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恐懼
翠環山玉波池百柳珠簾五蓮臺,當年素還真步出半鬥坪,踏上翠環山,清香白蓮自此名動天下。正五陵年少,風姿卓絕,鮮衣怒馬,劍指四方,何等神采飛揚,何等意氣風發?而眼前,五蓮臺依舊是那個五蓮臺,素還真搖着輪椅,涉過如墨夜色,踽踽而行,單薄的衣衫攏着一把嶙峋的瘦骨,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風吹散了去,那又是怎樣的一番落寞和寂寥……
輪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漸行漸遠,談無欲木然地跟上去,聽那夜風吹送來素還真斷續的話語:“明日天亮,天策王朝和紫耀天朝将于九九登天臺會盟,商議分治天下。隐而不現的幾方勢力必不會坐視他們劃分疆域,勢必有人要橫加幹預,借此浮上臺面。素某既不願見強權者将天下視為囊中物,輕言生殺予奪,亦擔心暗藏的變數會讓局勢更加混亂,一發不可收拾……”他嘆道,“可如今,我這個樣子,縱有再多的擔憂,又能如何呢?”
“若是你還在……若是有你……”
說着又是自嘲一笑,對自己莫可奈何一般,緩慢搖頭道:“我在想什麽啊……事到如今,想這些做什麽呢……”
他将輪椅艱難地搖上了五蓮臺,便停了下來。只是這樣一段路似乎便已耗盡了他的力氣,素還真阖上眼,靠進椅背,手臂松松地垂挂在扶手上,聲音又自虛浮了不少。“今晚的終點便在此處了。”他說,“但望這一夜的夢中,依然有你。”呼吸漸漸平緩綿長,他就這麽坐在輪椅裏,沉沉睡了過去。
談無欲輕手輕腳地踏上五蓮臺。他沒有實體,這般小心實則多餘,卻仍是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他走到素還真面前站定,俯身看向沉睡中的人。素白輕紗掩映下的身體形如一張菲薄的紙片,幾筆淡墨在蒼白的面上點出清淺的眉眼,被夜色暈開,似一幅畫卷飄落在水面上,墨色随着水波洇染開去,模糊了原本細致入微的筆觸。
是鏡中花,水中月,石中火,夢中身,有那麽一時,談無欲竟不知眼前有血有肉的素還真和唯有意識的自己究竟何者為虛、何者為實。他伸出手去,将要觸到那暗淡的容顏,又在最後一刻硬生生停住,進退維谷地空懸着。
這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素還真,那張被歲月遺忘的清俊面容下,依稀已是一個垂暮的老人。憔悴、蒼涼、單薄、孤清,撐着他的,除了一身瘦骨,也許就只有那一天飄搖的風雨,和那無論落到何種地步也無權輕言放棄的決意。
他曾以為,但有這份決意在,素還真永遠可以比任何人都活得堅決、活得出彩,除了那個四海升平的夢,沒有什麽是他放不下、淡不去、舍不得的。而在其中,談無欲哪怕不是他最不會萦心的那一個,至少也不該是牽絆住他的那一個。
從什麽時候起呢,他發現自己錯了。也許是那句“我也是肉體凡胎,也有心,知道痛”,或者是那句“我來做你的意中人,可好”,再或者,也可以是那句“素還真不該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錯了。他曾經毫不懷疑,這份感情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是他需要用一輩子保守的秘密,可他沒能把這個秘密守嚴實,那些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心緒,終于還是招來了他最懼怕看到的結局。
若是他的情,如何安置都由他說了算,可若這是素還真的情,他又該怎樣安置?
這份情,他還來得及找到地方安置嗎?
沉睡中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擡起手,指縫間纏滿了透明的發絲。素還真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許久許久,才順着那糾纏的發絲一點點摸索上去,摸到尖削的下巴、清癯的臉頰、高峭的顴骨、入鬓的飛眉……滑過指尖,落在心頭,是那記憶中的容顏,這麽多年,夜夜入夢,不曾稍許褪了顏色。
“……天德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若風吹燭。長夜君先去,殘年我幾何。秋風滿衫淚,泉下故人多……”他反反複複地勾勒着那張早已镌刻進靈魂深處的面容,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道,“是夢嗎?”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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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無欲低下頭,吻上那發顫的唇。他不願回答這個問題,是夢,或不是,對眼前的人來說有何分別?苦澀的淚水悄然滑入交疊的唇縫,是那個人最切膚的痛,最徹骨的無助,他早已發現自己錯了,卻直到此刻才知道他會帶給素還真多深的傷。這傷也許有朝一日會被時間撫平,可他又怎能容忍這樣的痛楚在那之前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将這個人摧折得不成人形?
他不允許,絕不。
生死之事,他曾看得很淡,可如今,他卻開始害怕自己有一天不得不做出抉擇。只因他親眼看到了,他若死了,留給素還真的将會是怎樣一個殘忍的結果。
那件事眼前這個素還真知不知道,他不願探問。在他的時間裏,素還真仍是一無所知,不知道他早已将葉小釵的命燈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當時作下那個決定,多少有些負氣的成分,并不算經過了深思熟慮。果然所有意氣用事都只會留下一地苦果,若然只需要自己來吞倒也無妨,可素還真會怎麽想呢?那一魂的記憶終歸會回歸本體,若是最壞的結果,到時候素還真要如何接受那樣的現實?
