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思念
黜天窗的禁制隔絕了一切外界動靜,素還真身在其中,不辨晨昏,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牢中冰水倒是沒有一直注進來,水位上升到一定程度就停止不動了,素還真大半個身子浸在水裏,凍得早已失去了知覺,卻始終維持着意識清明,沒有昏睡過去。
影子陪着他,時不時聊上兩句。随着素還真本就所剩無幾的體力一點點流失,他們能交談的時間越來越少,幸好那影子并不需要仰賴言語來領會素還真的意思,有時心念一動,也能達成交流。
他們把汗青編條分縷析地讨論了一遍,也說過天荒不老城和詭齡長生殿,後來講到劫數,素還真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這番牢獄之災應算其一了,但不知素某的劫數總共有多少呢?”
影子面不改色道:“七七之數或者九九之數,總脫不開這兩樣吧。”
素還真作吃驚狀:“這麽多?”
影子道:“沒有這個數,怎能難得住狡兔三窟滑不留手的清香白蓮呢?”
素還真于是笑道:“也好,渡完這個數的劫,素某總也該修成正果,過上神仙日子了。”
那影子便道:“是啊,仙山總是留有你一席之地的。在那之前,那只耗子已經在那兒探頭探腦半天了,你不打算管一管?”
牢籠之外,牆角一塊磚裂了道不起眼的縫,一只灰毛耗子打那縫裏探出濕漉漉的鼻尖,左嗅一嗅,右聞一聞,似乎在拿鼻子查探周遭環境。素還真老早便見着它了,也知道它在試探的并不是裂隙寬窄、空氣冷熱。那處裂縫是一個缺口,不知何人以何種方式,在黜天窗的禁制上開出的一個缺口。
“唉……”素還真嘆了口氣,“素某望你莫再來,你怎麽還是來了?”
“這人倒是執着。”那影子道,“不如聽聽他的打算?”
素還真道:“便是我不想聽,對方怕是也不答應。”
說話間,灰毛耗子又拿爪子把牆磚的裂縫劃拉得更大了一些,它做得小心翼翼,連一片碎牆灰都沒抖落在地上,弄出一個可供自己鑽出牆來的洞便停了動作,縮起身子往前一竄,就從牆縫裏竄了出來。
黜天窗的禁制将整個牢房包裹得嚴嚴實實,禁制之中反而是安全的,設下禁制的人似乎有足夠的自信,不擔心困在牢中的人有法子自救,給他的犯人留下了足夠的私人空間。耗子四足落地,噌噌竄到牢籠外,沿着鐵欄爬到頂,張開前肢,後爪在鐵欄上猛力一蹬,像片風筝似的,飄忽忽落到了綁着素還真的鎖鏈上。素還真這才看出來,原來這不是只普通耗子,而是一只鼯鼠。鼯鼠落在鐵鏈上,站穩了,收了翼膜,又沿着鎖鏈竄下來,停在他肩膀上。這小東西就那麽點分量,倒是不足以牽動他的傷勢,可那影子見這樣子,仍是冷哼了一聲:“哼,好個自來熟。”
素還真其實已經沒什麽力氣笑了,仍是勉力笑了笑:“跟只老鼠一般見識,犯得着嗎。”
影子道:“誰知道躲在這老鼠皮下面的是個什麽呢?他若要害你,你可是一點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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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還真道:“他若要害我,我約摸已是個死人了。你要實在看不順眼,素某還有一邊肩膀,借你無妨。”
影子真個飄了起來,倒是沒落在素還真肩上,而是悠悠地懸在那兒,對着那只老鼠。老鼠兩只滾圓的大眼睛滴溜溜轉着,卻是看不見影子,目光只落在素還真身上。
素還真道:“閣下三番兩次冒險前來,未知有何指教呢?”
那小耗子兩只小耳朵不住晃動着,似是一刻不停地在留意着周遭變化,好一會兒,才聽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道:“素賢人,久見了。”
一口儒音,風流內蘊。
那影子哼道:“果然是你的老相識。”
素還真尋思着:“閣下是?”
那聲音道:“素賢人貴人多忘事,不記得五年前七殊園花祭,你我曾有一面之緣了?”
“七殊園……”素還真心念一動,“風檐公子?”
“正是在下。”那聲音呵呵一笑道,“承蒙素賢人還記得在下名諱,不過風檐公子只是化名,在下真名乃是悅蘭芳。”
素還真驚訝道:“汗青編禦主,禦筆丹青悅蘭芳?”
