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天還沒來得及亮透,琉璃仙境的清靜就被打破了。秦假仙用他那帶着濃重鼻音的大嗓門兒一路從山腳處嚎了上來,素還真不等睡眼朦胧的屈世途察覺他一夜未眠,閃身出了仙境。
秦假仙這種嚎法,向來是報喪多過報喜的,然而縱使素還真已有準備,乍一見渾身浴血的莫召奴,仍是面色大變。
“莫召奴!怎會……”
小心翼翼地從氣喘如牛的業途靈背上接過莫召奴,素還真不待細問,化作一道遁光直入琉璃仙境。秦假仙拖着恨不得癱倒在地的業途靈趕緊跟上,急走幾步又想起什麽似地,往山下看了一眼。
業途靈見他停下來,暈頭轉向地問道:“大仔,看什麽呢?”
“沒什麽,快走!”秦假仙在業途靈腦門兒上扇了一巴掌,扒拉着他上山去了。
琉璃仙境裏,素還真抱着莫召奴直入內室。出來察看情況的屈世途眼見這般光景,着實吓了一跳,不待素還真吩咐,轉身就去取金丹。待他取來金丹,素還真已為莫召奴調息過一周天,金丹入口,再運功助其将藥性化開,莫召奴金紙一般的面上總算見着了一絲血色。
素還真拿住莫召奴手腕,細細把了脈,緊繃的神情略微舒緩。極善察言觀色的屈世途見此情景,高高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放平了一些,問道:“這是怎麽了?昨天才好端端地走出去,今天怎麽就這樣……”
素還真聞言一嘆:“是素某大意了。”他放開莫召奴的手,助他躺倒,替他掖好被角,才轉身對屈世途道,“昨日四弟來時就似有心事,我該有所警覺的,若不是……”若不是他自己昨天心裏也有事,一整日心神不寧,斷不會讓莫召奴就那樣離去,如此一來,今日所見也許就不會是這般光景。
屈世途見他欲言又止,也不細問,只道:“吃了金丹,你也替他運功療傷了,他怎麽還是昏迷不醒?”
“這正是素某要說的。”素還真道,“外傷也就罷了,他所受之內傷很是詭異,傷不在五髒六腑,體內氣機卻十分混亂。素某不才,一時查驗不出原因,還望好友……”
“知道,我這就去叫青衣!”
“有勞好友了。”
屈世途快步離開,素還真轉而看向堪堪趕至的秦假仙和業途靈,道:“此番多虧你二人及時将莫召奴送來,但不知發生何事,他怎會傷重至此?”
“事情……事情是這樣的——”秦假仙不等把氣喘勻,就吭哧吭哧地說了起來,連說帶比劃,飛快地将前因後果講了個明白。原來他也是在半路上遇到莫召奴,當時莫召奴就已是昏迷狀态,被人帶着向琉璃仙境的方向急奔,正好讓他撞見,二話不說就跟了過來。
素還真聽完一點頭:“果然另有高人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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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初初接過莫召奴,一看之下就知道已有人為莫召奴封穴止血,也做過簡單的調理,否則莫召奴恐怕壓根沒命拖到上琉璃仙境。但……
“那位施以援手的義士,沒跟你們一起來嗎?”
秦假仙聞言,眼珠子亂轉了一陣,顯得遲疑不決。素還真見狀,心下生疑,便又問道:“怎麽了,可是有何為難之處?”