這樣的事,絕不可以發生,捧着素還真淚濕的面頰,談無欲暗自下了決心。但凡有一絲希望,他便絕不會輕言放棄。
可他心裏清楚,他們之間還存在一個影影綽綽的“天數”,若是終有一日……終有一日……
但願那時的談無欲至少能說得出一句:素還真,我盡力了……
的對自己說,那樣的事,絕不可以發生,但凡有一絲希望,他便絕不會輕言放棄。
可眼前的一切又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不給他一絲一毫幻想的餘地。他依然必須要想,若是終有一日……終有一日……
若是終有一日,我不得不将最殘忍的結果放至你面前,但願那時的談無欲至少能說得出一句:素還真,我盡力了……
陰濕的地牢中,水已沒至腿根,牢籠之上施有術法,水并不會漫出去。九章伏藏站在鐵檻外,對上黑暗中那一雙淩厲的眼,輕易在其中覓得了一絲極力掩飾的動搖。那正是他想要見到的東西。猜疑帶來不安,不安又生出恐懼,便如清香白蓮素還真這般心智,身在黜天窗中依然躲不開那如影随形的詛咒。
生于世間,誰人真能無愧無悔,誰人沒有二三不願回首的過去,如素還真者,該是尤其多吧?九章伏藏見不到素還真眼中所見的景象,也懶于憑那些風風雨雨的傳聞去猜測素還真看到了什麽,他只需要欣賞素還真此時的眼神,那一絲藏不住的慌亂無措一如芬芳的佳釀,淺淺啜飲一口也是通體舒暢。
素還真的目光卻早已不在九章伏藏身上,黑暗中那兩泓清泉微微搖晃着,焦點落在更近、或是更遠的什麽地方。“你要殺誰呢……”影子仍在重複着那句話,半透的身影像是一縷浮出水面的幽魂,擡着蒼白的手腕,固執地去抹那礙眼的血痕。這聲音與其說是落在耳畔,不如說是直接在耳窩深處響起,有那麽一些像是心識傳音,卻又并不一樣。
這不是腦中的聲音,它響在心裏。
九章伏藏自然聽不到這聲音,他欣賞了一會兒素還真的樣貌,心滿意足地開口道:“素賢人,別來無恙否?”
素還真不言不動,恍若未聞。那影子卻是偏過頭,瞥了一眼站在牢外的九章伏藏,牙牙學語般複述了一遍:“……別來無恙否……”說着再度看向素還真,這次竟是笑了,“素還真,他問你呢,別來無恙否?”
這個笑容冷冰冰的,像一面曠闊的冰原反射着烈日鴻光,灼得人睜不開眼,一如當年那個擲書在地,笑着問他“素還真,事到如今,可是如了你意”的談無欲。
素還真溘然閉目,想,果然如此。
有那麽一刻,他是真的害怕了,怕這個影子太像談無欲,可他其實知道的,這個影子一定會越來越像談無欲。他在塑造這個影子,照着談無欲的樣子,照着他心裏那些抹不去的痕跡的樣子,在自己面前,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裏,一點一點,勾勒出那個人完整的模樣。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他便也知曉了,他怕的并不是見到談無欲,哪怕他們像得不分彼此,影子仍是影子,他分得清,令他深深畏懼的,是這個過程,是這個執筆的自己。
素還真也笑了,很淡很淡,淡得像線香燃盡時随風斷去的最後一縷青煙。他道:“有勞挂心,你們招待得如此周到,素某自是很好。不過這樣吊得久了,終是有些僵硬,若是能将這鎖鏈松一松,那就更好不過了。”
九章伏藏微覺意外,扇柄一下下拍着掌心,道:“素賢人還有心情說笑,看來的确過得不錯。”
素還真道:“咦,聽起來像是說笑嗎?可我覺得這是很認真的提議啊。”
那影子也道:“是啊,他才沒心情說笑。只不過是想見他痛苦的樣子,你還不夠格罷了。”他這麽說的時候,只用餘光挂了一下九章伏藏,有點不屑,有點得意的樣子,說完又去瞧素還真,“我說得可對?”
那又要更早一些,大約是兩人上巨書岩取劍那時的談無欲,素還真認得出來,便也笑道:“然也。”
九章伏藏一愣:“什麽?”
素還真道:“九章兄,難道你沒發現,這牢中還有第三個人存在嗎?”
這聲音陰恻恻的,詭異得瘆人,九章伏藏一時竟覺毛骨悚然,忽地生起十二分警覺。他是何許人也,根基尚遠在素還真之上,這小小一方牢房哪能在他眼底藏得住人?可他仍舊忍不住屏息凝神,細細往周圍查探了一番,得悉果真無人,才暗自松了口氣,若無其事地開口道:“素賢人又說笑了,此地只你我二人,哪來的第三人在?”
素還真疑道:“沒有嗎?可他……明明就在你身後呀。”話音落,背後一道冷風掠過,九章伏藏瞳孔一縮,汗毛倒豎,斷喝一聲:“誰?!”