那聲音長嘆一聲:“禦主雲雲,不提也罷,如今吾與素賢人一般,皆是階下囚罷了。”
影子聽到這裏,又冷笑道:“看來這個救不了你。”
素還真道:“未必然。就算是階下囚,一個無比熟悉汗青編的階下囚,想來也比九章伏藏這樣的外來客有辦法。”
他這話接得古怪,那聲音也聽出了其中的不自然,聯系先前所聞那些“自言自語”,心下似有了然,問道:“素賢人可是在黜天窗中見着什麽人了?”
既知對方主人家的身份,素還真自也不覺能瞞住什麽,便坦然應道:“是啊,貴地這布置當真有意思,解了素某不少無聊困乏。”
那聲音聽得有趣:“哦?黜天窗中術法乃先父所設,由來只聞被這術法折磨得心智崩潰的,倒不知還有解乏娛情之效?”
素還真不欲多言,只道:“因人而異吧。”
那聲音便道:“也是,素賢人何許人也,自有不同凡俗之能,想來這小小術法該是奈何不了汝。”說着又道,“先不提這些,吾雖能設法混進這禁制之中,留得太久卻也難保不會被人察覺,此來只是想告知素賢人,近日之內會有人助汝脫困,屆時還望素賢人能予以配合。”
素還真道:“公子自稱階下囚,卻也還有人手在汗青編中活動自如,可見尚有餘力應對自身處境,如今冒險襄助素某,卻不知有何用得着素某的地方呢?”
那聲音哈哈笑道:“素賢人想得遠了。悅蘭芳不才,也曾添為汗青編禦主。想我汗青編累世英名,只因家門不幸,明珠蒙塵,累及素賢人至此,吾有愧在心,自該傾力助素賢人脫出險境。但要說吾毫無私心,卻也不是,但望素賢人脫困之後,能将汗青編易主之事傳出武林,避免再有人為這清聖名聲所惑,遭受算計。”
素還真道:“公子倒是有一顆公義之心。可若只是要将此事傳出,便是沒有素某,公子應也能辦到吧?”
那聲音道:“只将此事傳出自是不難,可吾需要的是素還真的公信力。吾之對手并非池中物,籌碼不足,吾又哪敢輕易發下戰帖呢?”
素還真忖道:“此言倒是有理。”
那聲音道:“素賢人可願應承?”
一直沉默着的影子忽然開口諷刺道:“素還真的公信力是這麽好借的嗎?現在的汗青編不是什麽好地方,誰知道你悅蘭芳又是不是一只好鳥?”
素還真忍笑道:“這倒無妨。汗青編內部之事素某本也無意過問,公子既不吝援手,素某自也可應承公子的要求。待我離開這裏,必将汗青編之事張貼公開亭,可在那之前,還望公子能暫時按兵不動,不用冒着暴露暗樁的風險來救我了。”
那聲音道:“素賢人若是憂心吾之處境,大可不必。悅蘭芳才學智慧比汝雖是不及,敢行這一着卻也是做了充分的準備,把握還是有的。”
素還真道:“公子誤會了,素某非是不信公子能力。拒絕好意,只因素某還不想走。”
那聲音奇道:“這又是為何?”
素還真問道:“公子與九章伏藏可是舊識?”
那聲音道:“與他有舊的不是吾,是吾那篡權的胞弟。”
“原來是兄弟阋牆。”素還真遺憾道,“如此,說與公子聽也無妨,我在此……”
影子打斷他道:“你真要說給他聽?他說他是悅蘭芳,他說他被篡了權,你就信?”
素還真道:“左右素某都是這般處境,信不信又有什麽區別呢?”
影子道:“你那計劃本就未必靠譜,說不定照世明燈根本沒把你的話當一回事,由得你在這兒等到天荒地老也不見得能有什麽動靜。如今還要說給別人聽,不是平白再添變數?”
素還真道:“慈郎是仔細人,不論是否理會得素某的意思,必不會錯漏過去,那麽自有能理會的人。素某自信只要不是運氣太差,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那影子冷笑:“呵,你的運氣還不夠差嗎?”
“算不上太好,卻也還過得去。”素還真一笑,“你看,陷于這黜天窗中卻還能怡然自得,想來也沒幾人能做到了。”
影子不說話了,素還真便又對那未曾露面的悅蘭芳道:“公子久等了。”
那聲音輕笑道:“聽素賢人自言自語,也是有趣,但想必對汝本人來說,非是自言自語吧?”
素還真道:“素某精神尚還正常。想必公子也聽出來了,素某有一計劃待要施行。九章伏藏與我宿怨難了,素某尋思,若不趁此機會給他一個教訓,今後必是禍患,說不得要借汗青編的地方用上一用。”
那聲音問:“不知素賢人準備如何行事?”
“借刀殺人。”
“素賢人倒是說得雲淡風輕。”
“是敵非友,我又何須表現得痛心疾首?”
“勝算呢?”