“沒,沒……也不是什麽為難……”秦假仙磕磕巴巴地開口,“就是……”
一旁好容易緩過勁來的業途靈忽然插嘴道:“就是那個家夥不肯上山,要不然也用不着我累死累活地扛着這個莫召奴,走也走不快,還總擔心把他碰了摔了。要我說那個誰也是莫名其妙,來都來了,又救了莫召奴,你素還真也不是那般小氣之人,總不至于連口茶都不給喝……”
眼見業途靈搖頭晃腦地滔滔不絕起來,越說越不着調,秦假仙趕緊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轉頭看素還真:“素還真哪,你別聽這個業途靈在這兒瞎扯!總之人在山腳下,說是等你,你自己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素還真聽到這裏,口說“明白了”,心下卻無端抽緊了起來。事來先有兆,昨日的卦象,一整天的心神不寧,似乎都要應在此時了。
憂心着莫召奴的傷勢,他一時顧不上理會諸般情緒,跟秦假仙交待了幾句就匆匆朝山下去了。
山腳下是一片蔥郁的樹林,因着琉璃仙境的地氣滋養,這裏的樹木一棵棵都生得枝繁葉茂,四季常青。素還真下了山,沒走幾步就見到了等在山腳下的人。
入眼先是一頭素白長發,以龍角金冠高高挽起,玄色道袍寬松地披在身上,無風自動,飄灑出一身的仙風道骨。記憶中那人喜着明黃,何時開始喜黑,素還真竟是一時想不起了。他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才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緩步上前,在對方聽聞動靜之前,走進了以習武者的耳力足以輕聲說話的範圍,出聲道:“想來就是閣下将莫召奴救至此地,素某在此謝過閣下大恩。若閣下不嫌琉璃仙境寒酸,還請移步上山一敘。”
他這番話說得堂皇,對方聽完卻是一蹙眉頭,一道銳利的目光直射過來,有形有質一般紮在他身上。
“素還真,你不認得我是誰了?!”
“閣下何方高人,素某該認得嗎?”素還真搖了搖頭,“不認得,不認得。素某記憶中何曾見過這般仙人風采?”
那人一笑,笑容也帶着一抹刀刃般的厲色:“好啊,既然不認得,我也不必叨擾了,就此別過!”說罷衣袖一甩,轉身就走。
素還真腳步一動,已是一晃到了對方面前,堵住了去路。面對那人陰沉如水的目光,素還真終于綻開笑顏,拂塵往臂上一搭,作了個揖:“談兄勿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一別經年,談兄風采大不同前,總得給素某一點适應的時間吧?”
那人正是脫俗仙子談無欲,素還真昔日的同門師弟。兩人正如素還真所言,已是多年不曾見面,從各自踏出山門到如今再度聚首,其間已發生過太多事,以至于乍一重逢,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素還真仔細端詳眼前人,等對方回應,談無欲卻只橫了他一眼,腳步一轉繞了過去。素還真便又去攔,談無欲再轉,兩人一進一退,不知不覺間,漸漸由去留之争轉成了輕功比試。
談無欲步法輕靈,來去間有如清風過隙,無跡可尋,偏偏素還真總能跟上他的速度,先一步料定他的落腳處,搶得一瞬之機封死他的去路。來去之間,兩人越來越靠近山腳了,眼看已逼至山路,談無欲忽然發力,猛地一個旋身,直往山上而去。素還真微感意外,時機已然錯過,只好發足急追。
談無欲占得先機,遁去的速度亦是奇快,饒是素還真輕功絕頂,一時也追之不及,最終慢他一步跨進了琉璃仙境大門。
“素還真,這局是你敗了!”談無欲背着身,朗聲宣布。素還真斂了去勢,緩步上前:“談兄這招出其不意,當真絕妙,素某拜服。”
“能得你一句拜服何其不易,可惜談無欲并不稀罕在搬弄小聰明上勝你一回。”談無欲雙手往身後一負,站在門下一動不動,道,“你請我上山,如今我已在琉璃仙境,也知你要問何事,就在此地說了吧。”
素還真一愣:“談兄不進去麽?”
談無欲冷冷一笑:“你素還真的琉璃仙境,歡迎談無欲進去麽?”
素還真道:“自是……”卻被談無欲打斷。
“違心的話就不必說了。莫召奴的傷勢你我都無能為力,我送他來此地,一則他可以安心養傷,二則也是要找你出力。”
素還真聞言一凜:“若是為救莫召奴,要素某做什麽,談兄但可說來。”
“為救莫召奴麽……”談無欲忽然轉身,鋒利的目光看定素還真,“只要是能救莫召奴,即便要你的命,你也在所不惜?”
素還真毫不遲疑:“莫召奴乃是素某結義兄弟,倘若素某一命能換四弟一命,自是在所不惜。”
兩人相向而立,對視半晌,談無欲忽地笑道:“好!好個兄弟情深!放心吧,這趟要不了你素賢人的命。”
素還真道:“還請談兄明示。”
談無欲哼笑一聲:“莫召奴的傷我無法可解,但我昔年曾聽聞過武林中有兩處神秘之地,一曰‘天荒不老城’,一曰‘詭齡長生殿’,其中各自藏有一樣能起死回生的寶物,想必用來治傷也可藥到病除。”
素還真聞言,眉頭一擰:“此言可是确鑿無誤?”
