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荒不老城
陣外已是天光大亮，素還真回頭望去，入眼只見一派山間晨景，清風送爽，鳥語花香。一條彎曲山路由遠方綿延至腳下，看起來就像是他沿着路走來了這裏，而那有如造化衍生的大陣只不過是山間小憩時做過的一場夢罷了。
素還真暗自松了一口氣，複又看向前方那座依山而立的城堡。只見這城堡雕飾華美，氣勢恢弘，觀其建制，不似中原城池，倒有幾分傳說中西方古城的韻味，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天荒不老城了。
但……素還真眉頭微蹙。遠看時還不覺得，走近一看，就發現這座城堡看似美輪美奂，實則磚瓦木石皆已斑駁殘破，外牆爬滿青藤，雕花大門鏽蝕嚴重，竟像是久已無人居住，經年累月荒廢至斯了。
素還真在門外站定，運氣将聲音遠遠送出：“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有事求見天荒不老城主，請問城中可有人在？”問完等了一會兒，無人回應，他提聲再問。如此問了三遍，城內沉寂如初，四周除了山中回音，靜悄悄的毫無聲息。
這就怪了，素還真想，談無欲指示這裏，斷不會是讓他來拜訪一座空城，那麽難道是在談無欲來過之後這裏才人去樓空？但看這殘破景象，又不像是近些年才沒了人跡，到底怎麽回事，素還真一時想不透了。
主人家不在，他也不好擅自闖進去，便在城外來回踱了幾步，走着走着，忽然心念一動，轉頭向後看去。
他身後不遠處，長着一棵奇形怪狀的大樹，樹冠向着山外的一半枝繁葉茂，面朝城堡的一半卻是形容枯槁。在那枯槁的一半，一根粗枝上正坐着一個人，衣飾華貴，卻不似中原人打扮，套着黑色長靴的雙腿優雅地交疊着，手裏拈着一朵寶藍色玫瑰，雙眼覆蓋在鑲滿寶石的面具下，正直勾勾地盯着素還真。
素還真頓生警惕。他可以确定來時樹上并無人，此人是何時出現的，他竟絲毫沒有察覺，這樣的身法和掩藏氣息的功力，在在表明此人不是等閑之輩。他暗自打起十二分精神，面上還是一派沖和淡定，對着樹上那人一禮道：“劣者清香白蓮素還真，請問閣下可是天荒不老城之人？”
那人居高臨下看着他，臉孔遮擋在面具下，辨不出相貌神情，看起來甚是古怪。他沒有立刻回答素還真的問題，兩人就這麽對視了小半柱香時間，忽聞面具下傳出一陣詭異的笑聲。
“咯咯咯咯，你說你是清香白蓮素還真，那清香白蓮素還真又是誰？”
素還真道：“清香白蓮素還真正是劣者。”
那人又是一陣詭笑：“你是素還真，素還真是你，來來回回都是你說的，沒人可以證明。那我說我是天荒不老城之人，你就信了嗎？”
素還真道：“閣下所言，素某不知該不該信，但左右四下無人，除了閣下，素某也找不到人打聽，說不得就只好信了。”
那人再笑，這次笑聲中多了些愉快的味道，他拈花的手指一轉，豔麗的玫瑰點向素還真的方向：“你這個人有點意思，能尋到這裏來，也有幾分本事。趁我對你有興趣，說說看你的來意吧。”
“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地獄人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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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人形師先生。”素還真又略施了一禮，才說，“素某此番乃是受人指點，為救人而來求取靈藥。但見此地似乎破敗已久，不知是遭遇何種變故，城中可還有其他人在？”
“哦，受人指點啊……”人形師将兩條腿交換了一下，坐直一些，“讓我猜猜，教你前來的該不會是一個自稱脫俗仙子談無欲的家夥吧？”
素還真道：“正是。”
“他是你什麽人？”
“乃是劣者同門師弟。”
“同門啊，咯咯咯咯咯咯……”人形師兀自笑起來，笑夠了轉而問道，“素還真，你可知道天荒不老城的由來？”
