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誰是素還真
“素還真,你敗了。”翠環山上,棄天帝宣布。
“哦?我敗了嗎?”素還真面色如常,悠然反問。
棄天帝道:“五處布局,只是非小徑一處勉強達到預期,你不認輸又能如何?”
素還真頓首道:“唉,是啊……你之實力,哪怕分而擊之亦不是我們所能企及的,素某的确只能望洋興嘆。”
棄天帝問:“認輸嗎?”
素還真卻是搖頭:“可素某還未輸啊。”他擡起眼來,直視棄天帝道,“莫非你已忘了這局的條件,素還真人頭不落地,你贏面再廣,我也不算輸的。”
棄天帝道:“我若将苦境之人殺盡,只留下素還真一人,這樣的勝利對你有何意義?”
素還真道:“你不會。既說要與我機會,卻又趕盡殺絕,豈非打自己的臉。”
棄天帝有趣道:“你就如此信任我的為人?”
素還真道:“素某并不了解你的為人,談不上信與不信。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斷。閣下這樣藐視衆生的存在,該是不屑于玩弄出爾反爾的小伎倆,除非閣下覺得堂堂正正贏不了我。”
“激将法嗎?”棄天帝微笑,“若我想要折磨你,看你嘗盡痛苦的樣子,讓你飲恨而終,也不是不可以。”
“我夠格麽?”素還真搖頭,“非但我一人,整個苦境的生死存亡都在你一念之間,我們對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相較而言,若說我想看你飲恨而敗的樣子,似乎更具說服力一些。”
“那的确很值得期待,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向往了。”棄天帝說着,拿起一只完好的茶盞,倒扣在桌上。
素還真看着那杯底朝上的茶盞,問道:“這是何意?”
棄天帝道:“是非小徑的那一個,不是素還真。”
“何以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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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想要看我飲恨而敗的人,是不會将自己割離到局外去的。我在苦境之中看不到魔界,可見魔界與苦境并不處在同一境界,是非小徑應是唯一通途。既然将是非小徑斷去,被天魔帶走的那個素還真至少暫時是回不來了,你說,那若真是素還真,他能忍心錯過這場好戲嗎?”
“有道理。”素還真道,“然後呢?”
“不歸路上也不是素還真。”棄天帝道,“與我近身接戰,可藏不住滿身破綻。”
“看來要想瞞過你着實不易,需要很好的演技。”素還真點頭。
棄天帝目光掃過那只裂作兩半的茶杯:“百棺機密門內那一個,想必也不是素還真了。”
“為何呢?”素還真問,“你見過他嗎?”
“正是因為沒見過。”棄天帝道,“一個尚且不敢與我正面相對的人,不太可能是真的素還真。畢竟能把自己扮得與素還真惟妙惟肖的人,理應不會太多。”
素還真呵呵笑了兩聲,道:“那你看我呢?”他示意那桌上餘下的茶壺和一只空杯,“你看我是這壺,還是這杯?”
棄天帝道:“你費盡心思想讓我覺得你是壺,若說這裏頭沒有陷阱是不是太過理想?”
“所以你覺得我也不是素還真。”
“是與不是,待我會過雲渡山那一個便知分曉。不管是也不是,如此冷血的計劃,我倒是好奇素還真是怎麽想出來的。”棄天帝說完,拂袖,面前石桌連同桌上茶具一同化作灰燼。下一刻,他已自翠環山中消失,只留下這一句話,在空山裏蕩出陣陣回音。
素還真站起身來,立身黑雲壓頂的天空之下,獨對一池墨蓮。
當日琉璃仙境中那句話猶在耳畔。
——“素某此計要能奏功,還須引棄天帝誤将一個假扮的素還真當做真身,下手錯殺。四人之中勢必有一人要為此犧牲。我必須說,這是一個冷血的計劃。”
冷血嗎?他想,棄天帝,你這樣的存在又怎能明白,這看似冷血的布局背後,埋藏的是怎樣的一腔熱血呢?
雲渡山,那自梵天入苦境以來,就不曾清靜過的清淨之地啊……他最後回望一眼翠環山,離開玉波池,也向雲渡山而去。
雲渡山上,佛言枷鎖迸碎,棄天帝一掌擊向懷真。那狂者身形一晃,已越過深塹,站在懷真面前,雙掌推出,接下棄天帝掌力。可四翼在身的棄天帝一掌之力哪是輕易能接,他這一接,雙臂臂骨霎時粉碎,雙足卻如釘死在那處般,一步也不肯稍退。
棄天帝居高臨下,俯視着這一幕,輕蔑道:“愚者,你護不住他。”
“誰說我要護他?”那狂人道,“我說過,我的東西,早晚會來向你讨還!”
“龍心嗎?”棄天帝化出那半粒龍心,托在掌心之中,“龍心在此,看你有何本事來取。”
那狂者瞪視着龍心,氣運周身,應已碎了的臂骨竟又寸寸複原。他手握如是我斬,怒指棄天帝道:“既說我是龍心化形,此物于我自該有斷不去的牽系,你且看着,這便來取!”說着卻是自卸天地無極根基,将那極招之力灌入如是我斬,将劍向後一擲,正正插在搖晃着上來支援的懷真身前。
懷真面色一凝:“你!……”
那狂人頭也不回,笑道:“一頁書的佛骨,還你!”