“怎麽,信不過我?”
“倒不是信不過談兄。”素還真搖頭,“此兩城素某亦有耳聞,只是傳聞畢竟飄渺,救人之事卻是刻不容緩,只怕并無功夫慢慢摸尋線索……”
談無欲一揚眉:“若我說我不但知道這雙城位在何處,還親自去過呢?”這下連素還真也詫異了:“談兄竟然去過?”
“我幾時拿莫須有的傳言來糊弄過你素還真了?”談無欲冷哼道,“線索有了,我一人來不及兩頭跑,去也不去,你自己決定吧。”
“呃……”素還真微一猶豫的功夫,心頭已略過百樣計較,嘴上只說,“莫召奴的傷勢不一定就無法可解,談兄若能告知傷他者何人,所用之招為何,當是能尋到破解之法。”
談無欲哂笑一聲:“這些年不見,我竟不知殺伐決斷的清香白蓮如今也變作這般婆婆媽媽的人物了!”
他說得不屑,素還真卻不惱:“素某只是作萬全計。”
“萬全?世間又豈有萬全之事?”談無欲不以為然,又道,“就算你想萬全,我也幫不了你,因為我亦不知傷莫召奴的是何方神聖。”
“咦,談兄竟也不知嗎?”
“沒必要诓你,我也是在路上遇到重傷不支的莫召奴,順手一助而已。至于他如何傷成這樣,恐怕你只能等他醒來,問他自己了。”
“如此說來,似乎只有談兄的法子最可行了。”素還真沉吟道。
“也不然。”談無欲一擺手,“你也可以借你素賢人的聲望廣召天下名醫,說不定就能穩妥地覓得一線生機,不用如履薄冰地屈就于我的算計。”
素還真輕嘆一聲:“談兄又何須語帶挖苦,素某只是……唉,罷了,就依談兄所言行事吧。想必談兄已物色好目标,那麽請問留給素某的是哪一處呢?”
“天荒不老城。”談無欲道。
素還真點頭:“好,還請談兄指明道路。”
“你倒是應得幹脆。”談無欲哼笑道,“這是路觀圖,拿去。”
素還真伸手接過談無欲抛來的圖紙,展開略一查看,卷好收進袖中,再看談無欲,後者已作勢要離開了。
素還真問:“談兄真的不進去稍坐片刻麽?”
“素還真,救人如救火可是你說的,怎麽現在又不急了?”談無欲反問。
“唉……”素還真輕嘆,“如此,師弟一路小心了。”
也不知哪個字觸動了談無欲的心弦,他聞聽此言,背脊幾不可見地一僵,面不改色地拂袖去了。素還真站在原地,默立半晌,忽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眉頭緊鎖起來。
他又站了一會兒,似是暗自整理了一番思緒,這才邁步向仙境內走去。
進入內室,跟趕到的屈世途和青衣宮主稍作交代,再拜托秦假仙于武林道上打探莫召奴受傷原委,素還真便刻不容緩地動身前往天荒不老城。
依照談無欲的路觀圖所示,不老城位在天荒山脈深處,沿路地标圖上俱皆詳細寫明,确實省了不少找路的麻煩。一路急行,離開琉璃仙境不足一日,素還真已到了天荒山外。
天荒山脈地處西武林,山勢陡峭,連綿不絕,山中特殊地氣會致使羅盤失效、星辰易位,因而附近自古便流傳着許多神秘詭谲的傳說。素還真駕雲騰空,由外圍查看了一番地勢,稍作調息,進了山去。
自外看去,天荒山脈的山峰陣列似是暗藏玄機,進得山中,素還真便知道之前的判斷不虛。山中藏有禁制。令素還真感到詫異的是,這禁制竟像是以山脈為令旗布下的一方大陣,陣理暗合天道運轉,使整個天荒山脈自成一個小天地,其間方位時辰都與外界完全不同。如此大陣非人力所能周全,而若說乃是自然形成,又委實太過不可思議,素還真一面猜測着此陣來由,一面在山中四處游走,尋思破陣之法。