素還真老實回答：“素某聽過一些傳說，但未經查證，未必屬實。”
人形師似乎對此很感興趣，道：“說來聽聽。”素還真于是說道：“傳說天荒不老城和詭齡長生殿皆自上古時期就已存在，各自負有天命而隐蔽于紅塵之外，雙城若同時現世則天命開啓。至于所負天命為何，素某就不得而知了。”
人形師把花湊到鼻尖，嗅了嗅，陶醉一般輕輕晃了晃腦袋：“天命嗎？倒也不差。然而雙城同現一說就純屬扯淡了。”
素還真道：“願聞其詳。”
人形師似乎也有意分說，對素還真說道：“你提到了詭齡長生殿。不老城的确源自上古之時，但長生殿就沒那麽古老了。兩者雖然并稱，可存在意義大為不同，你可知曉？”
素還真微一沉吟：“不知二者分別為何而存在？”
“這不重要。”人形師說，“你只需要知道，真正可以相提并論的，并不是不老城和長生殿，而是這天荒山脈，以及長生殿所處的幽冥血海。”
“幽冥血海……”素還真将這幾個字複述了一遍，才又問道：“那這兩處特異之地，分別有何玄機？”
人形師拈花的手劃過一道弧線，半空中撒下一片藍色花瓣的幻影：“天荒山的玄機你見識過了，至于血海嘛，其實差不多。”
“先生的意思是，血海之下也暗藏禁制？而這兩處禁制之所以存在，想必不只是為了防止雙城暴露于世人眼中吧？”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人形師撫掌一笑，“沒錯，此兩道禁制并非為了藏匿雙城而生。素還真，你信世上真有龍嗎？”
素還真一凜：“龍？”
“是啊，真龍，自天地伊始便存在的神獸，不是武林中人所說的龍氣……”說到這裏人形師忽然停住，定定看向素還真，片刻之後笑道，“妙啊，你體內就藏有一道龍氣。不過相比較于真龍之氣，你身上這點跟蚯蚓吹口氣可沒什麽區別。”
素還真有些吃驚于人形師竟能看破他體內的龍氣，但仍是不露聲色地道：“先生慧眼。不錯，素某早年因緣際會，的确曾收得一點龍氣傍身，而先生所言真龍，素某不才，卻不曾聽聞過。”
“想必你也沒聽過。”人形師道，“真龍傳說早已絕跡人寰，只因上古之時龍族就因觸怒天神而幾乎被斬殺殆盡，僅剩的兩條分別被鎮壓在天荒山和血海之下，由天神設下禁制，永世不得脫困。”
“這……”素還真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故事，一時有些語塞。天神、龍族、上古屠龍之戰、鎮壓真龍的禁制……這一樁樁一件件聽來都太過匪夷所思，即便見多識廣如他，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其中的訊息。
人形師卻不在乎他能接受多少，自顧自往下說道：“天荒不老城實則是天荒山禁制的陣眼，不老城在，困龍大陣就不會破，因此說不老城身負困龍天命也不為過。可長生殿就是另一回事了。血海之下本無長生殿，陣眼所倚乃是血海特殊地形，至于詭齡長生殿，那就純屬一群被龍氣吸引過去的貪婪之輩，妄圖将龍氣據為己有，殊不知真龍又哪是他們區區凡人能夠觊觎的？”
人形師說得漫不經心，素還真琢磨他的話意，心頭一動，問道：“不老城在則天荒山禁制在，那現在不老城算是在還是不在？”
人形師不答反問：“素還真，你想到了什麽？”
“素某想到，不久之前素某身陷大陣之中，正苦無破陣之法，适逢陰陽交替，勾陳現芒，大陣突生異變，有了一絲破綻，才得以脫困。”素還真回想着當時情形，那時的疑問也再度浮出水面，“當時情急之下不及細思，如今聽先生之言再行思量，方覺事情恐怕不是那麽簡單。若山中之陣真是上古天神所設困龍大陣，那就斷不該留有破綻。試問連素某區區一介凡人都能尋隙脫困而出，此陣又如何困得了龍呢？”
“正是如此。”人形師聽完道，“所以，此地已沒有龍了。”
“啊，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人形師道。素還真略感意外：“先生也不知道嗎？”人形師又是咯咯一陣笑：“素還真，我也只是一介凡人啊。”
素還真卻說：“先生知曉如此多的上古秘事，自稱一介凡人，怕是太過謙虛了。”