他失了龍心,又卸去天地無極根基,身形頓時虛化,似是随時可能散去。懷真待要上前,卻被如是我斬散發出的氣勁擋住去路,運力想要突破,那劍卻似感應到他之根基與自身相應,劍光更盛,一道金芒自劍中散出,投入懷真體內。
懷真動作一滞,跌坐在地。沒進體內的這股真力太過宏大,他小小身軀一時難以收納,經脈劇痛難當,似要炸裂一般。他再顧不得其他,哪怕正是強敵當前,也自凝神專注,抱元守一,強行運化那股真力。
那狂人仍未回頭,卻如親眼見到這景象似的,露出滿意的笑容。
就在不久之前,雲渡山下曾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一人問:“你說過,你不是百世經綸一頁書。”
一個答:“一頁書早已死了,懷真就是懷真,的确不是一頁書。”
一人問:“那你來此為何?”
一人答:“為一頁書未盡的責任。”
一人問:“勸我放下,為何自己負起?”
一人答:“因為總要有人負起。”
一人問:“一頁書這個名字,究竟代表了什麽?”
一人答:“擔當。”
小小的肩膀,看上去擔不起一拍之力,卻要擔天下不平事,一人當關,萬惡辟易。
那狂者朗聲長笑:“好個擔當!”
他在小和尚的笑望中,自體內化出如是我斬,倒提在手。體內充盈着天地無極的真氣,比如是我斬更多了幾分熟悉感。
他也笑望小和尚,說道:“這一戰,我陪你一同擔當。”
身後坐着正自吸納佛氣的懷真,他如今也是一夫當關,可惜他的形體已維持不了多久。他想,我不是一頁書,但我說過要與你一同擔當,便不會食言。
他在身形徹底消散之前,一躍沖天,流星般撲向棄天帝。龍心有感,不住嗡鳴。一道渾厚掌勁自天蓋下,要将他壓向地底,他須發贲張,豁盡全力,逆沖而上,最後一絲身影沒進龍心之中。
金光乍起,那龍心在棄天帝手裏轟然爆碎,棄天帝亦被這力道所震,袍袖翻舞,面上被碎片割出一道血痕。他伸手擦掉血跡,淡淡一瞥,将手中殘留的碎屑抛開,碎屑落入深塹,棄天帝似有幾分惋惜道:“可惜了。”
他落在一側山崖上,面對盤坐在地的懷真:“輪到你了。”
“先輪到劣者如何?”一人執劍走來,立于懷真身前。劍是真正的紫虹神劍,人,正是雲渡山上的素還真。
棄天帝微微一笑:“你終于沉不住氣了。”
“沉得住啊。”素還真道,“至少還能沉心靜氣與你一戰。”他提劍在手,挽出一朵劍花,一劍刺出,清光斐然,劍吟不絕,正是——
“明聖劍法!”
明聖劍法是日月才子劍術的巅峰,作為單人劍法使出,亦是素還真劍招的巅峰。劍法奧義實則落在一字“明”上,劍路開闊,縱橫捭阖,霁月光風。雲渡山上黑雲壓頂,妖氛遮掩正氣,這一路明聖劍法使将出來,就将那暗沉死氣撕開一道缺口,朗朗清輝滌蕩開去。
與棄天帝近身纏鬥絕非什麽明智之舉,但素還真劍路巧轉,身法靈妙,每每能觑準将現未現的一瞬之機,或攻或守,進退得宜,一時竟像是能憑手中一劍與棄天帝戰成均勢。
可素還真當然清楚這不過是“看似”罷了。棄天帝未出全力,毋寧說根本沒怎麽出力,只以身法與他劍勢周旋。
棄天帝在觀察,觀察眼前這個素還真。
這個素還真,行動果決,意志堅定,不作任何廢言,只一心一意護持身後那凝聚功力的小和尚,比起智珠在握,更像是一介武夫。他明知即便全力以赴也幾乎沒有勝算,仍是挺身而出,單刀赴會,甚至是有些不智的。
可這個素還真,仍然很像素還真。
不歸路上那一個,棄天帝可以很肯定地作出判斷,那不是素還真。因為那個素還真不僅僅有一身武骨,且根骨單純,只在刀劍一道,雖能使出般若忏這般佛門招式,卻也是由劍入道,功法中蘊含的仍是劍意。
可這個素還真呢?至今為止他所展露出來的武學也僅止于劍法,但他的劍意卻不只是劍意。一劍剖出,意态萬千,若這是劍,那也可說是融彙了世間萬象的一把劍。
這個素還真,他手中的那把劍只是有一個“劍”的形象而已。它可以不是劍,可以是刀,是戟,是鞭,是匕,也可以是拳掌,甚至只是一個意念。他的劍法随時可能轉換形态,變成刀法、掌法、指法……他全然不執着于劍,若是武者,那也該是個包羅萬象,善于舉一反三的武者。
