲劇性。
“咚咚——”
“失禮了。”
蝴蝶忍推門進來:“你的刀已經保養好了,太宰老師。”
在蝴蝶香奈惠來之後,津島修治的化名不攻自破,蝴蝶忍終于知道為什麽自己看他眼熟,太宰治的照片曾經上過東京大小報紙的文學頭版,她就算自己不喜歡讀小說,周圍的同學也有太宰的粉絲,讀他的小說已經成為了東京學生圈的風尚,趕時髦的青年都會買一本來裝樣子。
刀是需要保養的,尤其是斬殺過鬼後,可太宰卻把自己的脅差遞給富岡義勇說:“我不是劍士,也不會弄,你幫我清理吧。”
他們倆的落腳點并不是太宰很少去的京都宅院,而是蝶屋,蝴蝶香奈惠的宅邸就在京都附近的小鎮上,她這次往返兩都也是回來辦事,哪裏知道這麽巧,剛下公共馬車就被碾去救人,太宰治說自己沒有受傷,可他衣服都成焦黑色了,臉上也蒙了一層灰,通醫理的蝴蝶姐妹不确定他沒受傷,就幹脆拉倒蝶屋一并診治。
富岡義勇在蝶屋停留了半天就馬不停蹄去做下一個任務,脅差最後是蝴蝶忍保養的。
“我就小枝的故事,寫了篇文章。”他主動會準備退開的蝴蝶忍說。
聽見這名字,她眼皮子顫了一下。
“你和你姐姐一點兒都不同。”他漫不經心,不,可能是故意點出人最不想聽的話,“她身材高挑,你長得嬌小,她力氣出衆,你手腕纖細得不能斬首,她就算是經歷了地獄都心懷慈悲,你心中充滿憤怒。”
“我想知道的事,對小枝這樣,你認識的,沒有吃過人的鬼,你會感到憤怒嗎?”
“不,并不會。”她硬邦邦地說,“我只憎恨害人的鬼,小枝她幫過我。”
“也不能這樣說。”太宰又說,“如果你哪天發現自己被作惡多端的鬼救了,會有什麽想法?”
[哈,什麽亂七八糟的?]
蝴蝶忍根本搞不清楚這男人的思維,還有他的動機。
她忽然想起隐彙報的一件事,先前收留他們的蕨姬花魁在鬧市當晚一去不複返,很多人懷疑她是跟太宰一起出逃了,誰叫他們是那麽親密,又有人看見太宰跟她一起坐人力車離開。
“蕨姬花魁。”蝴蝶忍問道,“她沒事吧?”
[雖然她脾氣差的要死,動不動就打罵新造,可她對我們不算遭。]
提供白吃白喝,還養着太宰治,她不管怎麽說,應該是很喜歡太宰的。
“她還安全嗎?”
太宰看着蝴蝶忍,冷不丁發出一陣爆笑:“撲哧哈哈哈哈哈哈——”他想看見了極滑稽的事,捧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蝴蝶忍:“……”
有感到被冒犯。
“這真是點睛之筆中的點睛之筆。”
太宰說,“你真有意思。”
“……”
“打擾一下。”咚咚,是誰去指扣響牆壁?
蝴蝶香奈惠走進房間時,她妹妹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滿頭凸起十字。
“請問您有時間嗎,太宰先生。”
蝴蝶香奈惠小說:“這裏有件事,我想您會很感興趣。”
“請說,請說。”太宰道。
……
/這是我今年聽見的最好的消息。/
蝴蝶香奈惠展平主公的信,擡頭就寫了這句話。
/他願意提供幫助是再好不好的事,這預示着事情在向好的方面轉變,命運在我們這一代或許會有轉機。/
/可以相信的是,他絕對不會對我們的行動有戕害,如果有什麽無法解決的事,香奈惠你可以直接同太宰商量,我的一位長輩認為,他是全天下最富有智慧的人之一……/
/這次事件不同以往,牽扯較多,還需要小心謹慎處理,我對失蹤事件背後的主人公有相當不好的估計,請小心行事。/
“就是這樣。”蝴蝶香奈惠。
太宰捏着調查資料:“平民女性失蹤失蹤?”他翻頁,“而且都是面容姣好的女性?”
“是這樣的。”蝴蝶香奈惠點頭,“我也是在義工活動中偶然發現這件事。”
“濟生學舍最近同有教會背景的組織有了聯系,會派遣學舍的學徒去做義工給窮人看診,我也因此得知了他們許多人的生活習慣。”
“大部分窮人即使工作一天,賺得薪水都不足以養活一家,尤其他們的孩子還很多,在這種情況下,會有人前往慈善機構排隊領取補貼糧食。”
“補貼糧食?”太宰問。
“是一種才從國外引進的慈善形式。”她說,“大體上是給吃不飽飯的人定期提供少量食物,從一定晨程度上遏制東京貧民窟的餓死人數。”
“唔。”太宰說,“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然後?”
“然後,有人告訴我。”蝴蝶香奈惠道,“一些領過維生食品的人,悄無聲息地失蹤了。”
“唔。”太宰問,“是誰給你提供了這消息,你的義工同僚?”
“可以這麽說。”蝴蝶香奈惠道,“是同組的出色女醫師,珠世小姐。”
[有的時候,就算是我也要驚訝于宿命的有趣之處,你拼命逃離的躲閃的人,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彙集到一起,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出現在你的面前。]
[我在想,如果我拒絕了可愛小姐這次的幫助請求,會不會在某天,從巷道穿出來,于拐角轉身時,與她迎面撞上,或者擦肩而過?]
“挺有意思的。”太宰說,“真挺有意思的。”
我不想見到的歷史殘影,正一個接着一個,争先恐後地從時空長河裏掙脫出來,跳到我的面前。
[我是非人非鬼,不會死亡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