他說得随意，卻是在隐晦地探究人形師來歷，人形師聽懂了，搖了搖手裏的花，道：“這你就說錯了，只要機緣到了，凡人也可以窺探天機。比方說，如果你也在不老城住了幾百年，把不老城中藏的那些古書來來回回看了百八十遍，相信你也能知曉不少上古秘聞。”
“這……”
“素還真，聰明人想得多是好事，想過頭就變成異想天開了。”
“素某受教。”素還真颔首道，“那麽，先生與我說了那麽多秘聞，又是希望素某做點什麽呢？”
人形師聞聽此言，卻是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你有求于我，而不是我有求于你吧？”
素還真道：“素某确實有求于不老城，卻也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個道理。”
“很好，我就喜歡懂道理的人。”人形師的身影忽然自樹上消失，素還真的身邊同時卷起一蓬藍色花瓣，如一股細細的龍卷繞着他飛舞了一圈，又向着古老的城堡內部飛去。
人形師的聲音從花瓣飛去的方向傳來：“素還真，不妨進來親眼看看你要找的東西吧。”
素還真跟着花瓣指引一路來到天荒不老城深處，走進一個籠罩在整面透明琉璃頂下的庭院。放眼望去，庭院內奇花異草大多已經枯死，只有雜草兀自頑強地生長着，簇擁着一方幹涸的水池。人形師就站在池邊上，見素還真走近，便以手中玫瑰指向池中，道：“這就是你要找的靈藥。”
素還真上前一看，只見池中立着一個半人來高的人魚雕像，手捧一只半開的貝殼，開口處長年被水漬浸泡，顏色較別處更深，但顯然幹枯已久，早已爬滿了裂紋。
“……這是？”
“不老神泉。”人形師道，“天荒不老城以此泉水為根基方得以自上古存續至今，城中之人也因泉水而青春永駐。但如你所見，這眼泉已經枯了。”
素還真心下暗忖：這不老神泉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長生不老，豈不是偷得造化之功？果然就跟這不老城一般，非是世間凡物。口中問道：“泉水因何枯竭？”
人形師往池中撒落幾片花瓣，花瓣在半空中化作瑩藍的光點消散，他一字一頓地道：“因為詭齡長生殿。”
素還真反應奇快，立刻将關鍵信息連綴起來，理出了一個大概的前因後果：“先生是說，詭齡長生殿以某種方法致使不老神泉枯竭，從而讓天荒不老城應劫，破壞了天荒山困龍大陣的陣眼。而長生殿之所以如此作為，莫不是因為觊觎天荒山的真龍吧？”
人形師聞言一陣詭笑：“人哪，總是那麽貪得無厭。”
素還真又忖道：“可先生又說不知道此地為何已沒有龍，想必真龍不是被長生殿劫走了。也就是說，在封印破開之前，神龍就已自陣中消失了蹤影。”
“正是如此。長生殿辛辛苦苦一場謀算，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素還真你說，對于這般不幸，是該表示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呢？”
“機關算盡不如天一劃。”素還真搖了搖頭，“可惜不老城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長生殿自作孽，也不可活啊。”人形師道，“如今的詭齡長生殿也不過是仗着不死靈藥茍延殘喘罷了。”
“不死靈藥？”
“不老神泉能活化人體機能，化去污穢毒素，令人青春永駐。不死靈藥則能修複破損器官，維持一線生機，保人長生不死。”人形師解釋道，“可兩者都非萬能。不老神泉救不了命，不死靈藥抗拒不了時間的消磨，因此不老城的人終究會死，長生殿的人雖然死不了，卻會無止盡地衰老下去，最後的下場恐怕比死還凄慘。”
“兩者不能共用嗎？”
“不能。”人形師道，“不老神泉和不死靈藥對己方來說是靈丹妙藥，在對方而言卻是穿腸毒藥，若非兩者都太過珍稀，倒不失為一項互相傷害的利器。”