談無欲給的路觀圖上并沒有提到這個陣法,只說‘入山便知’,素還真心下明了,這是他那個不甘寂寞的同梯故意在給他出難題。事實上,對于談無欲所說的話,素還真并沒有盡信。隐匿紅塵多年,此番再出,要說他那個師弟真的沒有任何目的,搭救莫召奴純屬巧合,指引他前來此處也只是順勢為之,素還真是不敢信的。互別矛頭多年,這種有所保留幾乎已成了下意識的本能,就像談無欲不會相信此番重逢素還真是真的歡喜,素還真也沒法讓自己只是單純歡喜,而不在歡喜之外更生出幾分擔憂。之所以還是依言行事了,一則莫召奴之傷确實需要救治,二則他也想看看談無欲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至于眼前的難關,他倒不認為談無欲是要坑他。談無欲既然說了去過不老城,那麽眼前的大陣想必沒能困住他。把同樣的題目擺在素還真面前,不給任何提示,倒有幾分昔年半鬥坪同窗之時相互考校刁難的意味。
素還真不由苦笑,什麽時候不好玩心大起,偏找這要命的當口,這般劍走偏鋒倒真是他那師弟的作風。而談無欲扔出來的難題,素還真向來是照單全收的。
這樣的大陣素還真生平僅見,但他精通陣法之理,舉一反三,沒用多久就看出了此陣奧妙,人也越來越深入天荒山中了。
越是深入,越是心驚。
每當他解開一道禁制,自認很快就能徹底破陣而出之時,這陣法就會衍化出新的格局。這種衍化與其說是陣中藏陣,不如說這陣本身就蘊含着無窮無盡的變化,此前他自以為窺破的玄機實際上都不過只是一鱗半爪而已。
眼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條,景物卻生出了千般變化,雲霧缭繞之下,忽爾是山,忽爾是湖,一步踏出便毗鄰萬丈深淵,轉身又驚見壁立千仞,上一刻還身陷林海之中,下一刻卻又蒼茫茫盡是雲山霧罩,四顧不見天日。有幻,亦有真,幾分真實幾分虛幻,越是深入陣中越是難以分辨,素還真禁不住漸漸開始相信,眼前這個大陣果真是老天爺鬼斧神工雕就,人力在其面前渺小得不堪一提。
他腳踩七星之數,在虛虛實實的景象中往來騰挪,一點一點拆解其中變化,半日過去,竟是陷進了死循環。他沒有急躁,随着陣法一次又一次地衍變,他的想法也漸漸産生了變化。
迄今為止他都是正面在跟這個大陣纏鬥,也印證了陣法的衍變很可能是沒有極限的,這樣糾纏下去,別說三天三夜,興許三年之後他還在這裏感嘆天道何其玄妙。可他糾纏不起,莫召奴也等不了,于是想要破解眼前局面就必須另辟蹊徑。
他心念倏忽百轉,主意已定,當即不再猶豫,反踏七星步,氣運丹田,龍氣劍在體內彙聚成形。
所謂天道循環,氣化流形而生生不息者,破解起來說難是難,說易卻也簡單。只要能設法攪亂天地氣機,哪怕只是一瞬,再完美的陣法都必然會生出破綻,屆時抓住機會就有很大希望脫出。他的龍氣劍本就與天地之氣同源,化出龍氣劍,混入陣法氣流之中,捉準時機攪出亂象應是可行。只不過龍氣劍出體耗損極大,加之要以功力牽引合入陣法,更需要消耗相當的元功,倘若此法不成,龍氣被天地之氣反噬,說不得便是個非死即殘的下場。因此這實在是個險招,若不是當下急着救人,素還真倒是不介意保守一些,再多看幾分天道變化的。
決意行險,他也就不再保留,低喝一聲,龍氣劍就将化形而出。就在此時,山中時令陰陽交替,勾陳現芒,素還真眼角忽地一動,竟發現周遭景致有了異樣。他當機立斷,重新将龍氣斂入體內,視線往四周一轉,觑準一個方向。
那處正對應勾陳在夜空中的方位,看似無奇,仔細觀來卻可發現有那麽一小塊地方虛實之景呈現交疊之态,不停轉換,觀之像是那處空間産生了某種異變,正處在十分不穩定的狀态中。
素還真不及細想,腳踏八卦迷蹤步,身形飄忽間已閃入了虛實之間的一道縫隙。一步踏過,頓感山風撲面,一座巍峨城堡立于眼前,竟是出到陣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