一扭頭,“吱”的一聲,一只灰毛耗子從被風吹開的門縫裏竄了出去。九章伏藏眯起眼,冷冷望着那道門縫,數息之後道:“素還真,我會再來。”說罷出了牢去。
黜天窗的禁制再度嚴絲合縫,素還真望着那道合上的門,自語道:“你可不能再來了。”
那影子也望着門:“‘你’是誰呢?”
素還真道:“我也不知是誰,不管是誰,都有些沖動了。”
那影子嗤笑一聲:“看來你人緣終歸還是不錯的,這汗青編中竟也有人甘冒奇險來救你。”
素還真道:“我卻不記得與汗青編中何人有過交情,倘若真有人要助我,想必也不是沖着人情來的吧。”
那影子道:“舊交在心是人情,新欠一筆人情債,又何嘗不是人情呢?來來去去,素還真你總是躲不過人情纏身的。”
素還真一頓,道:“……也是不錯。”
那影子早已沒在抹他唇上的血跡,只清冷冷立在一側,凝視着那扇掩在黑暗中看不出輪廓的牢門:“九章伏藏,此人是個禍患,不能留。”
素還真道:“自是不能留。”
影子愉快地笑起來:“我去殺了他。”說着便要走。
素還真道:“回來,你不能去殺他。”
影子停住,臉沉了下來:“你想說,我的根基不及他?”
素還真柔聲笑道:“我想說,你走了,誰來陪我聊天呢。”
影子哼道:“想讓我陪你就直說,你等着,我知道師尊的酒藏在哪兒,等我去偷一壇。”影子飛快飄走,又飛快飄回來,手裏自是空的,面上帶着怒容:“這是汗青編,哪兒來什麽師尊的酒,素還真,你還呆在這兒幹什麽?跟我走!”
素還真晃了晃被鎖住的手腕,扯得僵直的肩背一陣鑽心的疼,扭曲着嘴角笑道:“素某走不了啊。”
影子沒有試圖去解開鎖鏈,他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望着那從天頂垂下的鐵索,怔怔道:“是啊……你走不了,我……也走不了。”
素還真道:“我走不了,你卻是可以走的。”影子聽了,便又嗤笑一聲,挨着素還真抱膝坐下:“你走不了,我又能走去哪兒呢?”
這個江湖,有素還真在,談無欲又能走去哪兒呢?
水位不斷升高,這次已經淹過他的脖頸了,但在素還真眼裏,那些水卻奇異地并不能蓋過那影子的身影。他看他坐在那兒,半伏在膝蓋上,蝴蝶骨支棱起菲薄的衣衫,顯得冷清又寂寞。
他記得,偶爾半夜起來,見到那個小小少年書讀到一半,趴在涼亭桌上睡着了,便是這般模樣。
在素還真身邊的那個談無欲,其實是寂寞的。
他讓他寂寞了很多年。
素還真道:“沒有酒,也可以聊天的。”
影子道:“我卻沒興致了。”
素還真道:“那便當作是陪我吧。”
影子哼道:“就你麻煩事多。”
素還真見他微微偏了頭,拿小半張臉對着自己,便暗自一笑道:“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我賭我要說的話題,你一定感興趣。”
影子道:“哦?你要說什麽?”
“不如就來說一說,你是自何時開始喜歡上我的。”
影子愣住。分明只是個影子,面上卻漸漸泛起了潮紅,眼角也順勢染上了薄怒。他氣沖沖道:“你在胡說什麽!”
“何時呢?”素還真執意問着。
影子漲紅着臉,緊抿着唇,一言不發。素還真知道這個問題是等不來答案的,因為他心裏沒有答案。
他喃喃道:“怎會是你……怎能是你呢……”
“為何不可以是我?”影子站了起來,再度來到他面前。這一次,孤傲的氣息,清亮的眼神,是翠環山下那個玄衣白發、出塵脫俗的身影。
素還真屏息凝視着這個身影,錯不開眼。時過境遷,他又哪裏記得清,當時遠遠一眼,他折了多少心進去……
此情彼情,無非是情,哪裏需要分那麽多彼此。可唯獨一種情,落在這個人身上,他不敢輕易去碰。
卻終是不能自已。
“為什麽不可以是我?”影子已行至面前,在咫尺之遙凝視着他,咄咄逼人。
“因為……”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其實并不需要聲音,他也能回答他的問題,因那本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他道:因為有一種情太過熾烈,會輕易将一切焚毀,而我呢,并不想要那一瞬炎烈。
我想要那一個人長長久久在身邊,偷一壇酒,對着月亮,陪我到天明。
影子道:“我不介意。”
素還真道:“我介意。”
影子再道:“我說了,我不介意。”說完閉上眼,踮起腳尖,仰起臉來,那樣子,像是要吻他,或是找他索一個吻。
素還真便也低下頭,覆上唇去。實則并碰不到什麽,沒有形體,也不存溫度。
他親吻着自己心裏最深的恐懼,或者期冀。恐懼着,期待着,自己終有一天會對那人的背影說出這句:“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