素還真沉吟不語，人形師又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這兩物對雙城中人效果特殊，對凡人來說卻沒那麽多禁忌，兩物若同時作用在凡人身上，生死人肉白骨自不在話下。”
素還真問：“可有前例？”
人形師道：“沒有，可那重要嗎？你但凡有別的法子救人，也不會冒險來此了。”
“素某确實無奈。”素還真嘆道，“然而雖然到了這裏，不老神泉卻也與素某無緣。”
“那倒未必。”人形指尖化出一道藍光，一只玲珑剔透的琉璃瓶懸浮在藍色玫瑰的花蕊之上，瓶中淡青色的液體光華流轉，隐隐透出清聖之氣。
素還真上前一步：“這，莫非就是……”
“沒錯，這就是不老神泉，最後幾滴都在這裏了。”人形師把玩着手裏的花朵，浮于其上的瓶子也跟着緩緩旋轉，“素還真，這可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神物啊，你說，我該向你讨要多少價錢呢？”
素還真拂塵一揚，道：“先生不吝口舌向素某分說了這麽多，自然已經準備好了條件，就不知先生的條件是與真龍有關，還是跟詭齡長生殿有關？”
人形師一笑：“要不怎麽說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呢。我确實幫你想好了展現誠意的方法，而且既跟真龍有關，也跟長生殿有關。”
素還真道：“莫非先生想讓素某一探長生殿，看看血海之下禁锢的真龍現今如何了嗎？”
人形師咯咯笑道：“素還真，這道題你可接得住？”
素還真嘆道：“真是好為難的一道題，難倒素某了。”
“你要放棄嗎？”
“為了救人，素某不能放棄。”
“那你是答應了？”
“唉，縱使艱難，素某也只好替先生一行詭齡長生殿了。”
人形師撫掌笑道：“妙啊妙，你不只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幹脆的人，比你那同門師弟好說話多了。”
素還真眼神一動：“談無欲？他來這裏也是為了不老神泉？他……”
“停！”人形師打斷他的問話，“別問我他為什麽想要不老神泉，不知道。我只在乎交易能不能達成，今天見到你，看來至少不算完全破局。”
素還真眉頭深鎖，心裏瞬間掠過數種猜想，最終一嘆，道：“素某既然已入了局，無論如何也得一觀究竟，就請先生送我去往長生殿吧。”
人形師化去琉璃瓶，拿花瓣在唇角一拂：“哦，你怎知我有辦法送你直往長生殿？”
素還真道：“我雖不明其理，卻也猜到兩處禁制應有相通之處，否則長生殿來犯就需要先破山中大陣，而不可能是行此釜底抽薪之法。既然長生殿能來，不老城想必也能去，先生說，是嗎？”
“咯咯咯咯咯咯……”人形師笑了起來，“好個素還真，我說一句話，你能聽出十句話的意思來。”說着優雅地一揮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道，“跟我來吧。”
人形師帶素還真前往的是一處山洞，洞不深，內中卻藏有一道奇異的空間裂縫。人形師只送到洞口，解開禁制，就讓素還真自行進入。
素還真正要踏進山洞，又聽背後人形師問：“素還真，你不好奇我為何不親自去長生殿一探嗎？”
素還真停下來，想了想，說：“先生說過不死靈藥對不老城之人來講無異于穿腸劇毒，想來是有所忌憚。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先生不願說，素某也不便多問。”
人形師笑道：“實則也沒什麽不好說的，原因很簡單，只因我不能離開這裏。”
“哦？是‘不能’，還是‘不能’？”素還真問。前一個“不能”，說的是客觀條件限制；後一個“不能”，指的則是主觀意願驅使。
“是‘不能’，也是‘不能’。”人形師饒有興致地回答，繼而又道，“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就不需要點透了。言盡于此，祝你此行順利，早日回來吧。”
素還真于是進了洞，對着那道空間裂隙觀察了一番，一步踏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