而武之一道實則是很難雜而不純的。常人能精擅一二專長已是不易,如不歸路那個那般能同時精通刀劍已屬資質難得,博覽衆家武學,兼收并蓄,又能不礙于物,融會貫通,要做到這一點,需要的資質萬裏挑一,尋常武者難以望其項背。
棄天帝對于人世間的武道并無心得,也不知曉這些,但他見過真正的素還真。當時的那個人雖然負傷沉重,內力閉鎖,但棄天帝仍能從他身上看出那種獨特的資質。這是燭照之力賦予他的特權,亦或他自己天生所得,不重要,但這份資質使他在棄天帝眼裏頗為特殊,即便當時他身邊就有兩個根基遠高于他的強者,依然顯得特別。
這樣的特別,是除燭照靈氣之外棄天帝對素還真最直觀的分辨。翠環山上的素還真少了幾分這樣的特別,可那個素還真虛虛實實,無法定論,而雲渡山上這個,又似乎真得有些太過不加掩飾了。
素還真一步橫過,劍尖斜挑,挑飛棄天帝幾根發絲,身形再轉,又出現在棄天帝身後,一劍刺出。棄天帝也不轉身,袖風往後掃去,素還真劍影虛化,身影一閃即逝,頃刻間一分為二,一左一右同時攻來。
身形雙分,必有虛實,棄天帝卻不管,雙掌齊出,分攻左右。掌氣掃過,那兩處身影又各自再度分化,二而四,四而八,八個素還真忽前忽後,或起或落,一時間只見劍影重重,紛飛不絕,棄天帝身在其中,黑袍幾乎被淹沒不見。
棄天帝低笑一聲,四翼舒展,厲風乍起,洶湧撲向四面八方的素還真。那風中挾帶着濃烈死氣,更有片片黑羽似刀,瞬間便将數道虛影割裂。
一抹白光自側向劃過,黑羽落在白光中,斷作兩截,棄天帝伸手一抓,四散的厲風被握至一處,再猛然放開,那兇戾死氣便盡數傾向僅剩的那一道身影。逼命之危當前,素還真卻是不閃不避,長劍脫手,懸于身前,運指一轉,轉成一面銀光璀璨的圓盾。那“盾”旋閃間銀芒閃耀,燦如白陽,硬生生将撲面陰風攪得四散流離,真如高天麗日一般,撕破層層黑雲,喚得人間一線清明。
卻見棄天帝忽地凝目,殺意陡升。他大袖一揮,厲風驟止,身影卻是一晃而至,掌心覆上那兀自飛轉的長劍,驟然發力。陽光霎時破碎,劍刃迸裂,銀光似雪,亂散飛崩,他掌風不止,再催向素還真。素還真身法絕妙,可這一擊棄天帝卻是真正出了力,那掌風一道便如遮天蓋地而來,由他飛縱騰挪也逃不出這天地羅網。
素還真沒有逃,這一掌快得不及霎眼,他根本來不及逃,就被掌氣擊中,倒退數步,不支跪地。所謂真實的實力差距,就是任你妙法通天,一旦對方認真以對,形勢頃刻逆轉,便只剩閉目待死的下場。
棄天帝跟上一掌,直擊素還真天靈,素還真俯跪在地,雙目低垂,不見因應,當真閉目待死。棄天帝目光微閃,一掌壓下,素還真該當天靈震碎,當場斃命。
卻沒有。
素還真仍自跪在那裏,毫發無傷,棄天帝那一掌之威,竟在千鈞一發之際盡數逆轉,轟向身後。身後炸開一蓬血光,也是一個素還真,在潑天的血雨中倒飛出去,跌落塵沙。
“你應該更耐心一點,再等一等的。”棄天帝道。面前的素還真不語,低垂的眉睫微微顫動,顯出幾分壓抑的焦急。身後那素還真捂着胸口勉力支起身來,卻只能半伏在地,咳出幾口鮮血,才顫聲道:“棋差一着……可惜了。”
在他身邊不遠處,地上落着本該碎了的紫虹神劍,猶自紫電繞身,清朗生輝。這把劍原本或許該紮在棄天帝身上,如今落在塵埃中,昭示着這一盤棋局的命運,功敗垂成,禁不住令人扼腕。
素還真又咳了幾聲,自口中不住溢出的血将他的唇染得鮮紅,他笑了笑,拖着傷體爬向紫虹神劍。那劍似有靈性,感知主人召喚,嗡鳴不止。素還真卻無力将它招至手中,伸手去夠,咫尺之遙卻如天塹。
死氣如刀,剖至頸邊,素還真只專注凝望着那一臂之遙的紫虹神劍,竭力伸出手去。
他似乎聽到了皮肉撕裂、血管破碎的聲音,很清晰。他的心咚咚跳着,仍然有力,也許下一刻就會停止,歸于沉寂。
可他覺得,那樣的沉寂,或許該是世間最安詳的寧靜。