“若無公子相助,七成。如今有公子在暗,九成以上當是無虞。只不過我借來的這把刀恐怕威力大了些,汗青編多少要遭連累。”
聽了這話,那聲音想也不想道:“如今汗青編之中幾乎全是亂臣賊子,吾也沒什麽好顧惜的,素賢人不必挂慮。”
“如此便多謝公子成全了。”素還真道。
那聲音道:“知曉素賢人心中自有主張,吾也甚感欣慰,便如素賢人所言,吾暫且靜觀其變,預祝素賢人一舉功成。”
素還真道:“屆時還要多有仰賴,素某先行謝過。”
“各取所需罷了,言不及謝。”那聲音道,“吾已逗留太久,該走了,還望素賢人善自珍重。”
“不送。”
鼯鼠于是又噌噌竄上鏈條頂端,照着來時的樣子飛落到籠外地上,幾下就沒影了,臨去還不忘拿後腿蹬着碎石,把那裂縫堵嚴實。
影子瞥着乍一望已瞧不出什麽毛病的牆角道:“這位前禦主倒是修得好一手土木功夫。”
素還真道:“是個細致人。”
影子哼道:“還是個狠角色。汗青編即便如他所言,高層全是叛徒,底下兵卒卻也不過聽命行事,他卻全不顧念,搞不好還盤算着借此機會一舉奪回禦主之位呢。”
素還真道:“處變不驚,行事謹慎,心思狠辣,枭雄之姿也。”
那影子道:“當心被反手擺上一道,可就丢人了。”
素還真道:“走着瞧吧。”說着阖上眼,呼吸亦放得輕了。
影子提醒他道:“你可不能睡過去。”
素還真含糊道:“有你在,自然曉得何時該叫醒我……”
影子撇嘴:“偏不叫你,反正也不是我的性命。”
素還真在心裏講:“你若舍得,就随你吧。”
影子不吭聲了。素還真閉着眼,似也仍能感覺到他飄在那裏,神色幽深地看着自己,這樣的感覺奇異地令他覺得無比放松、無比自在。他有些自嘲地想,人果真是一種習慣動物,短短數日,他已習慣了怎麽跟這影子相處。
可影子到底是影子,若是本人……
若是本人……
心跳急促起來,呼吸也重了幾分。留在他心裏最後的關于那個人的印象,是那日将人自氤氲的泉水中抱起時,烙在遍染紅暈的肌膚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痕跡。
他心知,便是不能睡去,也不可以再睜眼了。
若是本人知曉,他被禁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裏,險象環生之時心裏還在想着什麽,真不知會是何種表情。他在心裏細細描摹着理當屬于那個人的各種情态,在這其中,便有一種心境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水般輕柔地漾開在整個牢籠裏,似要将這冰冷的黑暗也撩撥得溫柔起來。
他在溫柔的黑暗裏,凍得麻木,抑制不住地思念一個人,固執地不肯睜眼。
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翠環山上,談無欲伏在玉波池畔,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次,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尋到了那一根正确的絲線。
一山蔥茏,熏風中,一池白蓮含苞待放。他很輕易就在其中找到了想尋的那一朵。那一朵與其他花苞并沒有什麽區別,可他仍是只看一眼就知道——就是它。
尚未到花開的時候,他一身滄桑,疲累已極,便挨着蓮池睡了過去。睡夢中,似有何人的心緒輕飄飄地自遠方遞來,潺湲流水般将他繞在其間,隐約間有某種旋律在耳邊回響,像一曲古老的歌謠。
他恍惚記起,那是很小的時候在襁褓中聽師尊哼過的旋律。後來被某人學去了,也咿咿呀呀地有樣學樣,明明就有很強的樂感,卻是偏不哼在調上,磨折得他很長一段日子都落不得耳根清淨。
後來某人不哼了,後來他們長大了,這調子便也幾乎忘了幹淨。原來還是記得的,遠去的一切,到頭來都會留下痕跡。
他沉在輕柔的調子裏,不知深淺地睡着,醒來時,便見到一池白蓮挨挨擠擠,在初升的朝陽下競相綻放。
他望向其中一朵,再沒有移開目光。
他的輕功自是極好的,踏水無痕,飄然落在那瑩潤的花前,自那花心之中、蓮蓬之上,抱起一個比花瓣更加細嫩的嬰孩。嬰孩閉着眼,柔軟的睫羽随着呼吸的節奏輕輕顫動,其上繞着兩道淺淺的旋渦。
他低下頭,在嬰孩眉心那顆小小的琉璃珠上,印下一個比羽毛更輕的吻,再俯身,摘下了那朵盛開的白蓮。
收起蓮花,涉過池水,談無欲懷抱初生的素還真,向翠環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